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亚非研究所 尚会鹏
一
土居健郎(1920~)是日本著名精神病学家,1942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50年代先后两次赴美国留学,1961~1963年被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聘为客座研究员,先后任过东京大学医学部教授、国际基督教大学教授、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等职,现为圣路加国际病院顾问。他是精神分析学“日本学派”的代表人物,有人称他为“日本精神疗法第一人”。①他虽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但对造成精神病的社会和文化原因也很关心,在写了许多有关精神病医学著述的同时,涉及日本人国民性格和日本社会的著述也不少。土居同美国的本尼迪克特②都属于从文化心理层次研究日本国民性的学者,不过一个是精神病学家,一个是社会人类学家。本氏的名著《菊花与刀》曾深深影响过他。③土居提出的“娇宠(amae)”理论,不仅在日本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医学领域有广泛影响,而且对于理解日本人和日本社会也具有重要意义。该理论与本氏的“耻感文化”理论以及中根千枝的“纵式”社会理论,并称当代几种最著名的“日本人理论”。
“娇宠”(amae)是日语中特有的一个词汇。④根据土居的看法,它大体是指一种类似婴幼儿对父母依赖、撒娇、希望得到父母宠爱的心理。土居在对精神病人作分析治疗时发现了这个词的心理学意义,经过深入探索形成了一套理论。该理论一提出便在精神病医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引起了广泛注意。1971年他把这种理论归纳整理,出版了《“娇宠”的结构》一书,⑤较为详细地阐述了这一理论。今天,“amae”一词同土居健郎的名字一起,经常出现在日本精神病学者、社会文化学者的学术讨论和文献中。
土居认为,“娇宠”心理的原型是母子关系中的婴儿依赖母亲的心理。婴儿的精神发育到一定的程度,已知晓母亲是与自己不同的存在,但仍否定母子分离的事实(《“娇宠”的结构》第80页。以下只注页码)。这是一种婴儿试图与母亲亲近、同母亲一体化的心理。“娇宠心理似可定义为:否定人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分离事实,消除分离的痛苦……”。这是人的一种本能要求,是一种依赖他人、寻求对象并试图与对象一体化的要求。从广义上说,试图与他人接近、亲密或成为一体的感情和行为都可以说是“娇宠”心理的表现。根据土居的著作和他亲口对笔者的阐述,我觉得“娇宠”心理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娇宠”心理是一种“爱”,它根植于人的爱的本能;
爱情之爱)。通常所说的爱是一种“相互爱”(symmetrical love),或称“对象爱”,而“娇宠”之爱是一种“单方面爱”(asymmetrical love),又称“非对象爱”;
第二,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如第三,娇宠是一种难于用语言表达的感情或情绪,具有“非言语性”特点,孩子对母亲“amae”,第三者可一眼看出,但本人通常既意识到也说不出;
第四,娇宠心理以“地位差”和“权威”为前提,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依赖,含有“服从权威”的因素。
娇宠是人类的一种普遍心理。婴幼儿靠了这种要求才得以生存。成年以后仍有娇宠心理。它是人与人结合必不可少的东西,对人们健康的精神生活起着积极的作用。然而,这种心理在西方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中并没有受重视。人们一般认为,这种心理只存在于婴儿或妇女身上,在成年男子中,只有同性恋者有这种心理。土居认为这是一种误解。实际上娇宠的要求隐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属于“无意识”领域,并支配着人的行为。西方语言中没有相当于“amae”这个词汇以及这种心理未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所重视,是因为西方人在成长过程中这种心理受到压抑。按照土居的看法,人的娇宠要求具有“二重性(ambivalenz)。一方面,它像人的饮食男女等生理要求一样与生俱来,无法摆脱;另一方面它也具有极易受伤害的特点。正像婴儿的“娇宠”要求得不到满足便会哭叫一样,
成年人若失去了依赖的对象,即娇宠的要求受到挫折时也会强烈地感到孤独和无助,甚至会对那些不娇宠自己的人产生恨。这样,“娇宠”的一端是爱,另一端是恨。爱与恨是“娇宠”这枚钱币的两个面。在日常生活中,适度的“娇宠”可以成为人际关系的润滑剂,过了头则会受到周围人的排挤,过分压抑则会产生欧美那样的赤裸裸的个人主义。“娇宠”又是病态心理和社会不安的基础。人们的许多精神性、神经性疾病同“娇宠”心理有关。青少年的不良行为,许多是同幼儿期的娇宠过度或完全没有娇宠有关。
情感具有特别的重视和敏感。“日本人是一个娇宠民族”,⑥子女对父母、学生对老师、公司职员对上司、低年级生对高年级生的“amae”,在日本是十分自然的事。土居从这个角度审视日本的文学作品,发现许多作品描述了日本人的这一心理特征。⑦不仅日本人的文化心理具有“娇宠”的特点,日本社会也是一种能够允许这种心理存在的结构。即日本人在自己所属的集团中相互依赖、相互“amae”。可以说日本的人际关系就是一种相互“娇宠”关系,日本社会各种活动都贯穿着“娇宠”这根线。所以他说:“`amae’不仅是理解日本人精神结构的关键概念,也是了解日本社会结构的关键概念”。(第23页)
日语里“amae”这个特有的词汇说明了日本人对“娇宠”这种把“amae”心理看作日本人性格和日本社会的特征,同这一心理是人类的一种普遍心理现象并不矛盾。他的意思是,正是日本人培养起了“娇宠”这种本来属于人类的普遍心理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人对“娇宠”心理的特殊感受性是多少值得骄傲的事。“我认为,娇宠心理不仅不该受到指责,甚至应当受到赞美。有了这种心理才产生了友情、师徒之爱。甚至可能还有恋爱等可称之为人生花朵的东西。”(第142页)
心理分析学家一样,土居试图从人的幼年经验中去寻找答案。土居认为,在西欧社会,家庭以外有某种很强的离心力(根据土居在其他地方的论述,这个离心力来自基督教中个人同神的关系)在起作用,这个离心力在亲子关系中造成一些禁忌,淡化了亲子之间的亲密度,使得个人朝着“个人独立”的方向发展了。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娇宠”心理不像日本人那样较容易地上升到意识层面而是深藏于无意识之中。“在西欧社会,个人常常要小心翼翼地守住自己的世界,主体与客体的分裂重重地压在个人的内部意识之上。个人的权力和独立受到强调,无法借助“娇宠”之类的词汇表达内心深处的欲望”。西方亲子关系中禁忌的因素以及对娇宠惧怕的因素较强,结果强化了“个人独立”的价值观,压抑了以依赖他人为前提的“娇宠”心理,也没有形成相当于“娇宠”的词汇。但这并非说西方人没有这种心理。基督教徒相信“自己是被神选中、被神所爱的人”,就与娇宠心理相类似,只不过他们依赖的对象是神,因而是一种幻想的、非现实的满足方式。西方人精神上的绝望和空虚感正是来自这种以幻想的形式满足人的娇宠欲望。西方人相信人是自由、独立的,但娇宠理论告诉我们人生来就是相互依赖的,自由独立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日本人对“娇宠”心理特别敏感?或换句话说,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心理现象为何惟在日本社会发达起来了呢?同其他二
土居以他的“娇宠”理论来指导他的精神病医学实践获得巨大成功,同时也用这一理论来观察日本人和日本社会。这方面的内容主要收在《“娇宠”的构造》第二章以及《“娇宠”杂稿》(1976年)、《表与里》(1986年)、《“娇宠”的周边》(1988年)、《“娇宠”散论》(1989年)、《“娇宠”与信仰》(1992年)。这里,根据我的理解,把这方面的内容作一归纳。我认为可以从3个层面来理解娇宠理论的社会和文化含义。
(一)作为一种文化心理的“娇宠”
娇宠是日本人的一种文化心理状态,是日本人的性格特点。日本民族被认为是“认生”的民族,西方人说日本人“个性不成熟”、“缺乏独立性”,“日本人是依赖性的”、“幼儿式的”。从娇宠理论的角度看,日本人发达起来的是一种娇宠心理而不是个人独立的精神。“同他人成为一体的感情和行为”,前提就是对他人的依赖。依赖(娇宠)是人的一种本性,只不过这种本性在日本人身上得到充分发育而在西欧人身上受到了压抑,所以用“不成熟”、“幼儿式”之类的词来说明日本人的性格是不合适的。
对西欧人来说,“自我的确立”(或者说个性的“成熟”)意味着娇宠心理的彻底压抑,即个人的完全独立。而对日本人来说个人的“成熟”完全是另外的含义。在日语里,与“自我的确立”相对应的词是“otonaninaru”(成人)。而所谓“大人”,不是对娇宠心理的压抑,而是对这一心理感受性的提高。这包括:对娇宠心理的自觉、对他人娇宠心理的理解、能够较好处理因娇宠心理的“二重感觉”带来的矛盾、能够忍受因娇宠心理受挫而带来的痛苦等。一个成熟的日本人行为处事应当分清“表(外表)”与“里(内部)”、“本音(真心)”与“建前(处事的原则)”,在不同的场合感受不同的娇宠和承受娇宠带来的不同后果。这种“表”与“里”、“本音”与“建前”的分化可以说是因娇宠心理感受性的发达而形成的特殊心理机制。总之,如果说西欧人自我的确立是压抑娇宠心理的话,日本人自我(大人)的确立在于对娇宠心理感受性的发达。⑧
由于西欧人的“娇宠”心理受到压抑,他们的文化心理取向更重视自己而不是自己同他人的关系。即他们常常从个人出发考虑集团而不是相反。土居指出西欧人的“力比多”(原欲)是指向自我的,是一种“过剩的自恋”,发达起来的是强调“自律”的个人主义,行为的出发点是自己本身而不是与他人的关系。而日本人的“力比多”更多地指向他人,因而他们具有更重视他人的关系、从集团来考虑个人而不是从个人来考虑集团的文化心理取向。这实际上也是本尼迪克特提出的西方是“罪的文化”、日本是“耻的文化”的原因。那么为什么在西方人看来日本人的罪感不那么明显呢?土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西方人的罪恶感完全是个人内心的问题,罪恶感产生于对精神内部形成的“超自我”的背叛。而日本人的罪恶感表现在个人对集团的关系上:背叛自己所属的人们的信赖才会产生罪感;当本氏得出“日本人是根据外部规范行动的”这一结论时,说明日本人的行为方式具有“注重与他人的关系、从集团出发考虑个人”的特点,“罪恶感成了人际关系的函数”(第50页)。当考虑到自己的行为对叛了所属的集团或者对他人带来了麻烦时,日本人会产生罪感并常常要向对方谢罪。这就是日本人喜欢说“sumanai”(对不起,直译为“这没有完”)的原因。接受他人(尤其是上位者)的恩惠也通常不是说声“谢谢”就了结,而是要谢罪。
中国文化、南洋文化以及近代以来对待西方文化都是这种“同一化”的态度。即一旦认识到外来文化是不可忽视的,便迅速与之“一体化”,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这是日本近代迅速现代化的深层的心理原因。这一点同中国形成鲜明对照。中国人对待西方文化从根本上是蔑视的,这除了他们对本国文化抱有绝对优越感这个原因外,中国社会没有形成日本社
有意思的是,土居还试图用日本人这种心理特点来解释日本对外来文化的态度。娇宠从根本上说是“同对方成为一体的感情和行为”,日本人过去对待会那样的“娇宠”也是一种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