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回到此剧的关键问题,即哈姆雷特的延宕和拖延的问题。前面考察过的精神分析具有的洞察力,允许琼斯回答下列问题:哈姆雷特在杀死他叔叔时,何以表现得如此迟疑和犹豫?很显然,原因不可能像某些人说的那样,他“私下里要与母亲同床共枕”。这是对琼斯看法的流行的粗俗化。如果这是哈姆雷特的主要动机,他会杀掉叔叔,毋须犹豫和迟疑。相反,真正的原因是,哈姆雷特对母亲在瞬间燃起的激情(即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并非其主要动机。这个动机强劲有力,但它只是同样强劲有力的众多动机之一。此外。这些形态不一的动机推他走向不同的方向。哈姆雷特正在忍受相互对立的各种驱力的冲突,并为之苦恼。
如果我们回头再看克劳迪斯的罪行,这种冲突的真实性质就会水落石出。克劳迪斯杀了国王,娶了王后。这导致了双重后果:一则,克劳迪斯现在成了哈姆雷特的父亲(继父),再则,为父报仇现在已经成为哈姆雷特的天职。那么,依琼斯之见,这究竟会导致怎样的内心冲突?
首先,一旦哈姆雷特念及他叔叔犯下的罪恶,他就会想到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意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克劳迪斯做的这两件事情,都是哈姆雷特本人在无意识的层面上想做而未做的。叔叔的罪恶,报仇雪恨的需要,报仇雪恨的各种方式……想到这些。就会重新激活他压抑已久的意愿,而他不愿承认这些意愿的存在。“于是他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一方面,让对叔叔的天然厌恶任意发展,而这样做,会进一步激起他本人内心深处的可怕意愿,另一方面,天职要求他为父报仇,而他对天职发出的命令置之不理。”
第二,哈姆雷特谴责叔叔,实际上也是在谴责他自己。认可“克劳迪斯必死”的伦理命题,意味着哈姆雷特也必须死去。哈姆雷特和克劳迪斯的道德命运,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第三,杀死叔叔等于杀死父亲,因为克劳迪斯现在已经娶了王后。这再次强化了那个进退两难之境。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是哈姆雷特既渴望又(在培养和教育的影响下)痛恨的。
第四(也是最后)。哈姆雷特为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苦苦折磨:杀死克劳迪斯,不仅会为父亲报仇雪恨,而且会为占有母亲铺平道路。这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哈姆雷特说过,他为父报仇是为“天堂和地狱”所驱(2.2.580)。说这话时,他并没有领悟其全部含义。从这个意义说,杀死克劳迪斯,既是在哀悼父亲,也是在玷污父亲。
再加上那个辅助性动机(除掉叔叔就会消除他获得王位的障碍) 。他心理的高度复杂性就暴露无遗了。琼斯说过,正是这种爱恨交加、摇摆不定的复杂情感。使得哈姆雷特左右为难、裹足不前。无论是什么行动,“刚一想到”即被消解。
琼斯解释说,哈姆雷特的内心冲突,不仅决定了他对克劳迪斯采取的行动(或“非行动”)。而且决定了他对剧中其他人物的做派。这些冲突的直接出口被堵塞,哈姆雷特积郁已久的情感不得不沿着其他方向寻找发泄的渠道。这可以用来解释,何以他对奥菲莉娅的态度那么粗鲁,那么矛盾。他既指责奥菲莉娅一本正经(即不像他母亲)。又指责奥菲莉娅放荡不羁(即太像他母亲) 。这是一种断裂。最直截了当地表明这一断裂的,是哈姆雷特向奥菲莉娅提出的尖刻建议——“你还是去女修道院吧。”(3.1.121)。(“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及其以后,女修道院还指妓院:任何研究伦敦史的人,都明白‘考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 的含义。”)
可以沿着同样的思路,解释哈姆雷特对波洛尼厄斯持续不断的折磨。这位宫务大臣展示出来的品性,包括管闲事、喜打听、爱唠叨,都是儿童在父母身上发现的最令人讨厌的品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波洛尼厄斯为哈姆雷特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机会,供他转移(因而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对克劳迪斯的敌意。正是因为对哈姆雷特而言,波洛尼厄斯既是克劳迪斯的替身,又不是他真正的父亲。哈姆雷特才在把他刺死之后,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无怨无悔。哈姆雷特对此做出的辩解是,他误把波洛尼厄斯当成克劳迪斯了。这种辩解并不具有任何客观意义。不管怎么说,克劳迪斯正在城堡的另一边祈祷,哈姆雷特刚刚看到了这一幕。哈姆雷特的辩解只有心理意义,它表明,在他的心目中。克劳迪斯和波洛尼厄斯在多大程度上被视若一人。
最后但并非是不重要的是,哈姆雷特对母亲的态度同样取决于爱恨交加、摇摆不定的心理状态。在意识的层面上,他迷恋母亲,但无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欲望,于是被迫以间接的形式发泄。于是他与奥菲莉娅调情,想在无意识的层面上引起母亲的妒意。他还严厉谴责母亲与克劳迪斯的婚姻,谴责她对新婚丈夫的淫欲(他是这样看的) 。这些谴责尤其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不,躺在汗臭污秽的床上。
捂在淫邪放荡之中,
在肮脏的猪圈里,
调情做爱。
Nay, but to live
In the rank sweat of an enseamed b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