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的中国:内心的革命与心理治疗的政治
Anxious China: Inner Revolution and Politics of Psychotherapy
作者:张鹂(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人类学系)
译者:陈荣钢
中国经济改革的步伐令人窒息,不仅在社会经济结构上带来了深刻的断裂,而且在人民的内心世界里也带来了深刻的断裂。在一些报告中,国家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防治中心引用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大约有1亿中国人患有不同类型的精神疾病。这些人中,约有1600万受到心理健康问题的严重影响,另外估计有2.5亿人需要心理服务。
尽管许多城市中产积累了可观的物质财富,生活在封闭社区的私人“天堂”中,但他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这种收获不一定会赋予他们更深的满足感和幸福感。面对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快速的社会变化和成功的压力,越来越多感到不安和迷茫的人开始求助于心理咨询,而非依靠家人和朋友来解决他们的问题和痛苦。
在这种背景下,一种新的治疗语言(个人情绪、自我实现和自我控制),以及一种管理焦虑症、抑郁症和压力的医学化语言正在进入中国社会。正如一位记者所说:“在一个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都不鼓励关注个体的国家,这是一种根本性的转变。”
我这本书是一本民族志,描绘了“后社会主义”中国正在展开的一场新型革命。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大众心理治疗与咨询运动,它正在重新配置自我、家庭、情感、社会关系和治理模式。
我把这种现象称为“内心的革命”,强调心理变革的潜力(尽管它还处于发展的早期阶段,还不是一场全面的革命)。与“文化大革命”、“消费革命”、“住房革命”、大规模的土地利用转型等等不同,这种内心的革命从内部产生了一种相对安静却深刻的变化,并迅速蔓延开来,影响深远,超越了个体和临床空间。因此,它既个人,又政治;既亲密,又社会;既微妙,又强势。
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一场“心理热”席卷了中国城市。这一新现象包括一系列广泛的实践,如心理学的教学和学习、群体咨询和个人咨询、自助、培养幸福以及其他心理健康的活动。这些活动不仅面向中产阶级的城市居民,也面向下岗工人等边缘化社会群体。
年轻一代有兴趣学习如何通过心理技巧或自助方法将自己重塑为新的、更快乐的人。一个利润丰厚的咨询行业正在蓬勃发展。中国出版了许多关于心理健康和咨询的书籍、杂志,成立了许多心理健康和心理服务的私人咨询中心、培训讲习班和网站。国际专家受邀为大批渴望学习如何逃离情感痛苦、获得美好生活的中国人进行演讲。这种治疗和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如一位人类学家所观察到的那样:“‘心理’已经成为中国城市生活中,个人和人际经验不可或缺的维度。”此外,中国的心理咨询并不限于重塑个人和家庭领域,还延伸重塑了组织和政府实践。在这种蓬勃发展的治疗文化中,许多工作单位(如学校、企业、公安和军队)都越来越热衷于将现代心理学技术纳入他们的人事管理,成为解决新挑战的可能办法。
当家庭纽带和社会关系在“后社会主义”时代变得越来越脆弱时,我们如何解释人们管理福祉、忍受痛苦和重塑自我的这种重大转变?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为何中国会兴起一种大众心理学热?在这本书中,我着手研究这种扩张的治疗文化有何原因和影响。我探讨一些关键的生存问题和挑战,这些问题和挑战催生了城市中产焦虑的情感状况,以及他们在经历大规模社会转型时,为应对巨大压力和社会断裂而进行的斗争。
在各种形式的情绪障碍中,焦虑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社会脉搏的晴雨表。在过去二十年的研究中,我注意到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不仅经历着医学上定义的焦虑,还经历着各种原因造成的普遍社会焦虑。“浮躁”、“不安”、“害怕”、“空虚”、“没有意义”是我的受访者用来描述他们心境的一些表达。
也许,人们可以说,我们今天都生活在全球焦虑的时代,正如一些西方学者所言,这不仅是一种医学状况,也是一种社会学状况。但我想进一步论证,这种边缘感、忧虑和感知的裂痕在当代中国特别明显,因为这个社会已经经历了四十年深刻的结构转型和文化转型。
我不是说焦虑是中国的唯一问题,也不是说中国人没有经历过其他的时刻(比如快乐、兴奋和宁静)。我想说,焦虑已经成为大量中国人共有的普遍情感状况,是一个有力的符号。此外,中国背景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同于全球许多地方、其他形式的焦虑,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人们的焦虑不仅由于他们正在经历重大的社会变革,而且还因为他们面临黯淡的未来,例如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危机后的情况。但在中国,尽管经济迅速崛起和扩张,许多人仍然感到焦虑和压力,而不是乐观。
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我研究这种新的心理治疗文化如何在中国广泛的社会和政治领域中扎根、茁壮成长并发生转变。我的论述超越了将这种存在状态标记为“失调”或“病态”的医学方法。相反,我使用“焦虑”的概念,这个概念提供了一种观察部分中国人生活的棱镜。我要了解更大的社会条件如何塑造他们的个人生活。因此,我的民族志目光从心理治疗的临床空间转向更广泛的社会空间,如家庭、学校和工作场所。
我这本书主要有三个论点。
首先,心理治疗源自西方,但它在今天的中国城市中迅速占有一席之地,并传播开来。之所以这样,主要因为心理治疗被认为提供了解决社会问题和个人问题的潜在答案。这个新领域伴随着“双重的光环”,它在提出科学主张的同时,也承诺会有神奇的效果。
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步骤就是我所说的“本土化”。中国心理医生努力使国际上的心理治疗不仅为他们的客户所接受,而且适合他们的文化感觉,从而产生有意义的变化。因此,“本土化”并不只是将全球心理学知识本土化的智力活动或技术活动。相反,这种做法旨在解决当今中国个人、家庭和组织面临的一系列难题。
“本土化”的内涵比“本地化”丰富得多,因为它超越了事物原有的生命力,寓意繁荣和丰富。我将在第二章中表明,在众多的心理治疗分支中,中国治疗师已经接受了一些与当地社会条件和中国文化传统潜在的兼容性——萨提亚模式(The Satir Model)的家庭治疗、认知行为治疗、受荣格启发的沙盘游戏治疗,等等。我的分析将揭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及本土化的具体做法如何发生,并说明中国在过去几十年里出现的“心理情结”。
第二,心理治疗技术在中国的应用远远超出了治疗精神疾病的临床领域,并延伸到其他领域——人格、家庭、社交和治理。近年来,中国当局提出了一种新的理念——“思想政治工作”,并将其作为自我管理和组织人事管理的首选方式。正是在一种特殊的社会主义遗产背景下,一种新的、基于“关爱”的治国方式吸引了中国的工人、学生、士兵和其他人。这一特殊的社会主义遗产是以“劝服”为基础的意识形态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