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空间的水仙症候群
2014年,有一部以萧伯纳《窈窕淑女》为故事蓝本的美剧,名为《再造淑女》(直译为《自拍》,Selfie)。故事放在今天,主角的名字与萧伯纳的卖花女一样,也叫艾丽莎(Elisa)。与卖花女不同的是,现代社会的艾丽莎在遇到改造她的王子之前,先通过网络进行了一次自我塑造通过自拍及社交媒体传播,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孩儿,成为虚拟世界中的网络红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依然惹人厌烦。她找到了同事亨利,拜托他帮助自己重塑现实生活中的形象,重返人类社会。
现代社会里的艾丽莎,是一个典型的自恋症患者。像临水照影的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样,他们将沉溺于自己的网络虚拟倒影。如今,我们用一个专有名词来称呼这些赛博空间的水仙病患者:虚拟自恋主义(Virtual Narcissism)。城市词典关于这个词条最受欢迎的解释是:暂时的模拟自恋主义。虚拟自恋者的典型表现,是在社交媒体上做出各种吹嘘、矫饰、自以为是的举动,假模假样地呼朋唤友他们花费大把时间与热情,并非出于真正友谊的需求,仅仅为了喂饱膨胀的自我。只要可以看起来漂亮、引人注目、获得追随者,自恋者就会趋之若鹜不论是政治领域、媒体还是社交网络。
赛博空间从不隐藏对于自恋主义者的宠爱。2013年,奥巴马在曼德拉的葬礼上拍了一张自拍,自拍成为当年的年度关键字。更早的时候,《时代》周刊将年度人物颁给了你,意旨每一个在网络里自我表现的人。社交网络鼓励人们表现自我,也允许人们沉溺于他人展现的自我之中。YouTube的口号是广播你自己,而Facebook和Myspace更是从名字上就宣扬了自我的观念。在传播方式上,社交媒体也采取了更自我、更积极的行为模式:推送。这意味着,与等待点击的门户网站不同,社交网络会主动找到你即使你并没有要求看到这条消息。
关系,他们建立起了虚幻的社会地位;通过使用好听的名字,他们拥有了梦幻的职业:文化评论员、生活家、创意师、IT girl(时尚女孩)即使生活困窘不堪,他们依然可以在网络上表现得像一个社交名人社交网络成为自恋主义者最好的竞技场。
心理学家黑泽尔马库斯(Hazel Markus)和宝拉纽瑞斯(Paula Nurius)认为,人有两个自我:当下自我和可能自我。在网络中,人们获得了成为可能自我的机会。社交网络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划出了一个灰色地带,在这里,人们可以运用技巧,躲开不满意的当下自我。通过有选择的自我展现,人们可以永远处在自己的最佳面,甚至是更佳面通过发布挑选PS过的照片,他们看起来更美;通过朋友圈链接与名人名流建立在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1991年的电影《直到世界尽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几个角色观看关于他们梦境的录像带,废寝忘食,深陷其中。他们坐在放映机前,纹丝不动,无视周遭的一切,将自己封闭在梦境的微观世界中。这种对于自我的沉溺和全神贯注的投入,令人几乎以为梦境即现实。在片中,文德斯表现的无意识的视觉表现,宛若一种现实之上的超现实,比真实更令人着迷。社交网络构造的虚拟现实,如文德斯的梦境录像机一样引人入胜尤其是,当这个虚拟现实是以你为主角的时候。
社交网络像小指甲一样撩拨着自恋主义者。这并不难理解,自恋者渴望空洞的人际关系和表面上的簇拥这正是网络取之不竭的特产。并且,与狂野的西部不同,网络奖励的不是沉默寡言的拓荒者,而是以秀为生活常态的自恋主义者而今看来,那些最早在网络上展示自我的人,获得的不仅仅是15分钟的名声。在某种意义上,网络与自恋主义者形成了共存的伙伴关系,自恋者寻求一个秀场进行自我呈现;而如宇宙黑洞一般空荡荡的赛博空间,也等待表演者为它编织纹理。
在这样的情境下,人与机器的关系改变了。网络与人结成了共体的同盟关系:分享空间,互相依赖。一方面,网络人希望通过网络展示更高的自我;另一方面,网络需要建立讨人欢心的界面。在《第二媒介时代》一书中,马克波斯特写道,这种变化,导致互联网的界面呈现出了某种透明性除了要显示两个相异生物之间的界面,它还要使人迷恋:互联网不仅是技术性的,还是准机器性的:建构人与机器之间的边界,让技术更加吸引人类,把机器转化为用剩的设备,同时把人转化为与机器唇齿相依的半机械人。
界面,或曰屏幕的存在,令人们习惯于不透明的技术屏幕背后的数码机械蜕变为难以穿透、无法看见之物。用户放弃了掌握计算机运作时所做的努力,而屈服于这个事实:在赛博空间的交流中,他被抛进一个类似于其日常生活的非透明界面。在其中,他找不到方向,多次尝试失败后,他不得不遵循一些预定的规则:根据事物的界面价值理解它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在不经意间,拥抱了更多的灰色地带。
虚拟现实破坏了真实现实和伪装之间的区别。如果现代性的宇宙是隐藏在屏幕后的字节、电线和芯片、电流宇宙,那么后现代的宇宙则是对屏幕的幼稚的信任的宇宙,这个屏幕使得对它后面的探索显得毫无意义。在《幻想的瘟疫》中,齐泽克写道。将界面的概念引申到自我认识上,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假如我们认为意识的本身,即我们用来理解宇宙的框架,是一种界面,将会如何?我们屈服于这个诱惑的时刻,就完成了对真实世界的排斥。在此处,齐泽克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将现实生活当作跳出来的一个界面窗口,情况会怎样呢?
认知。
这个疑问令我们想到麦克卢汉的观点:技术是人的延伸。在《理解媒介》中,麦克卢汉称,电子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其余机械媒介是人体个别器官的延伸。然而,任何一种发明或技术,都是人体的延伸或自我截除。每一种延伸或截除,都在创造一个新的封闭系统。唯有借助麻木和堵塞感知通道,神经系统才能承受这种强度。这才是那喀索斯神话的含义。这位少年的形象,正是刺激的压力造成的自我截除或延伸。作为一种抗刺激机制,他的形象产生泛化的、难以察觉的麻木或震撼。麦克卢汉认识到,这种麻木性自恋,与认识自我是相悖的自我截除不容许自我情感体验会全然不同。然而,我们在阐释这个神话的时候,总是一再强调说他爱上了自己,而不是他爱上了自己的延伸。这说明,我们的文化偏向于技术,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这个焦虑和电子媒介的时代,又是无意识和冷漠的时代。麦克卢汉写道,在电子时代,人类就是我们的肌肤,我们身披全人类。
自恋与麻木有着天然的联系从词源上说,narcissus与narcosis(麻木),同出一源。沉溺于自我的美少年,遇见自己的水中延展(倒影)之时,意识已经全然麻木。他适应了自己的水中延展,成为一个封闭的系统。那喀索斯爱上了自以为是自我的东西,这不难理解,人们对于在任何材料中的自我延展都会立即产生迷恋。如果那喀索斯明白水中的倒影是自己的复写与延伸,他的虚拟镜象与封闭的自我
人格量表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Inventory)不够高。你在Twitter和Facebook上的追随者不如他们多,仅仅因为你是正常的。而正常,是所有自恋者立志达到的标杆。
不幸的是,自恋主义者在许多方面为普通用户设立了标杆。普罗大众被牵涉进这场人气游戏中来,感到焦虑,并时常沮丧仅仅因为没有那么多人在自己的空间里点赞。在一篇文章中,《大西洋月刊》告诫读者,不要让是否受到欢迎成为自己的准则。如果你是亿万网络用户中的一员,保持洞察力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让那些自恋者成为你的标准。你在社交网络上的人气也许落后他们许多,仅仅因为你的NPI(自恋《自恋流行病》是近来关于自恋研究的著作中十分热门的一本。在书中,作者珍图温吉(Jean M.Twnege)与基斯坎贝尔(W.Keith Campbell)认为,在Facebook、Twitter、Pinterest、Foursquare、Google Plus等社交网络大爆发的时代里,自恋主义像流行病一样蔓延开来,感染了大量人。并且,正如疾病一样,自恋主义也缘于某种病理、通过一定渠道传播,呈现某种症状,如果及时防御和治疗,可以像疾病一样痊愈。
自恋流行病带来的社会结果是什么呢?托克维尔的话或许可以提供一种参考:每个人都只顾自己的事情,其他所有人的命运与他无关。对他而言,他的孩子和好友构成了全人类。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只为自己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海里就算还有家庭的观念,也肯定不再有社会的观念。
弗洛伊德写出那篇著名的《论自恋》之前,这种研究便开始了早在1898年,英国人哈弗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已经将自恋引入临床研究。在临床文献中,自恋远不止自我中心的一个比喻。自恋主义作为一种被拒绝了的爱,作为仇恨回到自我身上的心理模式,被人们看作是性格紊乱的一个重要因素。折磨这些病人的是普遍的空虚感和自尊被动摇的感觉。
在把自恋主义当成一种社会和文化现象之前,我们或许应该注意到,自恋作为一种临床研究,有着十分长久的传统。在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病态形式,并用夸张的方式表达出其内在结构。在弗洛伊德的时代,歇斯底里及无法排遣的神经官能症把资本主义制度发展早期的人的性格特点物质占有欲带到了顶点。而在我们的时代,性格紊乱和精神分裂症一起,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日趋突出的性格紊乱似乎显示着性格组织方面的潜在变化,从以往所谓的内心方向变成了自恋主义。在《自恋主义文化》中,克里斯托弗拉什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