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现在我们可以停下来做些思考。我们所明确需要的,是去发现某些能够告知我们焦虑究竟是什么的指标,以及使我们能够判明有关焦虑的陈述正确与否的标准。但要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焦虑并不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论题。直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获得的无非是发掘出一些关于焦虑的相互矛盾的观点,而且在一个公正的人看来,这些观点很难分出孰优孰劣。所以,我建议我们应采纳一种不同的步骤。下面我想不偏不倚地收集我们所了解到的焦虑的全部事实,而不奢望达到一个新的综合。
首先,焦虑是我们感受到的某种东西,我们把它称为一种情感状态(affective state),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作为一种感觉焦虑的一个尤为明显的特征是不快乐(unpleasure),但这还不是其全部性质。并不是所有的不快乐都可称为焦虑,因为具有不快乐特征的还有其他许多感受,如紧张、痛苦或悲伤。所以,除不快乐这一性质外,焦虑必然还有其他一些明显的特征。关于这些不同的不快乐情感之间的区别,我们能够成功地加以理解吗?
就焦虑这种感受而言,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指出若干事项。它的不快乐特征本身似乎也拥有它自身的一个特征——它不是一件非常清楚明白的事,它的存在很难加以证实,却又明白无误地存在着。但是,除了拥有这一难以分离出来的特殊特征而外,我们还可以注意到,焦虑伴有相当明确的生理感觉(physical sensations),这些生理感觉可能指的是身体的某些特殊器官。因为我们在这里并不关心焦虑的生理学,所以我们只能满足于提到其中几种具有代表性的感觉。在这些感觉中,最明显、最经常发生的是与呼吸系统和心脏有关的感觉。2648它们提供的证据表明,运动神经支配(motor innervation)——即释放过程——在一般焦虑现象中起着作用。
因此,焦虑状态的分析揭示了下列事实的存在:(1)不快乐这一特殊的性质;(2)释放活动;(3)对这些活动的知觉。后两点同时表明在焦虑与其他类似状态如悲伤、痛苦之间的差异。悲伤和痛苦状态并不具有任何动作表现,或即使有这些动作表现也不是全部状态的内在组成部分,而是与它大不相同,是它的一个结果或对它的一种反应。所以,焦虑是一种特殊的不快乐状态,它伴有特殊神经通路上的运动释放。为保持与我们的一般观点相一致2649,我们应该倾向于认为,焦虑以某种兴奋的增强为基础,这种兴奋一方面产生了不快乐这一特征,另一方面又通过上述运动释放过程而得到缓解。但是,这种纯生理学的说明很难令我们满意。我们想要假定一个历史因素的存在,正是这个历史因素把焦虑的感觉和它的神经过程紧密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我们假定,焦虑状态是某些经验的再现,而上述兴奋的增强以及沿着某些特殊通路的释放过程又构成这些经验的必要条件,并且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焦虑之不快乐才获得其特殊的性质。就人类而言,出生提供了这种原型经验(prototypic experience)之一,因此我们可以把焦虑状态看成是出生创伤(trauma of birth)的一种再现[参见上文第93页以下]。
这并不意味着在各种情感状态中,焦虑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在我看来,其他各种情感也是非常早期的、甚至可能是出生前的重大个人经验的再现;而且,我倾向于把这些经验看成是普遍、典型和先天的癔症发作,可以与后来通过个体化途径获得的癔症发作相比拟。后者主要发生于癔症神经症(hysterical neuroses),我们已通过分析揭示了它们的起源及其作为记忆象征的意义。当然,如果能通过一系列这种类型的情感来证明这种观点的正确性就好了,但目前似乎还很难做到这一点。2650
认为焦虑回溯到出生事件这一观点立即引起了各种反对意见,这些反对意见我们必须给以答复。可能有人会认为,焦虑极有可能是各种高等物种的一种普遍反应,而出生却只是哺乳类物种的经验。如果认为在所有这些哺乳类物种中,出生有创伤意义,那是很可怀疑的。所以完全有可能存在那种不具有出生原型的焦虑。然而,这种反对却使我们跨越了心理学与生物学之间的界限。也许恰恰因为焦虑有一种不可避免地要完成的生物学功能,以作为对危险状态的一种反应,所以它对不同有机体具有不同的意义。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和人类相比,在那些远离人类的物种中,焦虑是否也包含着同样的感觉和神经兴奋。所以,这种反对意见并未能提供充足的论证以反驳我们的观点:在人类而言,焦虑是以出生过程为模型的。
如果焦虑的结构和起源确如上述,那么紧接着产生的问题是:焦虑的功能是什么?它在什么情况下再现?答案似乎是明显而令人信服的:焦虑最初是作为对一种危险状态(a state of danger)的反应而产生的,而后,每当这种状态重现时,焦虑便得以复生。
然而,这一答案却引起了若干进一步的思考。在焦虑的原初状态中的神经兴奋,可能具有某种目的和意义,就像在首次癔症发作中所伴随的肌肉运动具有某种目的和意义一样。要理解癔症发作,我们只需考察这些运动如何构成癔症适当而方便的动作的情境即可。因此很可能,在出生时的神经兴奋通过转向呼吸器官,通过为肺的活动做好准备,并通过提高心率,实际上是在帮助血液免受有毒物质的侵害。自然,当焦虑状态后来作为一种情感再现时,它将失去这种方便性,正和癔症发作的反复出现一样。当个体被置于一种新的危险情境时,若他以焦虑状态(焦虑状态是对某一早期危险的反应)作为反应,而不是引发出一种适合于新危险的适当反应,那是相当不适当的。然而,如果危险情境在接近的过程中被识别出来,并且因焦虑的发作而作为一种信号表现出来,那么他的行为反应可能再次成为适当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通过求助于更适当的措施而立即摆脱焦虑。因此我们发现,焦虑的呈现可以有两种方式:即当一个新的危险情境出现时的不适当的方式;或对一个危险情境发出信号并加以防备时的适当的方式。
但“危险”究竟是什么呢?在出生活动中存在着一个对生命的真实的危险。我们知道这种危险在客观上意味着什么,但从心理学意义上讲,它什么也说明不了。出生的危险也没有任何心理的内容。我们很难假设说胎儿具有什么知识,能认识到在出生过程中它的生命有被毁灭的可能。它只能意识到在它的自恋力比多结构中存在着某些广泛的扰动。在它的自恋力比多结构中聚集着大量的兴奋,从而使它产生各种新的不愉快情感,而且有某些器官获得更强烈的贯注,从而预示了即将发生的对象贯注。那么在所有这些成分中,有哪些成分将会被用做“危险情境”的信号呢?
遗憾的是,我们对新生婴儿的心理构成所知甚少,不足以对此做出一个直接的回答。我甚至不敢确保我刚才所做说明的合理性。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得出结论说,在各种使他回忆起出生事件的情境中,婴儿都会重复他的焦虑情感,关键在于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婴儿回忆起这个事件,以及他忆起的究竟又是什么。
对此,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观察,在什么条件下,处于襁褓之中的或稍大一点的婴儿能够自然地表现出焦虑。兰克(1924)在他那本论出生创伤的著作中,曾试图努力地在婴儿最早表现出的恐怖症与出生事件对他所产生的影响这二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关系,但我不认为他的这一努力是成功的。他的理论尤其在两个方面易于遭到反驳。第一,他假定,在出生时,婴儿已经接受了某些感觉印象,特别是视觉印象,而当这些印象在后来复现时便使婴儿忆起出生创伤并因而激起焦虑反应。这种假定不仅缺乏根据,而且是极其不可能的。除了与出生过程有关的触觉和一般感觉外,要说婴儿在出生时还能获得其他什么感觉,那是很难令人信服的。根据兰克的看法,如果婴儿在日后因看到小动物进出各种孔洞而恐惧,那么这种恐惧反应的原因乃在于婴儿从其中感知到了某种类比关系。然而,这种类比关系是婴儿所不能意识到的。第二,兰克在思考这些日后的焦虑情境时,他总是一会儿强调婴儿对其幸福的宫内存在(intrauterine existence)的回忆,一会儿又强调婴儿对那个终止这种宫内存在的创伤性干扰事件的回忆,这就为解释的任意性留有广阔的余地。不仅如此,而且还有某些儿童期焦虑(childhood anxiety)的实例直接反对他的理论。例如,当一个婴儿单独被留在黑暗中时,依兰克的观点,我们应该可以预想,它应该乐于宫内生活情境的这种重构(reestablishment);然而,恰恰是在这种条件下,婴儿会做出焦虑反应。如果对此解释说,这种条件使婴儿想起了出生事件对其幸福的宫内生活的中断,那么,对这种解释的牵强附会的性质,我们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2651
我由此得出如下结论,即婴儿最早表现出的恐怖症不可能直接追溯到出生活动的印象,相反,到目前为止,这些恐怖症还没有得到解释。对处于襁褓之中的婴儿来说,无疑具有某种焦虑的准备性(preparedness for anxiety)。但这种焦虑准备性并不是在刚出生时立即处于最大值而后逐步减弱;相反,它是随着心理发展的进程在后来方呈现出来的,而且在婴儿期持续相当长的一个阶段。如果这些早期恐怖症持续的时间超过了这一阶段,则人们倾向于怀疑其出现了神经症障碍,虽然完全不清楚这些恐怖症与童年后期阶段出现的肯定无疑的神经症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在儿童焦虑中,只有很少一些表现是我们所能理解的,我们也只能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些少数的表现,如当一个婴儿独处、或处于黑暗中2652、或和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他所熟悉的人如母亲在一起时所具有的焦虑表现。这三种情况可以还原为一个条件,即与某个被爱或被想念的人的别离。但是我想,在这里我们拥有一把理解焦虑并澄清有关焦虑的各种矛盾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