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trieb”的误解及相关遗留问题的辨析
对张腾 刘振
医学与哲学 2022,43(23),43-48
摘 要:
精神分析流派对弗洛伊德理论中驱力(trieb)概念的理解进行比较研究,探索出弗洛伊德经典理论被混淆的驱力与本能两个概念的区别、分析产生这一混淆的原因、分析了这一混淆会导致的对弗洛伊德理论的误解、讨论了对弗洛伊德理论中与驱力相关的一些重要概念的翻译问题,明确驱力概念在弗洛伊德理论中的重要地位。此外,梳理了驱力与相关的两个重要概念本能、力比多之间的关系。
从弗洛伊德经典理论的角度出发,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主要基于弗洛伊德文本,对不同关键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驱力;本能;
1 驱力与本能的混淆
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一文中首次引入了“trieb”这一概念,它后来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中占据了一席重要地位。弗洛伊德试图通过这个概念表示内在于人的一种动力,这点从这个词的词源就能看出:这一词的动词形式是“trieben”,它与英文动词“drive”都源于史前日耳曼语的“driban”,表示从后面推的动作[这也是后来英文中“drive”演变出了“驱动(驾驶)汽车”这一含义的原因]。看起来将“trieb”翻译为“drive”,也即驱动力,无论从词源学的考虑还是从含义上看都是最为恰当的。但在弗洛伊德的著作刚刚被引入英文学界时,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trieb”一词相当普遍地被译作“instinct”,而这个词表示的是生物的本能。事实上,在弗洛伊德处本来就另有一个专门用来表示生物本能的德语词,即“instinkt”,而他一直将此词与“trieb”一词在使用上作严格的区分。“Instinkt”一词在早期的英译版弗洛伊德著作中同样被翻译为“instinct”。显然,从词形上就可以看出这两个词(instinkt与instinct)的亲缘关系。因为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翻译问题,英文学界、早期一直依赖英译本进行精神分析研究的中文学界,都对弗洛伊德产生了一个重要的误解:两个不同的概念,即“trieb”和“instinkt”被混为一谈了。因此,弗洛伊德关于“trieb”的大量论述,被误认为是在描述人具有的本能的性质。譬如,现在心理学类专业的教科书中常常提及弗洛伊德认为存在着一种“死之本能”[1],而“死之本能”这一概念正是转译自弗洛伊德的“todestrieb”。这个德语概念被弗洛伊德著作英文标准版(以下简称“标准版”)的译者詹姆斯·斯特拉奇译为“death instinct”。高觉敷在其从英文版转译的译著《精神分析引论》(尽管该作是由里维埃夫人译入英文,但同样将“trieb”统一译为了“instinct”)的译序中,就将“死本能”问题称作弗洛伊德在学术上的一个重要的谬误[2],因为他相信弗洛伊德是从本能的维度来构建精神分析的生死观的;在这样一种理解之下,弗洛伊德自然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悲观主义者。在斯特拉奇之前,也有相当数量的精神分析学者以同样的方式处理“todestrieb”一词和由“trieb”衍生出的其他概念(如1921年在欧内斯特·琼斯的审核下译出的《精神分析引论》(An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中,译者就大量运用了“instinct”一词,并且显然得到了欧内斯特·琼斯的肯定)。毫无疑问,这个英文译法肯定了“todestrieb”作为一种生物本能的地位。事实上,“trieb”和“instinkt”虽然具有某些相似的特征,却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在弗洛伊德那里,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一组相对立的概念。为了避免混淆,本文的以下部分除了引用他人译文或论述中的表述,都会使用“驱力”一词作为对“trieb”的翻译,这不仅是为了遵从德语词“trieben”推动、驱动的原意,选择这一翻译、排除其他翻译的其他原因也会在后文中说明。
我们可以考查弗洛伊德著作最完整、影响最大的英译版本-即标准版-中译者为弗洛伊德关于“trieb”这一概念的重要论文Triebe und Triebschicksale所作的序。在1957年出版的标准版第14卷中,斯特拉奇将此文译作Instincts and their Vicissitudes。在这篇对“trieb”这一概念的专论中,斯特拉奇仍然使用英语单词“instinct”来翻译弗洛伊德的术语“trieb”;但显然,英文中的“instinct”一词的含义与德文中的另一个词才是更相近的,即前文所提及的“instinkt”。“Instinkt”一词在德国生理学中被用来描述动物那些先天具有的行为趋向,即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弗洛伊德也常在描述动物的先天行为时审慎地使用这一词-在描述这些现象时,他并不使用“trieb”。换句话说,他一直小心地强调:“trieb”这一概念与动物或人的本能并不相同,他不愿将两者混为一谈。
事实上斯特拉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譬如,他在Instincts and their Vicissitudes的编者导言中指出,自己“在此使用此词(指他用于翻译‘trieb’的‘instinct’一词)所表达的涵义,与当下生物学家的用法并不相同”。但他紧随其后又矛盾地声称,尽管他在译文中借由“instinct”一词所要表达的含义与流行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并不相同,但他仍然决定选用此词来翻译弗洛伊德的概念“trieb”。他认为这一选择并不是翻译上的失当,而是“弗洛伊德在本文中赋予此词的含义让我们(不得不)如此翻译此词”[3]。
这就是说,尽管斯特拉奇知道这两个词在德语和英语中并非是对应关系,但他在阅读了弗洛伊德关于“trieb”这一概念的论述后,仍然认为弗洛伊德所试图描述的被称为“trieb”的内容在英语中使用“instinct”一词来表达更为贴切。他本人并非没有意识到弗洛伊德在使用“trieb”和“instinct”的谨慎,却又微妙地将其故意忽略了。换言之,毫无疑问,即便斯特拉奇意识到驱力与本能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两个概念,他也认为,在精神分析中对驱力和本能是可以作相同处理的。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提到,弗洛伊德“后来在《论无意识》(Das Unbewusste)一文中自己也用过‘instinkt’这一德语词,不过意义与此处被我翻译‘trieb’用的这个‘instinct’又大不相同”[3]。这也再次证明了,斯特拉奇深知弗洛伊德用以表示动物本能的词语“instinkt”指的是与驱力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翻译者本人知道这两个概念之间存在区别,但他却放弃了将这种区别在文本中体现出来。这种处理方式让译作的读者对弗洛伊德产生了本不该有的误解,这便深深影响了后来英语学界和中文学界的弗洛伊德研究。
那么,这个与生物本能所不同的“trieb”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从其德语词的原意来看,它毫无疑问指的是一种推动力,来促使主体去采取某种行动。从这点上看它们是相似的,因此,笔者将尝试论述包括斯特拉奇在内的一众精神分析研究者将这两个概念混淆的原因。
2 产生此混淆的原因
从上文来看,驱力和本能两个概念的确具有一些相似的性质:他们都是一种动力(instkint的词源为拉丁语动词instinguere,表示驱使、鼓动,但后来已逐渐流变为本能、固有冲动之意),同时,这种动力都不是来自于主体的意识层面。换句话说,它们都不是出于主体的意志;恰恰相反,是它们支配了主体,就像饿的时候动物会在本能的支配下自觉去觅食一般。
事实上,弗洛伊德在1926年的著作《压抑、症状与焦虑》(Hemmung,Symptom und Angst)中,表示小汉斯的动物恐惧症与其他哺乳动物畏惧雷雨的本能(instinkt)表现是相似的;但作为人类特有的恐惧症,它“与那些被失落的对象有关”。在这篇文章中,弗洛伊德描述小汉斯对马的恐惧时大量使用了“trieb”一词,但在将这一症状与其他动物类比时、在对动物现象的描述中使用了“instinkt”。毫无疑问仅这一则文本就足以说明,弗洛伊德已经将这两种动力做了明确的对比与区别:相对于作为动物之“本能”的“instinkt”,“trieb”显然是在后天生活中被结构的-不然它无法按照弗洛伊德的表述,同那些后天的“失落的对象”产生关系。
如同斯特拉奇所提及的,在《论无意识》中,弗洛伊德也使用了“instinkt”一词。他在这篇文章中讨论了心理学与遗传学的关系,这些相关的讨论后来对荣格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弗洛伊德在《论无意识》中提出了一个疑问:是否“有某种类似于动物之本能(instinkt)的东西存在于人类中”?这就证明,弗洛伊德试图填补的一个理论空缺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心理现象,它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动机,如本能一般支配人的行动,同时又在人类社会中出现一种代代相传的迹象-就如同动物本能的遗传一样?也许正是因此,斯特拉奇才把驱力与本能两个概念混淆了。然而,弗洛伊德在此所说的这种代际的传递性,又与遗传有着天壤之别:在遗传的过程中,显然是同一种本能被传递了,换言之,本能作为一种推动力,总是推动着每一代生命去做相同的事(如觅食、繁衍);而既然推动小汉斯逃避马的那种力量(即驱力)与小汉斯成长过程中失落的对象有关,驱力就必然由于每个人所遭遇的阉割各不相同,而在每个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显像。譬如,在小汉斯个案中,它表现为对马的逃离;而在施瑞伯的案例中,它表现为对上帝疯狂的热爱等。
在此,通过弗洛伊德本人的两则文本(《压抑、症状与焦虑》和《论无意识》)中用词的差异,我们已经明确了驱力与本能之间的区别。尽管驱力(与本能一样)是主体无法克服的一种冲动或动力,但它与本能仍然天差地远:本能并不会因为主体的经历有所改变,而驱力则完全不一样。它既然与主体所失落的对象有关,我们就可以说,实际上,它是由主体的生活史塑造的。因此,虽然它与主体的经历可能在表现上并不明晰(如小汉斯对马的恐惧实际上来自对阉割的恐惧),但它本身与主体经历的关系是不容否认的,这才使得它可以成为精神分析工作的一个落脚点。
拉康派学者萨摩·汤姆西奇在其著作《享乐的劳动》中表示,弗洛伊德本人也促成了斯特拉奇的这种误解;因为弗洛伊德的早期研究是从“禁止”“压抑”“抑制”等一系列具有否定性的概念出发的,因此,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实际上模糊地存在着一组对立,即“禁止者与被禁止者”的对立。既然禁止者是人造的象征秩序,那么被禁止者自然就是有别于象征秩序的,因而斯特拉奇会把被压抑的驱力理解为自然的、本能的。汤姆西奇认为,福柯在《性经验史》中批判弗洛伊德“压抑性的预设”,也是出于此同一种误解。汤姆西奇补充道,驱力的确有别于象征秩序,但它并非是在象征秩序之先(也即并非是本能的),而是象征秩序的具体产物。在这一点上汤姆西奇是忠实于弗洛伊德的:他并不把驱力当作一种本能,而认为它与主体与象征秩序的关系,即主体在进入象征秩序过程中的经历有关[4]24。
值得一提的一个角度是,斯洛文尼亚的幸运的是,随着中文学界精神分析研究工作的推进,这个存在问题的翻译传统已经逐渐被打破;前文提及的弗洛伊德名篇Trieb und Triebschicksale,已在近年被中山大学知名的精神分析学与哲学研究者卢毅从德文原文重译为《冲动与冲动的命运》-此前这篇文章在中文学界只有来自英译本的转译版本,依据其在标准版中的英译版本被译为《本能及其变化》。将“trieb”重译为“冲动”无疑是一个进步:它表示中国的精神分析家们不再把驱力作为一种本能来理解了,譬如,至少不会认为弗洛伊德坚信人有一种求死的本能。事实上,笔者推测“冲动”这一翻译很有可能受了法国精神分析传统的影响,因为法语学界也常常用“pulsion”来翻译“trieb”一词。拉普朗虚等[5]在《精神分析词汇》中就提到,法国精神分析界早期同样用“instinct”(与英语词instinct同形的法语词)来翻译“trieb”一词,但后来法国精神分析家艾斯纳提议使用“pulsion”一词作为对“trieb”的翻译,推翻了旧的译法。这也是为什么国内的拉康派精神分析研究者也常将“trieb”译为“冲动”,这个词更近于法语“pulsion”之意涵(但拉康曾经还提及可以将之译为法语词“dérive”,这个词意为“漂移、偏斜”,显然他试图用这个概念来表示主体中不可控制的一部分,而这个词又与英文的“drive”恰巧读音相似[6])。然而笔者在这里仍然会采用“驱力”而非“冲动”作为对“trieb”的翻译。毕竟“驱力”与“冲动”并不是相同的概念,而笔者认为,前者更能反映主体被驱力影响、支配的被动地位。因此,除了对既有的将“trieb”译为“冲动”的文本的引用,本文不会将“冲动”和“驱力”作为同义词使用。
3 驱力、本能与力比多的关系
在弗洛伊德那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概念,即力比多(libido),它被译为性力、欲力等。这一概念同样出自《性学三论》中,甫一诞生就与驱力、本能两个概念有着相当复杂的关系。显然,这些不同的意译都表明,弗洛伊德对这一术语的运用范围是相当狭隘的-与作为一种广为存在的精神现象的驱力有别,力比多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仅仅是一个性学概念(尽管在《性学三论》的导言中,弗洛伊德曾经申明,精神分析中性的概念实际上与哲学中的爱更为相似)。
弗洛伊德在他的早期理论中就开始大量运用力比多这一概念,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对这个概念作过相当精确的解释。他只是表示,“力比多”在性上的地位,同“饥饿”在营养上的地位是相当的[7]135。然而“饥饿”-也即进食的冲动-并非纯粹是为了营养。弗洛伊德本人就将暴饮暴食(乃至吮吸或抽烟这些并非是进食,而只是模仿进食动作的行为)与口欲期所遭遇的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说,饥饿并不只有本能的,也有驱力的。不只有为了延续生命而存在的本能的进食冲动,也有固着在某一个特定对象上的进食冲动、作为症状的倒错性进食冲动,甚至是不进食的冲动。同样的理论也可以套用在性行为上:不只有为了实现繁衍目的的本能的性冲动,也有固着在某个特定对象上的性冲动、作为症状的性冲动,甚至是对性的弃绝和厌恶。因此,力比多这一概念,就同时包括了“性本能”与“性驱力”。笔者认为,这正是弗洛伊德将力比多与饥饿的这一类比放在《性学三论》的首篇(《性变态》)开头的原因。
在《性学三论》的《力比多理论》一节中,弗洛伊德给力比多下过一个事实上相当模糊的定义。他说:“力比多,我们把它定义为一种可变的动力,它是可以量化的,我们可以用它来衡量性兴奋领域中的进展与转变。”[7]217据此,我们可以这样廓清力比多在弗洛伊德理论当中的地位:这一概念被引入,是为了描述一切性方面的冲动,我们不仅可以用它描述性兴奋的强度,也可以描述性兴奋的对象。它既包括先天的、本能性的性冲动,也包括后天的、被视作“性变态”的性冲动。也正是因此,在《性学三论》的《力比多理论》一节中,他还进一步地提出对象力比多这一概念。这说明,他把具有特定对象的性冲动当作一种特殊的性冲动来研究。因为,在弗洛伊德处,本能是没有特定对象的;而他在《性学三论》中又将对象定义为驱力的基本要素之一。同样地,根据上一处引文,弗洛伊德指出,力比多是可变的。换句话说,它可以受到主体后天的遭遇的影响,这也与弗洛伊德对驱力的可变性的描述相符合。
既然性冲动和其他冲动都遵循同一种范式-它们都可以分为本能的和驱力的(如动物躲避雷电的冲动和小汉斯躲避马的冲动)-那么,为什么弗洛伊德仅仅在性领域提出了这么一个特殊的词来描述冲动呢?毫无疑问,这当然和弗洛伊德对性学的格外重视有关。事实上,在《性学三论》创作时期,在如何评价性学的地位这一问题上,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分歧已经相当显然了。在此文中,弗洛伊德表示,虽然力比多理论还停留在猜想的阶段,但“如果我们效仿荣格的做法,将力比多的概念视同一般的心理驱力,并因而淡化它本身的意义,那我们迄今为止从精神分析的观察中获得的一切便都付诸东流了”。弗洛伊德对性学的重视,当然可以用其时代背景来解释-其他的理论是如何忽视了性的重要性云云,然而,本文试图论证的是,弗洛伊德对性学的这种偏重,并非仅仅出自其个人的偏嗜,而是由于其理论本身蕴含的一个观点,即,一切驱力都是性驱力(同样地,一切驱力也都是死亡驱力)。这一点,是弗洛伊德本人并未注意到的,因此才遗留下了关于驱力的一个重要问题。
4 驱力与主体的关系
前文已经说明,在弗洛伊德处,本能和驱力有着不可忽视的区别。死亡驱力这个概念最能说明这种区别:本能总是在乎着主体的生命-摄食、饮水、繁衍等本能都是为了延续生命或种系而存在的,而且它懂得如何在过度时调节自身;而驱力则并没有这样一种明确的方向:它作为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推动着主体朝一个特定的方向前进。而它的目的究竟是哪里,不仅主体可能不知道,甚至连驱力本身都并不在乎。就如厌食症患者,他们对进食的弃绝,导致他们出现营养不良的症状,甚至面临死亡的危险,这种死亡的危险当然不是清醒的患者本身想要的,但他们无法抵抗自己这种否定性的心理动力。换句话说,驱力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目的。它虽然诞生在主体身上,但是并不轻易屈从于主体的意志。从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也可以知道这点:驱力的命运有以下四种:反转为自身的对立面、转向自己本人、压抑、升华;这其中显然没有一条的含义近似于“因得到了满足而平息下来”。驱力的诸种命运,卢毅所译《冲动与冲动的命运》表达得相当清楚,本文不需要再赘述;但其原文用词仍然是值得考察的:弗洛伊德用“schicasale(命运)”一词来描述驱力可能遭遇的变化,就说明弗洛伊德有意将驱力作为一种活物来描述-这并非是一种捕风捉影,因为在弗洛伊德的第三十二场精神分析讲座中,他还提出了一个更直白的概念“triebleben”,即“驱力的生命”[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