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尔斯的“理解心理学”对当代心理健康服务的意义
赵旭东1,2*,徐献军2*
心理学通讯2018年第1期
精神病理学》是现代精神病理学的奠基之作,对精神病学、临床心理学及哲学的影响延续至今。该书针对当时随着科学心理学、生物精神病学发展而出现的方法论之争,提出精神病理学应该同时包含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方法论。由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可以发展出说明心理学(或称解释的心理学),而由人文科学方法论,可以发展出理解心理学(或称意义的心理学)。说明心理学侧重探索的是心理事件的神经机制,而理解心理学揭示的是心理事件的意义,或有意义的心理联结。目前,自然科学方法已经在心理学研究中取得了统治性的地位,而心理学的人文传统却受到忽视或有意的贬抑,但其重要性却随着社会文化的急剧变迁而愈加突显。近年来,为纪念上述经典著作面世100年而发表的许多文献普遍推崇雅斯贝尔斯对理解心理学的洞见,认为这为心理学、精神医学的健康发展引入了宝贵的人文精神与人文方法,尤其是为发展心理治疗、心身医学提供了有益的哲学启示。可以说,精神医学、临床心理学的实践活动是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三种文化”的人类服务艺术;心理治疗师应该以说明心理学与理解心理学两条腿走路,通过共情与服务对象互动,实现助人的目的。
摘要: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913年发表的《普通关键词:雅斯贝尔斯;精神病理学;理解心理学;人文精神医学;心理治疗
1 引言
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是有重要影响的德国-瑞士精神医学家、哲学家。他于1908年在德国海德堡大学精神病专科医院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并作为精神科医生工作至1914年。他不满于当时医学界对于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研究方法,致力于创建精神病理学体系。1913年,他出版《普通精神病理学》;1914年成为哲学系的心理学教师;1921年晋升为哲学系教授、主任,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哲学家。1937-1945年,由于他的妻子是犹太人,他被解除教职、禁止出版。1946年,他重返讲坛,标志着德国战后文化教育开始复兴。随后,他对于德国社会批判纳粹主义、反思德国人的罪责问题起到了引领作用。1948年,他前往瑞士巴塞尔大学任教,直到1969年去世。
《普通精神病理学》1913年面世后一共出了9版,英文版于1963年在美国首次出版。2013年是《普通精神病理学》出版100周年,世界范围内的哲学、心理学及医学界掀起了纪念雅斯贝尔斯的一阵热潮,有大量论文与专著高度评价《普通精神病理学》的当代意义。
本文第一作者于1990-1993年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心身医院师从海尔姆.史第尔林(Helm Stierlin)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史第尔林是1945年德国大学复课后在海德堡大学注册的第一个学生,1950年在雅斯贝尔斯的指导下完成了哲学博士论文。他学术跨度极大,1956年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赴美国,成为第二代精神分析师;1974年返回德国,创建精神分析基础与家庭治疗研究所。第一作者当时的主要学习任务是系统家庭治疗,一直对于这位“师爷”的思想很好奇。
本文基于第一作者在中国心理卫生领域中35年的工作经历,借助几年以来的“雅斯贝尔斯热”,与来自哲学界、正在翻译上述名著的第二作者共同讨论,重新审视雅斯贝尔斯对于包括精神医学、心理学在内的当代心理健康相关领域的意义。首先探讨心理学、精神医学的方法学特点及其在当代三种学术文化中的地位;其次,以心理治疗为例,讨论心理学在神经科学新时代的方法论问题;最后,从雅斯贝尔斯的视角出发,探讨精神医学中科学与人文结合的问题。
2 横跨“三种文化”的“两种心理学”
当今天人们面对心理学的学科性质、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等问题时,来自不同学术训练背景的心理健康服务人员常常缺乏共识,沟通起来如同“各吹各打、对牛弹琴”,互相间的不理解、鄙视、攻讦不少见。在我国的官方分类体系里,比如在科技、教育、图书出版部门的学科分类中,心理学的学科地位也游移不定,横跨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三种文化。这种情况源自于三种文化之间存在的鸿沟,并不是以管理部门、流派、个人的偏好和意志为转移的;克服分歧、解决矛盾的关键,在于意识到这三种学术文化是必须共存、互补、兼包并蓄的,不可以对它们作“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判断。精神医学与心理学关系非常密切,自然也面临类似问题。
雅斯贝尔斯将现象学哲学引入精神病理学的背景,是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在欧洲学术界持续多年的方法论之争,即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孰优孰劣的争论。当时的精神病理学以赞同自然科学方法论的神经科学家为主导。例如,他的导师弗朗茨.尼瑟尔是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的继任者,认为精神疾病源于大脑神经组织的病变。虽然雅斯贝尔斯也相信精神疾病的研究离不开自然科学的“第三人称进路”,但他不主张只走这条路。相反,他把完全依赖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精神疾病的做法,称为“躯体的偏见”(Somatisches Vorurteil)把还原主义的大脑中心范式称为“脑神话学”(Hirnmythologien) (徐献军 2015)。
注:2016年7月,作者(赵旭东)率同济大学研究生参加海德堡大学630年校庆,其间参观现代精神医学的主要发祥地——海德堡大学精神专科医院,在“雅斯贝尔斯厅”与现任院长Herpertz教授交流。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场“方法学争论”直至今天仍在继续。自冯特1879年创建科学心理学以来,心理学、精神病学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学科,还并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
Jerome Kagan对三种不同取向的学术文化进行了对比,认为可以用十一个维度来进行区分:(1)基本问题;(2)证据的基本来源、对条件的控制;(3)基本词汇;(4)社会历史条件的影响;(5)伦理的影响;(6)对外在支持的依赖;(7)工作条件;(8)对国家经济的贡献;(9)美的标准;(10)对模糊性的容忍;(11)真理的标准(Kagan,2009)。
这些指标并没有绝对的好坏、强弱、有用无用之分。用它们来衡量,心理学、精神医学既是自然科学,又是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以下谨提出几个例子来简要说明:
第一,自然科学追求超越当下的历史时刻,是一般化、泛化的普遍真理,而临床心理学、精神医学则不能缺少对于明显受历史事件创造的一过性情况影响的探究。
行为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身上。别看精神分析与行为主义互不买账,其实它们是有共同点的——对自由市场经济中不良心理的解释都较强调社会经验,都对通过努力来改变人很乐观。
达尔文提出进化论的时候,是想忠实于自然的意图,但他没有料到,他的理论被人用于对边缘人群进行生物学贬低,助长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乃至纳粹的优生学。与此同时,人们需要说法来抚慰不公平感,就把希望放在巴甫洛夫学说、美国编者按:文中部分西为德语
第二,生物学家对脑进行描述时使用的语言,至少现在还不能够与社会科学家以及人文学家的词汇意义相对应。事实上,机器、基因不是解释人脑进程或心理活动的准确模型。起自神经元的短暂活动激发并终止于持续时间较长的感知、思维、情绪、行为;微观世界里的神经元活动与宏观世界里的心理行为之间必须使用多个层级的不同指标进行描述。于是,科学家们也许已经可以对“神经元-神经核团-脑区-神经网络-行为”这样一个从内到外的因果链进行合乎逻辑的、线性的解释。但当这个瀑布样的因果链要倒转过来进行解释时,每一个层级的指标都还不能翻译为上一个层级的指标;或者说,当要进行心理学的理解,将“社会互动”、“意义”转变为神经科学的因果关系的时候,自然科学无语了,因为自然科学忽视非言语的意义,因为非言语包含了不能被精确测量、不能划分“对”与“错”的知觉及情感。
第三,三种学术文化对“模糊性”的宽容度不同,自然科学对学术表达中描述和结论的模糊性容忍度最低,社会科学次之,人文学科最大。由于自然科学不能处理无法精确测量或量化的东西,自然科学就可以剔除这些被认为是干扰、混杂因素的东西。但要是医生对患者的生活经历、主观感受没有兴趣,这将会是很大的疏漏。因此,自然科学范式倚重分析-还原式思维,研究的只是世界与人的一部分特征,而不是整体,也与情境无关。这个因素不仅影响对研究对象的观察,还会作为学者的个性特征和文化背景因素,影响他们对学术领域的选择。
第四,三种文化对于真理的参考指标不同,也是很本质性的差别。在以下四个指标中,自然科学家注重(1)+(2);社科学家追求(1)+(3),而人文学家在意(3)+(4):(1)正确(correct)—— 对身外之物、自我之外的事件的共同观察(有共识的观察),且可以被别人确认。(2)有效(valid)—— 符合逻辑、数学;(3)一致(coherent)—— 在叙事文本的语义学网络中具有意义的一致性;(4)(伦理上)正当(right)—— 强烈的情感。由此可见,心理学家、精神科医生处理临床问题的时候,不仅与基础理论研究者难以形成共识,就是他们面对同一个受试、咨询顾客或患者时,也容易各执一端。
第五,证据的客观性区别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前二者喜欢用机器记录,倚重数学的精准计算,力图排除人为观察、思辨;后者关心语言陈述、行动的意义,更多利用专家共识防止有误差的观点。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用量表进行临床评估,就是想把内隐的行为化为机器可以处理的数码语言,却把人文的意义滤过或忽略了。
实际上,神经科学已经有很多的发现,对心理治疗(包括以人际系统为对象的心理治疗)的必要性、可能性提供了佐证,但非常符合自然科学范式要求的“硬指标”还是缺乏。心理治疗是通过主观的、非神经进程的东西(如治疗师对病人的共情、健康的生活态度)去影响神经进程,但这两个过程之间的界面、中介机制还不清楚。
雅斯贝尔斯100多年前就主张多元主义立场,认为精神病理学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方法相辅相成的综合性学科。这个看法在今天仍然有非常大的意义。尤其在心理治疗中,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仍然各有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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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心理治疗:基于科学证据及因果说明的艺术
如下文所述,由自然科学可以发展出说明心理学,而由人文科学可以发展出理解心理学。在完整的精神病理学与心理学中,这两种意义上的心理学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先从神经科学两个方面的进展,说明不同的方法论有协调、合作、整合的前景。
一方面,“三脑一体”及“依恋理论”将进化论、神经科学与人文主义的心理治疗整合在一起:麦克林在20多年前系统阐述了三脑一体的概念(Cozolino,2010),强调处于不同进化阶段的脑结构之间的联结、协调的重要性。爬行脑(reptilian brain)在进化中一直存留,具有激活、唤醒、内稳态和生殖的功能;旧哺乳脑(paleomammalian complex),即边缘系统,与学习、记忆、情绪有关;新哺乳脑(neomammalian complex),大脑皮质,组织有意识的思维,解决问题,自我意识。在人的一生中,三个脑不一定可以交流、合作得好,而且只有新哺乳脑可以有意识地进行言语的交流。人类婴儿期长,新皮质功能出现、成熟晚,在需要进行大量学习的过程中,很多最重要的社会情绪学习经验,只能受到意识之外的反射、行为和情绪的组织、控制,且常常被不成熟的脑歪曲。当年夏科特(Jean-Martin Charcot)、弗洛伊德所说的分离、癔症,似乎就是三个各自不同又互相依存的脑未能恰当整合、协调的结果。用类比的说法可以说:“心理治疗师是在同时对付一个人、一匹马和一条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