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最有成效、意义最深远的发现之一乃是他的自恋这个概念。弗洛伊德本人认为,这是他的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运用这个概念就能解释(“自恋精神病患者”)爱、阉割恐惧症、嫉妒、虐待狂等诸如此类显而易见的精神病现象。同时也能解释这样一种普遍的现象,即被压迫的阶级对其统治者的忠诚。在这一章中,我们继续沿着弗洛伊德的思路,考察自恋的作用,以理解民族主义、民族仇恨以及毁灭和战争的心理动机。
我想进一步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荣格和阿德勒的著作中几乎找不到自恋这个概念,甚至在霍尼的著作中也很少提及它。在正统的弗洛伊德理论和治疗方法中,自恋这个概念通常仅用于婴儿和精神病患者,这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即弗洛伊德将他的这个概念包括在里比多理论中,因为他没能充分地估计到这个概念的有效性。
弗洛伊德一开始就热衷于用里比多理论来解释精神分裂症。由于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似乎同任何客体(无论是在实际事务中,还是在幻想中)都不发生性欲的关系,因此,弗洛伊德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被驱除出外的客体的里比多在精神分裂症中又是怎样的呢?”弗洛伊德的回答是:“从外在世界驱除出去的里比多被直接指向自我,因而产生了被称之为自恋的一种态度。”【1】弗洛伊德认为,里比多最初都储存在自我中,这个自我就象“一个巨大的蓄水池”,然后,再扩大到客体中去,但是,里比多也很容易地摆脱外在客体,回到自我中去。1922年,弗洛伊德改变了这一观点,他写道:“我们必须把本我看作是里比多的巨大的蓄水池”,尽管弗洛伊德似乎从未全部抛弃早期的观点。【2】
但是,就这个概念本身的意义来说,里比多究竟是出自自我还是本我,并无实际的重要性。弗洛伊德从未改变这个基本的思想,即认为人在早期婴儿阶段中的初始状态即是自恋(“最初的自恋”),在这种自恋中,婴儿与外在世界并不发生任何关系。在正常的发展的过程中,无论是在广度和深度方面,孩子开始逐步地与外在世界发生(里比多的)关系,但是,在许多情况下(最疯狂的情况乃是不健全的)。孩子又将自己的里比多依恋从外在客体回复到他的自我(这就是“第二次自恋”)。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讲,即使在正常的发展情况下,自恋始终贯穿着人的一生。【3】
那么,在正常人中,自恋的发展过程又是怎样的呢?弗洛伊德描绘了这一发展的主要过程,下述这段话便是对弗洛伊德的这些发现的简要说明。
子宫中的胎儿仍然处于一种绝对自恋的状态中。弗洛伊德指出:“一经诞生,我们就从一种绝对的自我满足的自恋向感知一个变化着的外在世界迈出了一步,并开始发现了各种客体。”【4】几个月以后,婴儿才能知觉到这样一些外在客体,知觉到这个“非我”部分。由于对婴儿自恋的多次打击,以及婴儿对外在世界及其规律,亦即“必然性”的了解,人将自己初始的自恋发展成“对客体的爱恋”。但是,弗洛伊德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使人找到了外在客体作为自己性欲的对象的话,那个人仍然保持了自恋。”【5】事实上,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个人的发展可以说是从绝对的自恋上升为一种客观的推理与爱的能力。然而,这一能力并未能超出特定的局限性。这个“正常”、“成熟”的人正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的自恋减少到为社会所接受的最低程度,而不至于彻底地消失。日常生活的经验证实了弗洛伊德的这一观察。看来,在大多数人中,我们都可以找到自恋的核心,这一核心是不为人们所接受的,它反对任何彻底消融的企图。
那些并不十分熟悉弗洛伊德术语的人不可能得到明确的、有关现实和自恋权力的观念,除非他们对这种现象作出某些更为具体的描述。关于这一点,我想在下文作一说明。但是,在这之前,我打算阐明一个有关的术语。弗洛伊德关于自恋的思想是以他的性的里比多这个概念为基础的。正如我以前所说的那样,这个机械的里比多概念并没有使自恋这个概念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相反却阻止了这一思想的发展。我想信,如果我们使用与性冲动的能量不同的精神能量这个概念的话,那么,这样才有更大的可能使自恋这个思想得到有效的发展。荣格就是这样做的,尽管荣格一开始也承认弗洛伊德的非性欲化的里比多思想。但是,非性欲化的精神能量完全不同于弗洛伊德的里比多,不过,象里比多那样,它也是一个能量概念,并涉及到各种精神的能量。这些精神能量具有一定的强度和方向,它们只有通过自身的显现才为人们所看见。这种能量在个人以及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中束缚、统一和控制着个人。即使人们不同意弗洛伊德早期的这一观点,即认为除了生存的冲动以外,性本能(里比多)的能量是人之行为的最重要的动力,而且,即使人们运用一般的精神能量的概念的话,这一差别也并不象那些相信教条术语的人所认为的那么大。任何一门可以被称之为精神分析学说或治疗方法的理论所强调的重点乃是人之行为的动力学概念,换句话说,各种充满了强烈感情的力量促使了行为的发生,我们只有认识这些力量,才能理解和预测人的行为。有关人的行为的这一动力学概念乃是弗洛伊德体系的核心。那么,如何从理论上来认识这些力量,究竟是从机械唯物主义哲学方面抑或是从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这个方面来认识这些力量乃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仅次于对人的行为作出动力学的解释这个中心问题。
现在我们就从下述这两个颇为极端的例子出发,对自恋作一番描述:一个是新生婴儿的“最初的自恋”,另一个则是精神病人的自恋。婴儿尚未同外在世界发生关系(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婴儿的里比多尚未贯注于外在客体之中)。换言之,对于婴儿来说,外在世界是不存在的,因此,婴儿不可能区分“我”与“非我”。我们也可以说,这个婴儿并不对外在世界“感兴趣”,即这个婴儿并不“存在于”外在世界中。在婴儿看来,唯一存在的现实就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对冷、热、口渴的肉体感觉以及他自己对睡眠和身体接触的需要。
精神病患者的状况同婴儿没有多大本质的差别。但是,对于婴儿来说,外在世界还没有作为一个真实的世界显示出来,而对精神病患者来说,外在世界不再是真实的。例如,在幻觉中,感觉已失去了表达外部事件的功能——它们用知觉反映外在客体的范畴来表现主体经验。在患妄想狂的人的幻觉中,同样的机制在起作用。如恐惧或怀疑,这些都是主体的情感,它却以这样一种方式成为客观的东西,即这种患妄想狂的人相信,别人都在密谋反对他;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情况就不同了:精神病患者通常害怕遭到仇恨、迫害等;但他仍然意识到,这正是他所恐惧的。对于患妄想狂的人来说,这种恐惧已成为一个事实。
我们可以在那些拥有特权的人那里找到自恋的特例,这一例子也揭示了健全的人和精神病患者之间的区别。埃及的法老、罗马的凯撒,波吉亚、希特勒、斯大林、特鲁希略——他们都体现了某些共同的特征。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力;他们的言词就是对一切事物,包括生与死的最高判断;似乎不存在任何局限性可以限制他们为所欲为的能力。他们是上帝,仅仅受到疾病、年龄和死亡的限制。他们试图通过超越人类生存的局限性这一令人绝望的方式来解决人类生存的问题,并自以为自己拥有无限制的欲望和权力,因而可以同无数个妇女一起睡觉,可以杀害无数人,到处建造别墅;他们想“得到月亮”,“想做一切不可能办到的事情。”【6】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尽管这是想通过自以为别人都不是人的方式来解决生存问题所作出的一种尝试。这种疯狂的行为在受害人的一生中不断出现,他越想成为上帝,也就使自己越来越脱离人类;孤独使他感到恐惧,每个人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因此,为了忍受这种恐惧的结局,他开始增强自己的权力、野蛮行为和自恋。这种凯撒式的疯狂行为不是别的,正是痛苦的精神病,如果不是出于这个原因的话,即凯撒想利用自己的权力使现实服从其本人自恋的幻想。他迫使每个人都同意,他就是上帝,是最有力量、最聪明的人——因此他那权迷心窍的自大狂似乎是一种合理的感情。而另一方面,许多人都仇恨他,并试图推翻和杀死他——因此,他那病态的疑虑得到了一系列事实的支持。结果,他不再感到脱离现实——于是,尽管自己处在危险的状态中,他仍然保持着一点健全的心智。
精神病乃是绝对自恋的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精神病患者打破了与外在现实的一切联系,用自我取代了现实。他彻底地占据了自身,他自身即是“上帝和世界”。正是弗洛伊德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为从动力学的意义上来理解精神病的实质开辟了道路。
但是,对于那些并不熟悉精神病的人来说,有必要对精神病患者或“正常人”的自恋作一番描述。我们可以看到,普通人对自己身体的态度便是自恋的一个最基本的例子。大多数人喜欢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脸型和身材。当有人问他们,是否愿意同一个也许更漂亮的人交换一下自己的身体的话,这些人就会十分坚决地拒绝的。更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是:大多数人并不介意自己粪便的颜色和臭味(实际上,有些人则喜欢自己的粪便),但是,他们却明显地厌恶别人的粪便。显然,这里不涉及任何美学或其他方面的判断。同样,当人们接触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们就会显得十分愉快,而接触到别人的身体时,却并不感到快活。
让我们再举一个并不十分普遍的自恋的例子。有一个人曾打电话给医生的诊所,想同医生约一个看病的时间。这个医生说,本星期他没空,因而答应病人下个星期来。但是,这个病人坚持要求早一点就诊,他并没有象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向医生解释一下他急于求诊的原因,相反,他却告诉医生这样一个事实,即他只需化五分钟的时间就可从自己的住家赶到医生的诊疗所。当医生告诉他,医生本人的时间问题并不是因患者到诊疗所只需很少时间这个事实便可得到解决的,但患者并没有理解这一点。患者继续坚持己见,认为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请求医生早一点约时间给他看病。如果医生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话,他就会作出有意义的诊断和观察,即认为,他正在同一个极其自恋的人打交道,换言之,同一个患有严重疾病的人打交道。人们不难看出其中的一些原因。患者除了自己的处境以外,并没有看到医生的处境。患者的整个视野体现在他自己想看医生的愿望中,事实上,对于他来说,看医生几乎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医生,作为一个独立的,具有自己的作息制度和需求的人是不存在的。患者的逻辑是,既然他来求医是件非常容易的事,那么,医生为他治病同样是不难的。关于这个患者我们又可以作出不同的诊断和观察。如果当医生向他作了第一次解释以后,这个患者就能回答说:“哦,医生,我当然明白;对不起,我这样说实在是太愚蠢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遇到了这样一个自恋的人,这种人一开始并没能区分自己的处境和医生的处境。但他的注意力一经提醒,就能看到现实,并作出相应的反应,因此,这种人的自恋程度未能象先前所说的那个病人那样强烈和顽固。这个病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会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窘迫,而先前那个病人则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他只会对医生持批评的态度,认为医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实在是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