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序
习得性无助包含三个相互关联的要素:首先是一个重要结果不受控制的环境;其次是放弃反应;最后是形成相应的认知,即预期所有自主行动都无法左右结果。本书剖析了最早发现习得性无助的人类和动物实验,介绍了无助理论及其四种实际应用,即人类的抑郁、焦虑、儿童发展和猝死,最终推导出克服无助的方法。
本书首次出版时,我以为那是一个终点,起码也算暂告一段落。但我想错了,那是一个开端。自其面世, 17年以来,针对个人控制领域的研究增长了 10倍之多。我在这篇再序中,列出了部分在我看来较为突出的新发现。
首先,我将概述社会科学的研究趋势,厘清本书的研究背景。然后,我将介绍无助理论的一个重大变化。我会从抑郁、成就和生理健康三方面总结无助和“解释风格”(explanatory style)的新研究。最后,我将展望一下个人控制心理学下一个17年的发展。
社会科学的研究趋势
近几十年来,我们对人类行为做出的合理解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5年前,我还是个心理学系研究生时,人类的行为只被看作环境的产物。当时最流行的一种解释是,人的行为要么受内驱力“推动”,要么受外部事件“拉动”。虽然对内在推力和外在拉力的具体释义,每种理论略有分歧,但大体上主流理论全都支持这一观点。弗洛伊德学派认为未解决的童
自我们基因中的固定行为模式。而以克拉克·赫尔为代表的行为主义者则认为,我们的行动是为了降低内驱力,满足生理需求。
年冲突驱动着成年后的行为。斯金纳一派认为,行为只有得到外部强化,才会重复发生。动物行为学家认为行为源自 1965年起,以前大行其道的行为解释迎来转变,环境对行为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弱。四种不同的研究思路最终殊途同归,纷纷抛弃外力,将自我导向作为解释人类行为的首要途径。
■ 1959年,诺姆 ·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的代表作《言语行为》进行了猛烈批判。乔姆斯基辩称,一般性的人类行为,尤其是语言,绝不是靠强化过去的语言习惯而产生的。他认为,生成性是语言的根本特点:哪怕是以前从未讲过或听过的句子(譬如,“你腿上有只紫色的希拉毒蜥”),人们也能立刻理解。
■ 杰出的瑞士儿童心理学家让·皮亚杰,成功地说服了全世界(美国最后才心悦诚服),我们可以科学地研究儿童的心智发展。
认知心理学家,开始令那些摆脱了行为主义教条的年轻实验心理学家神往。认知心理学认为,人类的心智活动是可以测量的,我们可以利用计算机的信息加工模型,研究人类的心智活动。
■ 1967年,以乌尔里克 ·奈瑟尔和乔治·米勒为代表的■ 行为心理学家发现驱力和需求不足以全面解释动物和人类的行为,他们开始引入认知(即思维)来解释复杂行为。本书首次出版时就介绍并总结了这一趋势。
因此,及至 20世纪 70年代末,主流的心理学理论已将关注的重心从环境的影响力,转移至个体的期望、偏好、选择、控制和无助。
幸福与痛苦,崇尚自我,个人的自我实现不仅是种正当追求,更近乎一项神圣的权利。
心理学界的这一质变也密切影响着我们的心理转变。科学技术、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分销的长足发展,使无数人能在很大程度上选择自己的生活,进而控制人生。这些选择深刻影响了我们的思维习惯,绝大部分人喜欢上了这种控制感。我们身处的社会赋予了社会成员前所未有的权利,极其重视个体的无助理论修正后最重大的一项转变,就是将自我以及个人对祸福的解释作为理论的重心。
解释风格
哪种习得性无助是暂时的,哪种是终身的?哪种无助会波及全球并足以摧毁所有人的努力,哪种具有地域性?哪种情况我们怪罪自己,哪种情况我们埋怨外界?
20年前,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和同事。 1978年,《变态心理学杂志》( 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刊印专刊为无助理论开辟辩论场,讨论本书中存在争议的观点。为回答学界向我们提出的疑问,无助理论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过程我们称为“修正”(reformulation)。
你觉得自己为何会遭遇那些大大小小的不幸呢?容易放弃的人习惯认为:“都是我的错,我注定倒霉一辈子,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另一些不肯向厄运低头的人则认为:“不过是环境使然,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何况生活中还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你对祸福的解释方式,就是你的“解释风格”,它不仅仅是你在面对成败时的信口之言,更是你在童年期和青少年期养成的一种惯性思维。你的解释风格直接源自你对自身价值的看法——不论你自认大有可为还是一无是处。你是否会受无助之苦,正取决于这一中介因素。
个体的解释风格包含三个关键维度:永久性、普遍性与人格化。
永久性:永久还是暂时
容易放弃的人相信祸事临头的原因是永久的——坏事还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左右他们的生活。而可以抵抗无助的人则认为坏事都是一时之祸。
永久(悲观)暂时(乐观)
“我彻底完蛋了。”“我太累了。”
“节食减肥根本没用。”“我要是出去吃饭,就减不了肥。”
“你老是唠叨个没完。”“我一不打扫房间,你就唠叨。”
“我的老板是个混蛋。”“老板心情不好。”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最近都不和我说话。”
如果你惯用“总是”和“从不”来解释坏事,认为它是永久的,那么你属于持续悲观型。如果你惯用“有时”和“近期”来解释坏事,倾向于使用限定词,将坏事归咎于一时之过,则属于乐观型。
为什么说永久性维度尤其重要呢?失败无疑会使人暂时陷入无助,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很痛,但这种疼痛会自行消散,有些人甚至立马就能摆脱。在他们看来,厄运只是暂时的。另一些人则沉湎于伤痛,任其沸腾、翻搅,形成积怨。这类人在数天乃至数月后仍不能自拔,哪怕
他们所经历的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要是受到重创,他们极可能一蹶不振。
普遍性:普遍还是特定
持久性是时间维度,普遍性是空间维度。
有个案例可供参考:一家大型零售公司裁减了会计部的半数员工,其中就包括诺拉和凯文,两人都为此郁郁寡欢。好几个月他俩都没心情再就业,也不愿去报税或是做任何与会计有关的事。但除此之外,诺拉仍是个活泼可爱的妻子。她维持着正常的社交生活,健康状况良好,每周坚持锻炼三次。相反,凯文却垮掉了,对妻儿不理不睬,夜复一夜忧思难寐。他拒不参加集体活动,说自己不想见人。什么笑话都无法逗乐他。整整一个冬季他的感冒都没好,而且还放弃了慢跑的习惯。
有些人能将他们的烦恼束之高阁,继续生活,哪怕他们的工作或是感情之类的大事突遭变故。而对另一些人来说,生活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池一切就都土崩瓦解。
归根结底,遭受挫折后,那些倾向于对失败做出普遍解释的人,会破罐破摔放弃一切。而做出特定解释的人可能会对自己的失败感到无助,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仍能坚定地向前看。
以下是对坏事做出的一些或普遍或特定的解释:
普遍(悲观)特定(乐观)
“所有老师都偏心。”“塞利格曼教授偏心。”
“我总招人厌。”“他讨厌我。”
“读书无用。”“这本书毫无用处。”
诺拉和凯文都对他们的问题做出了永久解释,在这一点上,两人同样悲观。被裁员后,他俩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普遍性维度上,两人的解释风格截然不同。凯文被开除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诺拉则认为坏事各有各的原因,她被开除后,只觉得自己不适合做会计。
在修正无助理论的过程中,我们对个体是否会陷入无助做了三个基本预测:
■ 首先是针对永久性的预测,永久性维度决定了个体消沉的时长:对坏事做出永久解释会导致陷入长期无助,做出暂时解释则有助于尽快重整旗鼓。
■ 其次是针对普遍性的预测:普遍解释会使无助感泛化至多种情境,而特定解释只会在最初的挫折情境中造成无助。
人格化:内在还是外在
第三个预测针对的是人格化维度。坏事发生时,我们可能责怪自己(内化),也可能责怪他人或环境(外化)。失败后自责的人自视较低,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招人厌恶、身无长技。失败后责怪外在因素的人不会妄自菲薄,总的说来,他们比前者更自尊自爱。
对坏事做出内在解释往往会导致低自尊。
内在(低自尊)
外在(高自尊)
“我真笨。”“你真笨。”
“我打不好牌。”“我牌运不顺。”
“我没有安全感。”“我成长的环境太穷了。”
抑郁
将这些维度整合起来,不难发现经历无助体验后,有一种解释风格尤其会导致自我挫败,即内在、永久、普遍的解释。这种解释风格最为悲观,做出这种解释的人一旦失败,再怎么努力,也极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持续表现出习得性无助的症状,彻底丧失自尊。这种长期的无助就是抑郁。修正后的无助理论对此做出了一大核心预测:具有悲观解释风格的人,遭逢厄运后可能抑郁。相反,具有“乐观”解释风格的人,遭逢厄运后能抵抗抑郁。
若果真如此,那悲观就是引发抑郁的一个高危因素,好比吸烟是引发肺癌的高危因素,性情暴戾、作风强硬是引发冠心病的高危因素。
过去 10年,我一直在验证这一预测。我和同事从最简单的研究方法着手,向数千名抑郁患者发放调查问卷,他们都身患不同程度的抑郁。我们发现,抑郁患者普遍悲观。该结果一致性程度很高,频频得到验证,甚而有元分析称,需要多达 1万项负面研究才能质疑这一发现。
但这并不代表悲观会导致抑郁,它只表明抑郁患者既抑郁又悲观而已。假设是抑郁导致了悲观(逆转因果链),或是别的东西(譬如大脑里的化学物质)同时引发了二者,我们也能观测到抑郁和悲观之间的这种相关性。最后,倾听悲观者的自述,也是诊断抑郁的方法之一。如果病人自觉一无是处,这种悲观的解释就会成为我们下抑郁诊断的一个依据。因此,悲观的解释风格和抑郁之间可能只是一种循环关系。
为证明悲观会导致抑郁,我们需要找一组未患抑郁的被试,证实经历过天灾人祸后,其中的悲观者比乐观者更容易抑郁。最理想的方法是:在密西西比州墨西哥湾沿岸找一个小镇,先测试每位居民的抑郁程度和解释风格,然后静候龙卷风来袭。龙卷风过境后,我们就去观察哪些人消沉地瘫倒在地,哪些人振作精神重建家园。不过,这项“自然实验”面临着伦理和资金上的双重困难。所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验证二者的因果关系。
量表。
我的一个大二学生艾米 ·塞梅尔( Amy Semmel)解决了这个难题,她指出有些“自然灾难”其实近在咫尺,每学期都会先后两次袭击我的学生,没错,就是考试。 9月份开学后,我们先测试了所有学生的抑郁程度和解释风格。 10月,期中考试前夕,我们询问学生他们认为多少分算“考砸”了。多数学生认为 B 就算失利。这一预期对实验没有影响,因为我的课平均成绩是C,换言之,大部分学生能成为有效的实验被试。一周后,期中考试如期举行,学生们隔周就收到了成绩单——以及一份抑郁30%的学生(根据他们自己对失利的界定)期中考试考砸了,变得十分抑郁,
30%在 9月的测试中表现得很悲观的学生也陷入了抑郁,而既悲观又考试失利的学生中有
70%变得抑郁了。因此,预先的悲观加上失败的经历是抑郁产生的条件。事实上,对考试失利做出永久和普遍解释的学生,直到 12月我们再次重复这一实验时,他们依然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