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娴译,朱一峰校)
仇恨是严重精神病理状况的最核心情绪,尤其是严重的人格障碍、倒错和功能性精神病。仇恨源于愤怒,愤怒是初级情绪,是攻击驱力的核心;在严重的精神病理学中,仇恨可能演变成一种直接对自己和他人的压倒性支配。这是一种复杂情绪,可能成为攻击性驱力的主要组成部分,盖过了其他普遍存在的攻击性情绪,如嫉妒或厌恶。
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主要关注愤怒的发展变迁,这发展导致了仇恨在某些有严重性格病理的患者中占据主导地位,导致了仇恨成为出现在移情中的主导情感。这种发展给予了精神分析对仇恨进行探索的可能,但它也给分析师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分析师必须在移情中解决相应的精神病理问题。接下来的构想,一方面是基于高风险婴儿的母婴关系和这类婴儿发展出过度攻击之间的关系(Massie1977; GaensbauerandSands1979; Call1980; Roipheand Galenson1981; Fraiberg1983; Galenson1986; Osofsky1988);另一方面是基于边缘人格组织和自恋及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过度攻击的精神病理学理论(Winnicott1949; Bion1957a,1959,1970; A.Green1977; Moser1978; Ogden1979;Krause1988; KrauseandLutolf1988; Grossman1991)。对在移情中仇恨占主导地位的患者的极端退行患的观察,是构成以下构想的主要来源。
愤怒(rage)
临床上,在移情中表示攻击性激活的基本情绪状态就是愤怒。愤怒是一种轻微的攻击性情绪,表明潜在的愤怒反应,慢性形式表现为易怒。愤怒是一种比激惹(irritation)更强烈的情感,通常在其认知内容和被激活的客体关系性质上更有区别。一个充分展开的愤怒反应——其势不可挡的特性,其扩散性,及其对特定认知内容和相应客体关系的“模糊化”——
意识或无意识的幻想,其中包括自我的某个方面和重要他人的某个方面之间的特定关系。婴儿研究记录了愤怒作为一种情感的早期表现及其原始功能:是为了消除疼痛或激惹的来源。
都可能会传达出一种错误的观点,即认为愤怒是一种“纯粹的”原始情绪。然而,从临床角度来看,对愤怒反应的分析——就像对其他强烈情绪状态的分析一样——总是揭示出一种潜在的有潜意识幻想中,愤怒既意味着激活了一个全坏的客体关系,也意味着希望消除它并恢复一个全好的客体关系。在发展的较晚阶段,愤怒反应可能是在面对极度沮丧的情况时,为恢复自主性而做的最后一击,而在潜意识中,愤怒反应被视为对所有坏客体、迫害客体威胁关系的激活。一种残暴的主张意愿的行为用来恢复自恋平衡状态,这种自我主张的行为代表了一种潜意识对理想化的全好客体的认同。
愤怒的一个后期发展功能是消除满足的障碍;愤怒最初的生物学功能——向看护者发出信号,以促进消除刺激——现在变成了对看护者的更集中的呼吁,以恢复期望的满足状态。在围绕着愤怒反应发展起来的从临床上看,攻击性情绪的强度——无论是激惹、生气(anger)还是愤怒——与它们的心理功能大致相关:主张自主性,消除干扰或障碍以达到预期的满足程度,或者是消除或摧毁深刻的痛苦或挫折来源。但攻击性的精神病理学并不局限于愤怒攻击的强度和频率。共同构成攻击驱力的最严重和最主要的情绪是仇恨,一种复杂的或加工过的情绪。当我们将移情观察从神经症人格组织患者转换到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尤其是那些患有严重自恋精神异常和反社会特性的患者,我们不仅越来越多地面临着移情中的愤怒攻击,而且还有仇恨,以及相伴的对此情绪的某些特定次级性格表达和防御。
仇恨(HATRET)
仇恨是一种复杂的攻击性情绪。生气和愤怒的认知部分是易变的,仇恨的认知方面则是长期和稳定的。仇恨还呈现出性格固化,包括强合理化以及相对应的自我和超我功能的扭曲。被仇恨吞噬的人的首要目标是摧毁他的客体,一个潜意识幻想的特定客体,以及对于这个客体的意识上的衍生物;在本质上客体既是被需要的,也是被渴望的,对它的破坏也同样是被需要和被渴望的。理解这个悖论是精神分析研究这种情绪的核心。仇恨并不总是病态的:作为一种对特定目标的反应,一种应对客观、真实的身或心毁灭的危险,这威胁着自己和所爱的人的生存,仇恨是一种旨在消除这种危险状态下的对愤怒的正常加工。但是潜意识的动机通常会侵入并加剧仇恨,就像在寻找报复一样。当仇恨是一种慢性的性格倾向时,它总是反映出攻击的病态。
一种极端形式的仇恨形式要求对客体进行物理消除,可以用谋杀或对客体的彻底贬低来表达,这种形式可以概括为对所有客体的象征性破坏——即与重要他人的所有潜在关系——这在反社会人格结构的临床上可以观察到。这种形式的仇恨有时在自杀中表现出来,在自杀中自我与被憎恨的客体等同,因此自我消灭也是摧毁客体的唯一方式。
在临床上,一些患有恶性自恋综合征(自恋型人格、自我协调性攻击、偏执和反社会倾向)和“精神病性”移情(以虚伪作为一种主要的移情特征)的患者可能会持续地试图剥削、破坏、象征性地阉割或非人性地对待重要他人——包括治疗师——在某种程度上用对抗治疗师来保护或夺回一个原始的理想化全好客体关系孤岛。
与此同时,这种移情似乎没有明显的攻击性;长期的欺骗和寻找一种原始全好的自体状态(这种自体状态消除了所有的客体——例如,通过酒精或药物,通过潜意识或有意识的努力来引诱治疗师参与剥削或摧毁他人)主导了这一场景。
治疗师去抵抗这种弥散的、普遍的破坏或玷污所有事情价值的努力,可能会被患者(通过投射机制)体验为一种残忍的攻击,这导致了移情中会直接出现愤怒和仇恨;我们会看到“精神病性”的移情向“偏执型”移情的转变(seechap.14)。恰恰这种移情给这些患者带来了一线希望。
不那么严重的仇恨表现为虐待倾向和愿望;患者有一种有意无意的愿望:想要让客体受苦,并对这种痛苦有一种巨大的意识或无意识层面地享受。施虐可能采取性倒错的形式,对客体造成实际的身体损害,或者也可能是恶性自恋、施虐型人格结构综合征的一部分,或者有时是一种理性化、理智化的残忍形式,包括想要羞辱客体。与更原始的、更包罗万象的仇恨形式相比,施虐者的特点不是为了消除客体,而是希望与被仇恨的客体保持关系,通过上演一种施虐者和瘫痪的受害者的关系。在这里,想要造成痛苦和快乐是核心,代表了在诱发这种痛苦时攻击和力比多兴奋的隐性凝缩。
还有一种仇恨的温和形式,在于想要主宰客体,寻求对客体的控制权,这可能包含施虐的成分,但这种情况下,对客体的攻击往往会自我限制,基于客体的屈服及其隐含的对主体自由和自主性重新确认。肛门施虐成分比更原始的口头攻击成分(在更严重的仇恨形式中)更有优势;在社会互动中主张等级优越和“地盘”,以及在回归的大小群体进程中具有的攻击方面,是这种仇恨更缓和的表现。
道德体系、正当的愤慨和对报复理念的初级水平承诺。当然,这个层次上的仇恨,会过渡到一种责任感,那就是勇敢进取地坚持理想和恪守道德体系的承诺。
最后,在那些有相对正常超我整合和具有良好分化的三重结构的的神经症人格组织中,仇恨可以采取一种理性化的认同一个严格和惩罚性的超我、激进地主张独特但合理的在这一层次的整合中,通常也有一种以超我的残酷形式将自我导向仇恨的倾向;临床上,我们看到了从原始的“偏执”转变为更先进的“抑郁”类型的移情的潜力。受虐和施受虐的人格结构以及包括偏执、受虐和施虐特征在内的混合神经症群组,可能会在抑郁和偏执的退行移情之间突然转变。相反,在更严重的精神病理水平上,移情几乎是绝对的偏执型,除非精神病态移情防御偏执移情时。
在次级的病理患者的移情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仇恨的情绪和性格成分的全部谱系,这些患者至少希望保存被仇恨的客体。仇恨的长期性、稳定性和性格上的固化,与对客体施加痛苦的渴望,性格化的)有时候是性层面的——虐待和残忍行为。
亲密关系中的真实和沟通的需求之下,是对客体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嫉妒,特别是一个不受相似仇恨内在支配的客体。
原始的仇恨还表现为一种倾向,这种倾向在于去破坏一种愉悦人际关系出现的可能性以及在人际交往中学习有价值东西的可能性(seechap.13)。我相信,在这种破坏是梅勒妮·克莱因(MelanieKlein,1957年)首次指出,对美好事物的嫉妒是严重自恋精神病患者的一个显著特征。这种嫉妒是复杂的,因为患者需要摧毁他自己对此的意识,以免他的恐惧被暴露,恐惧他的仇恨的残暴,因为他仇恨的客体身上的内容本质上也是他看重的内容。在对客体嫉妒以及对那些任何会带来好感受的客体的摧毁和破坏意愿,背后都是源于潜意识对最初仇恨的——也是需要的——客体的认同。嫉妒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原始形式仇恨的来源,它与口头攻击、暴食和贪婪密切相关,也是一种从创伤固着发展出的仇恨的并发症。
从表面上看,对潜意识——和有意识——嫉妒的客体的仇恨通常被合理化为害怕客体的潜在破坏,这即来自患者以前的依赖的客体所施加的实际攻击(患者被严重创伤),也来自患者投射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恶性自恋综合症常常伴随着慢性和潜在的严重自残行为以及非抑郁性自杀行为倾向。自残典型地反映出对一个凶狠和被仇恨的客体的潜意识认同。仇恨和无法容忍与客体的沟通可能会保护患者免于暴露一些综合意识形态,包括对客体的残酷攻击、对客体的偏执恐惧以及认同客体的自我导向攻击。
临床上,以傲慢、好奇和假性愚蠢(不能反思治疗师所说的话)为特征的移情,被比昂(1957a)描述过,阐明了患者的行为是出于对治疗师的嫉妒、对意义的摧毁以及施虐。移情的一个最一致的特征是表现出深深的仇恨,这是患者对治疗师的极度依赖,同时表现出对治疗师的攻击——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对创伤固着”的表现。
同时,患者的幻想和恐惧反映出他的假设,除非他一直与治疗师对抗:否则他将受到治疗师的仇恨和虐待性剥削以及迫害等类似攻击。显然,通过投射性认同,患者将自己的仇恨和施虐倾向归咎于治疗师;这种情况说明了迫害者与被迫害者、主人与奴隶、施虐者与受虐者之间的密切联系,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指向虐待、沮丧、挑逗的母亲和无助、瘫痪的婴儿。
基本上,患者在迫害者和受害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客体关系,在他的身份认同中交替扮演这些角色,同时将对应的角色投射到治疗师身上。在最病态的情形下,似乎避免成为受害者的唯一选择就是变成一个暴君,对仇恨和虐待的反复主张似乎是除谋杀、自杀或精神变态之外的唯一的生存形式和意义。在较温和的情形下,另一个动力因素,嫉妒,出现了——不能容忍好客体,这好客体能逃脱残暴,故意不愿意(患者想象的)让自己从一个迫害性的客体变成一个理想化的客体,因此而被患者仇恨。在此,寻求一个理想化客体(理想母亲),是隐藏在移情中无休止的仇恨攻击背后的。
更温和的情形下,在神经症人格组织中,有着更复杂和更精细的施虐受虐行为类型,我们发现了在疼痛中获得快乐的潜意识可能,被诱惑去体验疼痛(作为体验快乐的先决条件,在阉割焦虑、潜意识对俄狄浦斯追求的内疚的背景下,以及作为从被动经历痛苦到主动妥协解决潜意识冲突的终极转换)。所有这些力量都可能由于程度和比例的不同而紧密地凝缩和合并在一起。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强烈的动机要与所恨的客体保持联系,这种联系满足了各种原始的移情,在我看来,这是对这种创伤关系强有力固着的原因。
创伤固着
我相信,峰值情绪状态对内化的客体关系的组织不只在爱的情况下——这种喜悦对应于全能自体和全能客体之间的一个原始的理想化融合——而且还同时存在于愤怒的情况下,在最初未分化的所有坏自体和客体的内化中,这些关系在仇恨的支配下逐渐被整理成典型的客体关系。在对被虐待的儿童和高风险婴儿的研究以及在对处于极度创伤环境中人群的研究中,例如被劫持的飞机乘客最终会为劫持者辩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让我们得以观察在仇恨支配下与制造创伤的客体的强有力的联系。Fraiberg(1983)和Galenson(1986)在关于婴儿内化母亲对他们的攻击行为并在与母亲和其他客体关系中复制母亲行为的研究尤其具有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