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蓝》看
吴艳茹
心理学通讯 2020,3(04),267-272
摘 要:
文章通过电影《蓝》,从精神分析的视角解读早期养育经历中的丧失给朱莉的人格结构带来缺陷,形成了内在抑郁的小孩,在成年生活中重大的丧失使得有人格易感性的朱莉罹患抑郁,并激活了内在抑郁小孩的呈现。通过哀悼来面对、体验丧失带来的痛苦、悲伤、愤怒、被抛弃感等种种复杂的情感,朱莉成年期丧失所造成的抑郁开始得以修通,早期的丧失所形成的内在抑郁的小孩得以被照见和被关怀,朱莉能够放弃幻想的理想化客体,创造性地在内心重新安放逝去的重要客体,重新审视和重要客体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重新构建爱的关系,自己的生命也得到更新和成长。
关键词:丧失;抑郁;哀悼;
作者简介:吴艳茹,2007年获上海交通大学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博士,2000年7月起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工作,目前为临床心理科副主任医师。为中国精神分析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文化与心理治疗学组委员。研究兴趣为:动力性心理治疗。
1 背景
《蓝》是波兰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执导的电影《蓝白红三部曲》之一,由朱丽叶·比诺什主演。该影片获奖无数,包括1993年第50届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最佳影片奖、沃尔皮杯最佳女演员奖、金奥赛拉奖最佳摄影奖,以及1994年第19届法国凯撒电影奖中的最佳女演员、最佳声效、最佳剪辑三个奖项。
优秀的影片总是蕴含着丰富的内涵能让人从不同的角度去欣赏、品味。本文主要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去看《蓝》里面所呈现的丧失、抑郁和哀悼这些每个人生命中都要经历的主题。
2 丧失
2.1 看得见、知道的丧失
创伤性事件:朱莉和她著名的作曲家丈夫、她女儿发生车祸,心爱的丈夫和女儿在车祸中丧生,朱莉受重伤昏迷,但是幸存了下来。
影片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我们一生中都在经历各种不同的丧失,或者说,我们从出生就注定了丧失,因为从一出生,我们每个人唯一注定的是死亡。有些丧失是看得见的,在看得见的丧失里,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在尘世中的大部分人都要经历的,譬如与亲朋好友的生离死别,失恋、分居、离异,经济困难,失业,学业、工作失败,躯体疾病,过世等;一类是严重的创伤事件,比如人为灾害中的战争、恐怖事件、绑架、强奸、暴力、车祸等严重事故,自然灾害中的是山体滑坡、飓风、海啸、沙尘暴等重大天灾。在这些严重的创伤性事件中,个体的生命安全突然受到外力的重大威胁,个体也从而丧失了掌控感和尊严。
2.2 生命早期看不见、不知道的丧失
那么,上面讲的丧失,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然后知道自己失去了。还有一种丧失,是我们不曾拥有过,因此不知道自己丧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拥有,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状态。在这些不知道的丧失里,有生命成长所需的根本性的要素:就是生命早期从照顾者、养育者那里得到健康成长所需要的爱。
婴儿的爱有很多的表现形式,比如:(1)对婴儿本身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看见、认可和尊重。这听起来似乎不难,其实并不容易。只有父母自己是内在心智独立的个体,才能真的把孩子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对待。否则即便脑海里是这样想的,在实际的互动中,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孩子当做满足自己欲望的对象。在精神分析中,这可以称为自体客体,也可以说是自恋性的客体选择,因为父母本身也是被这样对待的,潜移默化地他们也变成了他们自己所不希望成为的人,变成了以这样的方式去对待他们的孩子的人。(2)给予婴儿共情性的回应。生活中我们会看到,当婴儿笑的时候,我们对着他笑,和着他的调子与他咿咿呀呀地交流(在主体间性里,这被称为同调),婴儿就笑得更欢了;当婴儿哭泣时,我们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揪着,我们会抱起婴儿,并根据对婴儿的了解,满足他相应的需求:哺育、换尿片、情感安慰、陪他玩耍等。婴儿在这样的抱持和共情性回应中,得到满足,也感觉到自己与外界的联结,感觉到自己有能力让别人回应自己,获得了安全感、联结感、信任感和力量感,内在原本的生命力可以顺着自然的轨迹再整合外界的阳光雨露蓬勃发展。如果婴儿没有得到回应的话,会感到茫然、悲伤、退缩,严重的话,没有回应的空间会成为绝望的死地,在心灵空间落下一个黑色的空洞。(3)恰切的照顾和保护。这是每个生命体的基本需求,除了身体上的照顾和保护外,我们每个人还都需要精神上的照顾和保护,在悲伤时有人安慰和心疼,在恐惧时有温暖的臂弯得以依靠。(4)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自主性得到尊重和理解。
对2.3 早期的丧失带来人格结构的缺损
每个人都在与外界的互动中形成自己,如果互动匮乏、缺乏,或者给与的养料不足甚至有时候给的是毒素,那么在孩子形成自己时,这些问题或多或少地在心底落下伤痕,使之形成或大或小的人格结构的缺损。不知道自己丧失了什么,那份伤,埋得很深,也很痛,不能轻易触及,但是作为生命的底色和人格的基石,影响深远。
儿童出生的。朱莉的妈妈貌似罹患老年痴呆,但更像是记忆、心智一直停滞在自己妹妹出车祸过世的那个时点上。无论朱莉怎么提醒纠正她,她一直把朱莉认作自己过世的妹妹。也许姨妈的过世与妈妈有关,妈妈无法承受这样的内疚,为了防御这份内疚,在心里否认了妹妹的过世,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妹妹,这样妹妹在她心里还活着。但是与此同时,朱莉作为女儿,在妈妈眼里心里就不存在了。朱莉在生命伊始,就没有被妈妈所看见,没有办法得到妈妈的陪伴、理解和交流。妈妈的生命在失去妹妹的创伤的影响下从此停滞,因此也没有办法给小朱莉共情性回应,这些形成了朱莉性格底色中的空洞。影片对这一段的故事并没有过多的展开,笔者只是从朱莉后来不愿求助、孤僻远离熟悉的人,过于利他主义以及甘愿做丈夫背后的作曲家而不是以独立的姿态站到台前等情况来加以推断。妈妈没有办法给朱莉提供家的感觉,朱莉也从来没有办法在心里给自己一个家,在车祸后,朱莉家破人亡,她也开始了流浪、自我放逐的生活。
影片也展示了朱莉的幼时创伤,包括上面所提的所有看不见的丧失,甚或更严重:她是作为替代3 抑郁
影片题名为《蓝》,忧郁的蓝色基调贯穿了整个影片的始终,怀念女儿的蓝色水晶珠帘,也贯穿了整部电影。
当朱莉从车祸昏迷中苏醒,她被告知丈夫和女儿都丧生了,巨大的伤痛和幸存者内疚压倒了她。在一个人悲哀地静静地流下眼泪后,她采取了决绝的行动打算自杀。但是最终内在生的力量挽救了她,她把吞下去的药给吐了出来。她免了自己“死罪”,但是“活罪”却是难逃。她抑郁了,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环境,逃离一切可以让她想起心爱的丈夫和女儿的人、事、物,她开始了放逐自己的生活:她要卖掉丈夫的豪宅——他们一家人共同居住的乡间大别墅,本质上现在是她的房子——只留下一部分钱给园丁、保姆和妈妈养老,自己分文不要;为了显示自己对丈夫的忘却和告别,她故意和爱慕自己的奥利佛为了性而性地“背叛”;她毁掉了丈夫的重要手稿,那其实是他们俩共同的创作结晶;她拒绝留下在车祸事故中丢失的、象征着丈夫对自己爱的十字架项链。从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与丈夫女儿在一起的朱莉,是那么幸福、甜美、优雅。曾经有多美好,失去就有多痛苦。她想强行割裂过去,从高端住宅区搬到一个有妓女、流浪汉、打架斗殴的穷人居住的街区。失去丈夫和女儿,她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她的内心也一下子变得非常的贫穷和匮乏。也许,把自己放逐到这个地方,也有她幸存者内疚的成分在内,她惩罚自己,觉得自己不配住在丈夫留下的房子里。
然而,无论她走到哪里,内心的痛苦都如影随行。每一次随着她与丈夫一起谱写的音乐声响起,痛苦就一下子击碎朱莉。她一次一次地在泳池里哭泣,她的整个身心因这份丧失的痛苦溺毙在泳池里。
是什么导致了抑郁?显而易见,首先丧失导致了抑郁,这在影片中有清晰的呈现。影片中的另外一条线是,早期的创伤或看不见的丧失,在朱莉的内心,已经埋下了抑郁的种子。或者说,朱莉的内心住着一个抑郁的小孩,这个抑郁的小孩,在现实的巨大丧失之下,又活现了出来,占据了朱莉的人格。很多精神分析理论家从不同角度对抑郁进行了探讨,总体而言,丧失导致存在性格易感性的个体罹患抑郁,而这种性格易感性,是早期发展缺陷导致的。
第一个讨论抑郁症的病因学的精神分析师是卡尔·亚伯拉罕。他认为,口欲期(0~1岁)的孩子经历的失望体验,将成为他们成年期遭受爱的失望体验后罹患抑郁的易感因素。柏伯林(Bibiring)则把重点放在了自尊上。如果儿童在早期经常体验到无助感和无能感,导致自尊下降,成年后容易在遭受挫折体验后出现较为持久的抑郁情绪。那我们从失望和自尊的角度来看看朱莉童年早期的经历。成年人一般能比较清楚记得的童年时期是3岁及以后,那1岁以前的记忆我们如何得知呢?身体不会忘记,你的行为模式,也会记录着你曾经的过往。从影片中有预见性地保留音乐手稿的女子,奥利佛,痛哭的保姆问朱莉你怎么不哭,朱莉想自杀被护士发现后护士包容、理解、温柔关切的眼神等镜头中,我们看到,在朱莉周围,是有很多理解关心她、想帮助她、温暖善意的人的。然而,朱莉拒绝了上述的所有人,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不在任何人面前倾诉,而是放逐自己,在陌生且低品位的社区独居,活现了她童年早期的故事:渴望回应而不可得后失望而无助,内在低自尊的孩子退缩回到了自己孤凄的世界中。只是,未被满足的渴望和幻想永不止息,特别是在痛楚的时候。影片中她害怕出租屋的老鼠,但还是被老鼠的母子情深打动,惶恐中依然到养老院寻找已经痴呆的母亲,希冀能获取一些安慰。这就像婴儿最早寻找的是妈妈。结果朱莉再次遭遇了失望、悲哀和绝望,回来后她痛楚地借了猫,让它把老鼠吃掉,也彻底杀掉了她内心对妈妈的期待和渴望。
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都遭遇丧失,大部分人可能在一段时间里经历失落和低落情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罹患抑郁。在《哀悼与抑郁》中,弗洛伊德认为:丧失促发抑郁,根源于抑郁个体与所丧失的客体的关系——一种“自恋性的客体选择”。对朱莉来说,特别是对她内心的小女孩来说,作曲家丈夫满足了她获得一个理想化父亲式丈夫的渴望,满足了她得到家的渴望,具有成人人格和功能的她,成为了非常体贴、慷慨的妻子和母亲。从后来奥利佛寻找朱莉时所播放出来的照片可以看到,朱莉与女儿在一起时是个温柔祥和快乐的慈母,与丈夫在一起时,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丈夫身上,她的眼神里满是崇拜和甜蜜,她显得优雅而光彩照人,而丈夫的目光,却是朝向前方,并没有在她身上。朱莉没有一张自己的单独照片,就如同没有一个真正独立的自己,她要么是和丈夫留影,要么是和女儿合影。在这些照片里,一张一家三口人的合影也没有,就好像她还没有办法真正进入到三角关系里一样。在车祸发生时,她在听丈夫讲笑话,她的女儿在后座则显得有点百无聊赖,她生活的中心是围着丈夫转的。她的幸福,的确有与丈夫建立幸福家庭的成分在,但是也有她自己理想化投射,沉醉在她的理想化的丈夫和家庭的感觉中的成分在:一个唯一深爱自己的才华横溢的丈夫、与之共同哺育的一个可爱的女儿。其实,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丈夫多年来有一个他同样深爱着的情人,而她作为枕边人,却毫不知情。她丈夫不仅剽窃她的作品——对此她似乎甘之如饴,不曾就此质疑过丈夫的人品和对她的爱的品质——还剽窃别人的作品(如流浪音乐家的作品;可想而知,还有其他人的作品)。朱莉是以一种奉献和给与的方式来维持这份和谐美满的生活的:她贡献了自己的才华给丈夫,丈夫在情人面前说她是个慷慨的、很会照顾别人的好人。
为什么朱莉会形成这样的性格和人际关系模式呢?她是一个替代儿童,有一个貌似痴呆实则固着于创伤的无法提供滋养的母亲,她的父亲可能是缺位的(影片象征性地丝毫未提及朱莉的父亲),她从小不得不通过照顾妈妈、满足妈妈的需求来幻想着获得一直渴望着的妈妈的爱,而这种利他的、付出的方式漫延到朱莉的所有重要人际关系中。但是,朱莉心中一直有一个抑郁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依附于丈夫、依附于家而存在,就像照片所象征的那样。从照片显示,她丈夫年纪比她大很多,我相信他们有很多音乐上的共鸣以及其他的相互吸引的因素,但是另一方面,朱莉也在丈夫那里寻找父亲的感觉吧?丈夫为她挡住记者的拍照,给予她保护。不过她丈夫似乎并没有真的看到她内心的小女孩,因此当他情人表示,她丈夫说她是个慷慨的、给与照顾的女人的时候,她是愤怒的。也许,当她开始觉醒并看到真实的丈夫、看到真正的自己时,她愤怒于她内在的小女孩从未被丈夫真正看见过,从未被真正给予过。
孤独和被抛弃,而朱莉内在抑郁的小女孩则更是痛入骨髓。
弗洛伊德还强调了攻击转向自身在抑郁症形成中的作用。一个想依赖父母却又靠不上他们的小孩,是很害怕对父母愤怒的,她害怕愤怒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灾难,害怕自己会受到惩罚、会更加得不到自己所渴望的爱。于是,她把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或者自己做错了,才得到这些不好的对待。当朱莉在现实中遭受重大丧失,她内在抑郁的小孩活现了,她的攻击性都指向自己:她曾经试图自杀,把自己放逐到一个比原来居住区要低端的街区,就好像她内在的自我形象被自己贬低了;她离家时,用手去划墙上的石头,以身体的疼痛来舒缓心灵的剧痛。当朱莉困在抑郁状态时,成年的朱莉感到悲伤、然而,朱莉骨子里的善良、对音乐的挚爱和超卓的音乐才华使得她性格中有成熟、温婉的一面,她具有真正的爱的能力,她也能够得到周围的人的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欣赏和关爱,这些也是她后来能够从抑郁走向哀悼、走向新生的力量。
4 哀悼
哀悼,是一种健康的心理能力。可以说,我们的一生,在不断地获得与成长,同时也在不断的丧失和哀悼中度过。在《少年派》中,李安借历尽艰难而劫后余生的派的口说:“我后来悟到,人生就是不断放下的过程,可是令我们遗憾的是,我们经常来不及和那些要放下的东西好好地道别。”和那些要放下的东西好好地道别,就是哀悼;我们经常来不及,是因为哀悼通常是痛苦、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蓝》向我们呈现了朱莉在成年的巨大丧失后,早期看不见的丧失所带来的内在抑郁小孩被激发,新伤旧伤一起导致抑郁,后来能够开始哀悼,走向新生的过程。
4.1 面对丧失和体验痛苦
朱莉在车祸昏迷醒来时被告知丈夫过世,她马上问,汉娜(女儿)呢?得到的答案是汉娜也走了。朱莉悲痛欲绝,想通过服药自杀的方式随他们而去,但是她自己停下了自杀行为。因为颈椎严重受伤,她只能在病床上躺着看丈夫和女儿的葬礼转播,一个人无声地流下痛楚的泪水。朱莉在自己身受重伤的痛苦的第一时间里,能够去面对丈夫和女儿已经在车祸中丧生的惨烈的现实,而不是否认,她已经是具备了相当强的自我功能和人格力量。在生活中,有些人会采用否认的防御方式:如缺席葬礼、从不在清明节扫墓、在家人团聚的日子如春节就出去旅游、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直摆着逝者的筷子等。这些防御方式在心理上否认已经失去所爱之人的事实。
4.2 处理遗物、离开伤心之地
从影片中,我们看到,作为妈妈的朱莉——朱莉人格中比较成熟的部分——具有比较好的心理功能,因此相比哀悼丈夫的丧失,她能够比较好地处理对女儿的哀悼。她回到原来居住的别墅的时候,首先问的是那个蓝色的房间:她女儿居住的房间。房间里有那串蓝色的珠帘挂串,那串承载了很多她们共同记忆的蓝色珠帘。朱莉在伤心地抚触着蓝色的珠帘,也愤怒地撕扯着珠帘。是的,她是愤怒的,他们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也在愤怒着上天把她所珍爱的夺走。能够愤怒,也是她比较有力量的一部分。在离开别墅的前一夜,朱莉吃着女儿的棒棒糖,她想通过这个行为感受与女儿的同在、认同女儿、把女儿“吃进”——内摄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她和女儿就永远不分开了。但是她很快又愤怒地把棒棒糖的棍子扔到了火炉里,她还是痛苦而又清醒地知道,女儿已经永远离她而去了。在影片中,朱莉要把房子中的一切都处理掉,但是保留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女儿房间中的那串蓝色珠帘。在她找新的房子的时候,她要求所居住的场所里不可以有孩子,但是她到新房子后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串珠帘挂在阳光满屋的房间里,尽管她满怀悲伤、痛楚和愤怒,抚触珠帘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