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玉
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南京 210097
摘要
文化传统的理性主义、人本主义、批判精神和救世情怀这些基本要素, 他试图用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标准和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工具来剖析他所处的社会和身边的人, 并探索实现理想社会和人的发展的途径。这一事业的价值实际上是启蒙。他从现代人的不安全感处境出发, 深刻分析了威权主义、民族主义、消费主义的病理机制, 进而提出了基于人本主义原则的社会改革方案。弗洛姆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对于21世纪人类发展问题的解决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弗洛姆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综合了欧洲关键词: 弗洛姆; 启蒙; 人本主义; 精神分析; 社会改革
我们生活在启蒙的时代, 但不是已经启蒙的时代。
——康德(康德, 1784/2014; 盖伊, 1995/2019, p.31)
意识, 那就是:现代人的困境与出路。由于他对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热切关怀、深邃的洞察力和热情洋溢的文风, 所以其影响远远超出了学术的范围。他的著作在西方社会广泛传播, 在中国也拥有众多读者。因而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 弗洛姆都是一位知名度相当高、而且对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影响相当大的人物。弗洛姆的思想背景十分庞杂, 他千方百计地把不同的思想捏在一起, 对它们进行创造性加工, 形成一种新思想。对其产生最大直接影响的思想家是马克思和弗洛伊德, 即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病理学。这两种学说好像互不相干, 但弗洛姆从中提炼出一些核心的元素, 它们其实是欧洲文化的基本材料(弗洛姆, 1986/1987, 王建朗, 胡晓春 译, p.153, 171):理性主义、人本主义、批判精神和救世情怀。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是相伴而生的, 二者都是批判和改造现存社会文化的武器和原则, 救世主义则是目的和归宿。它们又源自犹太―基督教和启蒙运动(郭永玉, 1993)。弗洛姆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是犹太人, 都受到近代德国及欧洲启蒙思想的深刻影响, 尽管他们的思想存在巨大差异。弗洛姆用这些基本材料并借助精神分析的心理病理学进行创造性加工所得出的综合物就是人本主义的精神分析学说。
埃利希·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是20世纪的学者, 他始终抱有强烈的问题这种学说所持的价值理想就是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 他一生的事业就是用这种理想的标准来剖析他所处的社会和身边的人, 并探索实现理想的途径。这个工作很容易让人联想起17、18世纪的启蒙学者, 因为启蒙运动的核心概念正是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邓晓芒, 2003)。为什么到了20世纪, 弗洛姆还要重拾旧业?这是因为启蒙运动过去了, 但启蒙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启蒙的本意和目标, 也就是人的潜能和自由的充分实现是永无止境的。况且, 20世纪的人类世界偏离启蒙理想的事件和现象太多、危机太深重、教训太深刻了。即使到了21世纪的今天, 我们重温弗洛姆的思想, 不仅没有感到过时, 有时反而更强烈地感到其现实针对性。以下论述是作为20世纪启蒙学者的弗洛姆的理论对于21世纪仍然重要的几个主题。
1 现代人的不安全感
弗洛姆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是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 就是说无论个体成长还是社会发展, 总趋势都是个人独立性和力量感的增强。但这一过程还包含另一面, 就是人与自然、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日益疏远, 因而越来越孤独。为了克服孤独, 人又产生了一种回归和倒退的倾向。所以人“永远摆脱不了两种相互冲突的倾向:一种是脱离子宫离开动物的存在状态而走向人的存在状态, 离开束缚走向自由; 另一种是回到子宫, 回到自然, 回到确定性和可靠性” (Fromm, 1955, p.33; 弗洛姆, 1955/1988, 欧阳谦 译, p.25)。前行还是退行, 要自由还是要安全?这就是人的存在的悖论(弗洛姆, 1947/1988, 孙依依 译, p.57)。人在精神上始终被这两种相反的倾向和力量折磨着。
弗洛姆认为, 古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生产工具和劳动技能主要从前辈那里继承下来, 革新和发展的过程是缓慢的, 竞争也不激烈。人与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是确定的。个人一开始就是一个部落、一个家族、一个宗教团体的一员。这样的社会限制了个人的自由, 却给人带来安全感。其实, 这里所说的“个人”, 是从现在的眼光看的。古代人不把自己当作是一个“个人”, 也不把他人看作“个人” (弗洛姆, 1941/1987, 陈学明 译, p.63)。自己和他人都是某群体的一员或一部分。
到了现代社会, 人类逐步征服了大自然, 人在统治自然的能力方面已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但人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创造了一种新的物质世界, 这一世界矗立在大自然之上, 人生活于这一世界之中而与大自然越来越疏远。人建造了高楼、开设了工厂、发明了汽车以及各种工业品。但是这些人所制造的东西却反过来主宰了人。因为这些东西不受人的意志控制, 而受经济规律控制。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成果反过来成了他的上帝(弗洛姆, 1941/1987, 陈学明 译, p.159)。
从人与人的关系来看, 弗洛姆认为, 传统社会那种坦率的、富于人情味的关系越来越少见, 取而代之的是相互利用和相互操纵。市场规律也统治着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很显然, 竞争对手之间的关系必然建立在互不关心乃至相互漠视或敌对的基础上, 必要时应毫不犹豫地将对方置于死地。雇主和雇员之间的关系同样充满了冷漠和敌对, 为了实现各自的经济利益, 他们彼此间互相利用。商人和顾客的关系也不例外, 在商人眼里, 顾客只是被操纵的对象, 商人只关心赚钱, 对于顾客的需要能否得到满足这一问题不感兴趣。不仅在经济活动中, 而且在所有的社会生活中, 人与人的关系实质上都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弗洛姆, 1941/1987, 陈学明 译, p.161)。
从人与自我的关系来看, 弗洛姆认为现代人会把自己也当作商品。体力劳动者出卖体力, 商人、医生和职员则出卖“人格”。就是说要使自己在劳动力市场(中国人常说“人才市场”)上取得成功, 自己就必须具备一些人格特征, 如精力充沛、有能力、有创新精神、能给人留下好印象等等。像其他商品一样, 是市场在决定着这些人格特征的价值。假如某人所具有的人格特征不被市场所接受, 那他就会一无所有。如同一件卖不出去的商品, 虽然有使用价值, 但没有交换价值, 就分文不值(弗洛姆, 1955/1988, 欧阳谦 译, pp.143-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