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夠用的燈:辨識發現的路徑
夏林清
輔仁大學心理系
本文以行動研究方法之核心概念「行動中認識」為軸線,藉由作者對自敘故事文本的反映討論,進行對「敘說探究」、「對行動反映」、「視框分析」與「行動中反映」等一組概念的說明。
關鍵詞:行動中認識、敘說探究、對行動反映、視框分析、行動中反映
政治性的心理學者
「當窮人受苦時,當他們的溫柔與生命
已耗損殆盡時,你做了什麼?
我甜蜜國家的去政治性的心理學者
你將無能回答。
沉默的禿鷹,吞食你的勇氣
你的悲慘,啄食著你的靈魂
然後,你將在羞愧中沉默?」
(摘自 Fred Newman改寫瓜力馬拉詩人 Castillo之詩作〈去政治性的知識份子〉我在 2002年讀到它)
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裡扣,
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有淚只往心裏嚥,
眼前飄來一道鞭影,
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臧克家 1932年的詩,我在 1976年第一次讀到它)
去政治性的心理學工作者
50年代台灣出生的我,年輕時就有意識地對付著自己的政治恐懼症,努力地、不順理成章地在台灣歷史斷裂與政治壓制的環境中,變成一名去政治性的心理教育工作者;我對政治與歷史的覺察意識與我在心理教育領域中的實踐工作是相應聯繫的。
由 1986年迄今,我以心理教育工作者的身份投入在草根教育與運動的方案中。在社會活動的脈絡裡,創造條件與發展方法以利弱勢社群的學習與發展就是我的心理學生涯的全部。在這些年中我參與了許多社會事件,亦記錄了系列的案例。生命選擇、專業發展與社會探究這三者,對我而言是合而為一的。這「合而為一」是一個關係看見與發展的整合過程。在行動中認識( Knowing-in-action)(Sch.n,1983)正是這三者間關係得以被發現、確認與發展的道理。
來時路的敘說與回觀
2002年 11月,輔大心理系 30週年系慶「心理學的開展:創新領域、社會議題、方法論」研討會中,我以自我敘說的方式寫下了一個回顧自己的故事。在這裏,我使用這份故事文本做為自己和自己發展歷程回觀談話( back-talk)的材料,來和「敘說探究」(narrative inquiry)、「對行動反映」(reflection-on-action)、「視框分析」 frame-analysis)、「探究路徑」(the path of inquiry)、「行動中反映」(reflection-in-action)與「移動探測實驗」(move-testing experiments)參照聯繫,做一些討論。全文主要結構成二大個段落,藉「來時路的敘說與回觀」說明「對行動反映」與「視框分析」和「敘說探究」的關係;「探究的路徑」則以「行動中反映」與「移動探測實驗」二概念為討論焦點。
一盞夠用的燈:一個敘事反映( narrative reflection)的故事
年輕時,鑽入體制隙縫,
一路找伴尋路。
三年前的一個夜晚,
突然見到自己佇立於廣袤黑暗中;
獨自穿越蒼茫大地的恐懼,
剎那間溶解回到無邊的暗夜天地之間。
生命在世,即無退路,
釋放還原了的恐懼,
在佇立獨行之際,迎風
撲面而過!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心燈如豆,夠用即可。
為什麼只需夠用的一豆燈?
因為這幾年的我,早已嵌卡在
綿密編織的結構層中。
在社會結構層的隙縫中,
撐出個夾層,
讓殘軀散魄有個喘息遊走的空間,
是我日以繼夜的工作。
夾層隙縫僅足容身,
結構牆垣密實堅硬;
「光」僅需照亮得到手足可觸之處,
如豆心燈映照著的是
往縫裏插針埋樁的功夫。
(1) 1953年陽明山山腳出生
外省眷村邊緣長大
爸爸離開情報局的決定,使我們三個小孩有軍情系統的兒時玩伴,卻無需喝其奶水,仰其鼻息。
由一個系統中做決定離開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爸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我們在這個代價中學得自在與尊嚴。
我家也座落在眷村之外,上學;我走過本省曹家聚落屋宅的廊簷窗下,走進外省眷村的子弟小學。
曹家聚落的豬、狗、雞味和眷村燒餅饅頭的味道是兩種熟悉卻彼此區隔的氣息。我在區隔之間走進走出!
眷村的男孩是試煉族群政治區隔的兵種,打架不算什麼。
眷村的女孩則在四通八達門戶洞開的家戶之間,玩得瘋瘋野野。
玩得瘋野是一種極致的樂趣,回到眷村外山邊的家,則進入一種抽離的寧靜。
(2)1964-1967士林初中畢業, 1967-1970衛理女中畢業
考試與教養的馴服壓制
我在考試制度與對教養關切的夾層中,脾氣爆躁,令人難忍;玩得瘋野的餘燼延伸成逃離壓制、共生做夥的情義。 S是牧師的女兒,是我焦孟不離的玩伴。當我被老師指定練習平均台,一不小心摔下來時,她正用她修長棕色的身體翻起越過 120公分。牧師家庭西式的生活教化沐養了她在信仰中的琴藝,卻壓不住指尖重音,崩裂出的憤怒。 S是禮拜儀式的伴奏,也是空曠教堂中發洩壓抑的琴手。我媽也試過用鋼琴與芭蕾燻習我,只是小學三年級,這一切奢侈的習藝就隨著滑落的成績嘎然而止。有伴的逃逸,充滿歡愉, 35歲時才知道 13歲的雀躍興奮的親密是「 lust」,也是「 desire」高中住進教會女校,是大哥、小哥當時額首稱慶,至今仍津津樂道的我媽的善舉。家中少了一個脾氣爆裂的物件,當然是一陣解脫!這個脾氣爆躁的惡人,所記得的卻是刺骨懸樑的自律之苦。初中每早的脾氣是對自己無法早起讀書的生氣,初三被送進好班,和 S的分離失落在強鄰環繞的好班中,徹底的被抑制到考試焦慮之下,初三畢業,我被我媽送進衛理,她被她媽送回宜蘭蘭陽女中。一切自理的集體生活場是我急促發育、騷亂失衡身心的馴養場。入初一時, 129公分,初三畢業, 132公分,高三畢業時 156公分,初次月經降臨於高中聯考的第一天!自然捲的短髮在賀爾蒙與情緒起落的刺激下如鋼絲般豎起,功課壓力、量多的經痛,量身定作的胸罩、賽跑回宿舍排隊洗澡、洗衣曬衣、滿臉痘子,又做了二年負責洗廁所的清潔股長;自律,是自己馴服了自己!暴躁的脾氣就這樣清除了,反骨往裏藏吸進了腹腔內。
(3)1970-1974,大一保釣、大二尼克森訪中國、蔣介石逝世那年畢業
禁制與發展
大一新生訓練,系教官在另一頭傳下單子說:「來,填一下入黨的單子!」前排有人說:「我要回去問爸媽。」教官說:「有什麼好問的,就這麼一個黨」。在這樣的年代中,同一年保釣學運卻在校園燒起!當學生集結遊行,校內與訓導長對談、校外與台大學生會合時,我站在校園路邊震驚興奮地觀看。我的政治與社會意識在那一年啟蒙。保釣學運驟起迅落,但已啟動了的提問卻如朝向冬陽取暖的花莖,知道了它該朝向的方向。大二,後來成為國民黨要將的年輕代課教授(2),在教育心理學的課堂上激昂地敘說自己飛往香港看尼克森訪問大陸的電視轉播,我則在他的激越不平中接下他丟給班上無他人接住的英文書-Carl Rogers的《On Becoming A Person》。這一個時期的我,一方面寫下自己大學最得意的教心報告~「台灣大學生的奴役性~由學習心理學來看」,另方面因課堂學習的不滿足自顧自地結伴到校外搞起服務性的小方案(3)。保釣的震懾源自對體內政治恐懼的感應覺察,禁制的區域卻也正是探頭鬆動手腳的發展地帶!
(4)1974畢業工作, YWCA3個月旅館櫃台,救國團 1年半解離與創造: 1976年出國,同年毛澤東、周恩來相繼去世
制式的體制內也有解離玩耍休憩的空間,
被規訓馴服是被既定的邏輯擺玩,
學會遊戲規則,熟練駕御它是邏輯內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