唐孝威在“语言与认知文库”的总序(2007)中写到:“自20世纪50年代‘认知革命’发生以来, ......其间,认知研究经历了一次深刻的范式转变,即从基于计算隐喻和功能主义观念的-第一代认知科学.向基于具身心智(embodied cognition)观念的‘第二代认知科学’的转变。观念的转变导致认知研究的方法和主题的变化。‘第二代认知科学’将认知主体视为自然的、生物的、活动于日常环境中的适应性的主体,认知就发生于这样的状况中。”并且指出:“概括起来,‘第二代认知科学’倡导的认知观念是:认知是具身的(embodied)、情境的(situated)、发展的(developmenta l)和动力学的(dynamic)。”[4]有学者甚至认为,只有第二代认知科学,才是所谓“真正的认知科学”。[1]
根据拉考夫和约翰森,第二代认知科学约起源于7”年代,随后与盛行于80年代的具身主义运动同步发展。70年代后期,西方思想界对传统的哲学观、信息加工理论和生成语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不同观点,其基本的思考路线是质疑认知主义,批判各种形式的客观主义,诸如二元论、先验论、形式主义、符号主义等,转而强调研究认知(心智)及语言与身体经验的关系。认知科学中的各个学科都开始了向身体(包括脑)及其经验的回归。认知神经科学的蓬勃发展更是与此直接有关。1977年开始出版的《认知科学》和1979年召开的第一次认知科学年会是其发展史上重大的标志性事件。这一具身主义运动在哲学上集中反映在拉考夫在其1987年提出的新经验主义(Experientialism)的思想中。拉考夫以后又将这一新经验主义在他与约翰森合写的名著(1999)中[1],更明确地表述为一种新的哲学体系,即所谓具身哲学(The Embodied Ph ilosophy,或称体验哲学)。
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基本立场是抛弃计算隐喻,尤其抛弃“应当”计算机程序化的刚性诉求。从建设性方面理解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基本立场则是它主张“要理解心智,必须回归大脑”。我们必须回到生物学去为心智寻找约束,特别是大脑本身(包括身)的约束,对心智的活动规律要从脑的方面去探源而非强作计算机的类比。不存在独立的、与身(脑)无关且可在任何硬件上实现的心智活动。强调认知和智力是大脑的功能,这个简单的道理,正是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基本出发点。
2.1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核心特征:心智的具身性
心智的具身性是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核心特征,也是拉考夫和约翰森所总结的上世纪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研究所获得的三大成果之一(另两个是“思维大多无意识”和“抽象概念的隐喻性”)。心智的具身性意指:心智有赖于身体之生理的、神经的结构和活动形式。如果说“活动”实际上是主、客体的相互作用,那么,也可把心智理解为深植于人的身体结构及身体与世界(环境)的相互作用之中。
对相互作用活动的重视,必然引发对主体经验的重视。这种主体经验我们不妨取其本意称之为“体验”(身体所经验到的)。具身性就是体验性。用西伦(E. Thelen)的话说,即“认知是具身的,就是说认知源于身体与世界的相互作用。依此观点,认知依赖于主体的各种经验,这些经验出自具有特殊的知觉和运动能力的身体(这句话暗含着“身体具有各种能力”之意——引者注),而这些能力不可分离地相连在一起,共同形成一个记忆、情绪、语言和生命的其它方面在其中编织在一起的机体(matri x)”。[19]
具身认知有两点含义:其一与西伦的观点类似:认知依赖于主体经验的种类,而这些经验乃是出自于具有各种感觉运动能力的身体;其二:这些感觉运动能力本身植根于或嵌入于(embededin)一个更广泛的生物的、心理的和文化的情境中。拉考夫和约翰森也有类似的表达[1]。他们认为人的认知(理性)不是非具身的(d isembodied),相反,它源自我们的大脑、身体和身体经验的本性;认知结构本身来自于我们具身化的细节,即人类的视觉、运动系统以及一般的神经绑定(binding)机制的细节。
瓦雷拉(F.J.Vare la)等人认为[20,21],具身性(或曰涉身性,embodiment)是第二代认知科学最重要的特征[21~28,3],这本不应成为问题。人的心智不是某种离身的智慧“偶然而恰巧地”发生在人的身上于是才有了所谓“人的心智”。人的心智源自温软肉身而不是冰冷的机器,自然会受到脑的、生理的、神经的、甚至身体的约束。学者们疾呼“回到生物学中去找约束”,其含意就是指大脑的活动本质上是不同于计算机的活动的。
关于具身认知的思想渊源,拉考夫和约翰森特别指出了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和杜威(J.Dewey)的贡献。如杜威认为:我们的身体经验(bodily experience)是我们能“意谓”、“思考”、“知道”和“交流”之一切的最初的基础。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关于“客观身体”与“作为世界中介的身体”的区分和界定是具身认知最直接的思想来源之一。他认为:身体是最为直接地“在世界中存在”, “身体本身在世界中,就像心脏在肌体中”。因此, “不通过身体的经验,就不可能理解物体的统一性”,“物体的综合是通过身体本身的综合实现的”,对外部事物的知觉“直接就是我的身体的某种知觉”[29]。另外,胡塞尔、海德格尔(M.Heidegger)、皮亚杰(J.P iaget)、维果茨基(L.S.Vygotsky)等人所进行的一系列开创性工作也都与具身性有关[3”]。如胡塞尔的现象学与认知科学之间就存在着内在的深刻联系。在胡塞尔的意义学说中可以找到与具身认知相汇的起点,即“在表达式与被表达对象之间存在的‘意义’层”。可以说,胡塞尔现象学的起点是一个有关世界(我们所谈论的世界)与主观被给予方式之间的“意义相关性”如何建立的问题。胡氏现象学中的世界(存在)是意识的相关项,它被看作是合乎意识地“被意指之物”,即所谓“在意识中显现自身,并且根据所有认识的意义而成为被给予性”[19]。一句话,意义是主体和外部世界相互作用之活动的给出与建构。
在心理学范围内,心智的具身思想甚至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格式塔学说关于不存在“无意象思维”的观点(它从某个侧面反对思维的离身性)以及詹姆斯(W. James)等人的知觉—运动理论(知觉与身体运动的不可分离性)和吉布森(J.J. Gibson)的生态心理学立场——主张从与环境的潜在的相互作用的角度来思考知觉的形成和发展。所有这些理论均可视为具身认知的先导。值得指出的是,自上世纪80年代,甚至在最少具身色彩的机器人制造领域,具身主义的思潮也有所反映,因为不少设计者们开始更多地从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角度出发,这多少淡化了抽象思维的纯内在表征这一立场。
在谈及心智具身性的思想先驱者时,不能不提及皮亚杰及其发生认知论的巨大而深刻的影响。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对第二代认知科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且被普遍肯定。除了我们后面在讨论动力系统特征时还将会提到的衍生论(epigenesis)思想以外,笔者认为莫过于其对心智具身性的卓越洞见了。发生认识论最大的功绩乃是为康德意义上的逻辑-数学范畴寻找到了正确的源头:主、客体相互作用的活动(动作)及其协调,即追本溯源人的理性的、知识的、逻辑的整个大厦乃是建基在人的活动(动作)及其协调之上的[31]!我们千万别低估这种活动(动作)协调的意义。因为只有人的活动(动作)才会有协调。协调意味着有新质产生,因而它才能成为进化与创新的解释机制。(顺便提及,由于计算机的计算是按程序进行的,因而就无所谓协调,更谈不上什么进化和创新。现代人工生命的倡导者们提出所谓“遗传算法”——设想某种进化过程会发生在“为了争夺存储空间的计算机程序的某种聚合中,就像在早期环境中以碳为基础的有机体在竞争中发生的进化过程那样”[8]。笔者认为这实在是混淆了生命和非生命的界限,这种极端的计算主义不可能为心智的可计算性解套。)
神经元的发现等方面进一步阐述认知的具身性。
指明认知的具身性就是把“外浮于虚空中的”心智落实于人的现实经验,继而又把这种经验联系于人的身体(包括脑),于是,所有的生命现象都与包括高级的认知、情绪、语言等在内的活动编织在一起,成为人的理性的不同表现形式。因此,与其说心智、理性能力有赖于身体的生理、神经结构及活动形式,不若说它们根植于人的身体以及身体与世界的相互作用中。以下我们从概念的隐喻性、空间关系概念的形成、“基本”范畴的作用、概念范畴化过程以及镜像概念的隐喻性:概念的隐喻性突出显示了理性概念范畴与身体感觉经验的密切联系[1,28],如抽象的“冷淡、热情”之类概念最初乃是来自“冷”、“热”的感知经验。没有感性的冷、热,就没有抽象的冷淡、热情。这说明理性不具有先验或超验特征,不是在人以外的宇宙中预成着的东西。相反,它完全是由人的身体特性、我们的大脑神经结构以及我们以这些身体特征和神经结构在现实世界中所进行的所有活动而逐步塑造起来的:这一塑造的历时结构可以沉淀为人的理性装备。
空间关系概念的形成:空间关系是主体从自己的身体与外界事物的接触中最直接感受到的关系。因为人认识世界是从自己的身体感知开始的,身体及其空间关系是概念和意义的本源,是人的整个概念系统的核心。人的大部分推理的最基本形式都依赖于空间关系概念。各种空间关系反复作用于我们的身体,于是形成丰富的记忆意象,随后又形成更具抽象性的意象图式,进一步地又使经验结构抽象成概念结构。
空间关系概念的具身性可通过知觉的运动系统在其形成过程中的塑造作用加以说明。
拉考夫认为,身体投射(bodily projections)这一现象可以说明身体是如何塑造概念结构的[1]。所有空间关系结构最初都是以身体为参照的或与身体有关的。然后,我们又把这种关系(如身体的前、后方位)投射于对象之上,使对象有了类似于身体的参照性(如指出一物在另一物的前、后方位),是身体规定了一套基本的空间定向。这就是说,空间概念(如前、后)是基于身体的,且这种基于身体的空间定向还可推广而及于身体以外的一物和另一物之间的空间关系。空间关系的建构并非一蹴可就,因为它不同于知觉场中的实体,它的获得更要求一种基于具身本性的想象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