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创作论
一 两种力
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采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来了。“No struggle,no drama”者,固然是勃廉谛尔(F.Brunetière)为解释戏曲而说的话,然而这其实也不但是戏曲。倘没有两种力相触相击的纠葛,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义了。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凡是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羊一样听话的醉生梦死之徒,以及忙杀在利害的打算上,专受物欲的指使,而忘却了自己之为人的全底存在的那些庸流所不会觉得,不会尝到的心境——人生的深的兴趣,要而言之,无非是因为强大的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懊恼的所产罢了。我就想将文艺的基础放在这一点上,解释起来看。所谓两种的力的冲突者——
二 创造生活的欲求
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蓦地,而且几乎是胡乱地突进不息的生命的力,看为人间生活的根本者,是许多近代的思想家所一致的。那以为变化流动即是现实,而说“创造的进化”的伯格森(H. Bergson)的哲学不待言,就在勖本华尔(A. Schopenhauer)的意志说里,尼采(F. Nietzsche)的本能论超人说里,表现在培那特萧(Bernard Shaw)的戏曲《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里的“生力”里,嘉本特(E. Carpenter)的承认了人间生命的永远不灭的创造性的“宇宙底自我”说里,在近来,则如罗素(B. Russell)在《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上所说的冲动说里,岂不是统可以窥见“生命的力”的意义么?
永是不愿意凝固和停滞,避去妥协和降伏,只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是无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不住地从里面热着我们人类的心胸,就在那深奥处,烈火似的焚烧着,将这炎炎的火焰,从外面八九层地遮蔽起来,巧妙地使全体运转着的一副安排,便是我们的外底生活,经济生活,也是在称为“社会”这一个有机体里,作为一分子的机制(mechanism)的生活。用比喻来说:生命的力者,就象在机关车上的锅炉里,有着猛烈的爆发性、危险性、破坏性、突进性的蒸汽力似的东西。机械的各部分从外面将这力压制束缚着,而同时又靠这力使一切车轮运行。于是机关车就以所需的速度,在一定的轨道上前进了。这蒸汽力的本质,就不外乎是全然绝去了利害的关系,离开了道德和法则的轨道,几乎胡乱地只是突进,只想跳跃的生命力。换句话说,就是这时从内部发出来的蒸汽力的本质底要求,和机械的别部分的本质底要求,是分明取着正反对的方向的。机关车的内部生命的蒸汽力有着要爆发,要突进,要自由和解放的不断的倾向,而反之,机械的外底的部分却巧妙地利用了这力量,靠着将他压制,拘束的事,反使那本来因为重力而要停止的车轮,也因了这力,而在轨道上走动了。
我们的生命,本是在天地万象间的普遍的生命。但如这生命的力含在或一个人中,经了其“人”而显现的时候,这就成为个性而活跃了。在里面烧着的生命的力成为个性而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人们为内底要求所催促,想要表现自己的个性的时候,其间就有着真的创造创作的生活。所以也就可以说,自己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个性的表现,个性的表现,便是创造的生活了罢。人类的在真的意义上的所谓“活着”的事,换一句话,即所谓“生的欢喜”(joy of life)的事,就在这个性的表现,创造创作的生活里可以寻到。假使个人都全然否定了各各的个性,将这放弃了,压抑了,那就象排列着造成一式的泥人似的,一模一样的东西,是没有使他活着这许多的必要的。从社会全体看,也是个人若不各自十分地发挥他自己的个性,真的文化生活便不成立,这已经是许多人们说旧了的话了。
在这样意义上的生命力的发动,即个性表现的内底欲求,在我们的灵和肉的两方面,就显现为各种各样的生活现象。就是有时为本能生活,有时为游戏冲动,或为强烈的信念,或为高远的理想,为学子的知识欲,也为英雄的征服欲望。这如果成为哲人的思想活动,诗人的情热、感激、企慕而出现的时候,便最强最深地感动人。而这样的生命力的显现,是超绝了利害的念头,离了善恶邪正的估价,脱却道德的批评和因袭的束缚而带着一意只要飞跃和突进的倾向:这些地方就是特征。
三 强制压抑之力
然而我们人类的生活,又不能只是单纯的一条路的。要使那想要自由不羁的生命力尽量地飞跃,以及如心如意地使个性发挥出来,则我们的社会生活太复杂,而人就在本性上,内部也含着太多的矛盾了。
我们为要在称为“社会”的这一个大的有机体中,作为一分子要生活着,便只好必然地服从那强大的机制。使我们在从自己的内面迫来的个性的要求,即创造创作的欲望之上,总不能不甘受一些什么迫压和强制。尤其是近代社会似的,制度、法律、军备、警察之类的压制机关都完备了,别一面,又有着所谓“生活难”的恐吓,我们就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难以脱离这压抑。在减削个人自由的国家至上主义面前低头,在抹杀创造创作生活的资本万能主义膝下下跪,倘不将这些看作寻常茶饭的事,就实情而论,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