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哲学
由于身体就是一堆粪,所以我多次强调,作为粪便护理专家的医生们有必要了解唯意志主义和结构-解构主义哲学的观点。
尼采哲学的罗兰•巴特简化版就是一句话——
为什么我和你不同?
因为我和你的身体不同。
我有我的身体,
你有你的身体。
因为人有身体,上帝没有。
人和动物有什么不同?
哦,当然了。孩子都知道——
两者具有不同的身体。
人的身体站着,动物的身体爬着。
人的身体只有几个地方长毛,动物到处都是毛;
这是错误的,人的身体也长满了毛。
粗大的毛孔也意味着,这是动物的毛孔。
对身体的压制,就是对身体的意义进行再生产。
身体以一种丑陋和不洁的方式出场。
我一点都不害怕为一个排斥身体的强迫症者作治疗,
因为我知道,他具有一个强大的自我。
“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身体上某物的称呼。……
兄弟,在你的思想和感情后面,
有个强力的主人,一个不认识的智者——
这叫做自我。
他寄寓在你的身体中,
他便是你的身体。”
智者啊,查拉斯图拉。
身体就是权力意志,
身体就是力本身。
这种动力学的根据在于——
“界定身体的正是这种支配力和被支配力之间的关系,每一种力的关系度构成一个身体无论是化学的、生物的、社会的还是政治的身体。任何两种不平衡的力,只要形成关系,就构成一个身体。”
需要替德勒兹补充上一个福柯的注解:这个身体不属于自我,现代人丧失了身体。
从而也丧失了力,丧失了理想。
是的,现代性身体就是欲望本身,
身体呼吸、发热、吃东西、排便、性交。它是驱动其它机器的机器,受其它机器驱动的机器,带有一切必要的搭配和联系,……乳房是产生奶水的机器,口则是以之达对相配的机器。“
肛门、阴茎,亦复如是。
它也就是别人,
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啊
是无处不在的力,
是忽而为一,忽而为众的力浪的嬉戏
此处聚集而彼处消减
像自身吞吐翻滚的大海
变幻不息,永恒的复归
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
不必恐惧死亡,
那只是身体的死亡。
那个身体不来就不属于你,
只有死亡来临,
你才功德圆满,
你这颗掉队的水珠,
才能融入力的大海,
永不枯竭。
我最怕治疗热衷于呈现身体的人,
因为他们其实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空虚的空虚
缺乏一个自我
那个壮阔无比的黑洞
会把治疗师吸进去
鲍德里亚提出了一个绝妙的自我超越方法:
去看脱衣舞
然后观心无常,观身不净。
脱衣舞的秘诀在于女人对自己身体的自淫,
自淫的程度越强,对它的欲望就越大。
这种自恋幻象是每一个姿势的本质,
各种各样的姿态性抚摩包裹着身体,
把它变成了阳具客体的一个象征
没有这些本质的抚摩,就不会产生色情效果。
舒缓崇高的手淫是最基本的。
它标志着这么一个事实,
脱衣舞娘用来掩盖自身的那些动作——脱衣,抚摸,高潮——
都来自“他”。
脱衣舞者的辛勤劳动就在于唤起“他”,并消除“他”。
脱衣舞娘是他的仆人,不属于你,不属于我。
脱衣舞娘是女神,她的身体是禁区。
神圣的脱衣舞是现代的宗教仪式,脱衣舞必须舒缓,因为他是一种话语,一种符号的建构,是延拓的精心诠释。
伟大的元首,我身体的头上之头。
其治疗过程如下——
“失笑王三,元当幼小,典了身体。直至如今,四十八上,方是寻归计。独担辛苦,为谁欢乐,决要捡抽文契。这工钱、不曾取过,从前并无绾系。锐然走出,没人拘管,欣许深要固蒂。水畔云边,风前月下,占得真嘉致。惺惺了了,玲珑清爽,复人烂银霞际。一团儿、红囗炎炎,就中妙。”(永遇乐 抽文契)
如此绝妙的改观重建技术实在值得后人学习。
八,红唇
把他的拳头用力塞进患者的阴道。
这是针对病因的治疗,让患者那“脱位游走”的子宫恢复原位。
多么完美的治疗,脱位逃逸的利比多必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二十一世纪,心理医生入行之处,第一条训诫就是,
千万不要和病人作爱,最好避免任何身体接触。
那个孔武有力的、筋络凸错、长满汗毛的十八世纪的拳头的替代物就是眼睛。
二十一世纪的镜片后沉默的、深邃的眼睛。
用一整套逻辑铠甲装备起来的,从一开始就祛除了毫无准备的经验主义的那种纯真性的眼睛。
心理治疗师的触诊手段就是其沉默的眼睛。
因为只有沉默才能使他倾听。各种体系的饶舌话语必须住嘴:“在病人床边,一切理论都会陷入沉默,甚至销声匿迹”。
这里有一个当代心理治疗的临床目视的典型。
这是YORAI SELLA 发表在《国际心理治疗杂志》2003年第一期的一篇论文,名字叫做《无皮之魂,无肉之骨:具有限制性厌食行为的女性患者的自我的身体部分(Soul without skin, bones with no flesh: bodily aspects of the self in the treatment of women
patients with restrictive anorexic eating patterns)》 (Sella ,2003)
厌食行为代表了前语言期的自我部分,其症状学基础在皮层下的情绪记忆,这种记忆把进食行为和应激等同起来。
根据 Vanderlinden and Vadereycken 的研究,动物在激动状态和危险情境中,会在很长时间里延迟或忽略它们的进食,当威胁消失后,就开始出现暴食发作。而对生命第一年的人类婴儿来说,如果进食会诱发压力的话,会触发交感神经-多巴胺能-皮质下上行环路的(提前)发育,这构成了杏仁核的生理相关的情绪记忆。在婴儿的大脑中,这些记忆是储存于无意识的水平上,而随着海马的成熟,会让“情绪记忆”具有认知的背景,这时候这些记忆就借本完成了,大致会在36个月左右,在喂奶结束之后。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焦虑状态往往和喂奶行为是同时出现的,而且往往是意识不到的。研究者认为这是治疗中阻抗的最根本的来源。
大量的神经心理学研究表明,很多患者的感官记忆保持了“包裹化”的状态,它们没有得到处理,没有传递到皮层-认知系统形成“文本结构”,从而也不具有“意义”,简单的说,这些记忆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谈话疗法也没有办法治疗这些记忆。
如果父母不是根据婴儿身体自然的饥饿-进食节律进行喂养,而是根据自己的“节律”或爱好喂养婴儿的话,进食对婴儿来说便是巨大的压力事件。那就是说,婴儿的大脑必须发展充足的自主神经系统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满足外界的要求,而不是放心的让外界来满足自己的要求。
也就是说,他们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面临矛盾,在获得营养和自主之间选择的时候遭到了惩罚。对他们来说,首先,获得营养和自主是矛盾对立的,必须选择其一,其次,任何选择都会遭到惩罚。
从外界摄取营养对这些人的大脑来说就意味着要接受外界的侵入和穿透。这会形成他们在治疗中对治疗师的解释采取“生吞活剥”,“死记硬背”的态度,但是那些解释对他们毫无意义,或者,大脑一片空白,因为解释就像食品,意味着侵入。
他们过早形成了强大的、自主的、根据外界反应的生理节律。这形成了日后强迫行为的来源。厌食者的典型行为就是命令身体服从自己的意志,知其不可而为之。
厌食者最典型的外表就是“细小”,他们缩作一团,往往长着一张娃娃脸,肌肉僵直,很少和人目光接触,更不要说肌肤相亲。
Sella认为,她们内摄了两个相互排斥的乳房——“喂食乳房”和“提供空间的乳房”。所以作为婴儿,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吃奶的话就丧失自由,要得到自由就必须不吃奶。
Sella没有看到,这种逻辑其实广泛存在于社会各种组织中,想要在某个专业界混口饭吃,就必须接受这个行业的各种规范。想要不受规范的束缚,那就等于要砸自己的饭碗。
同样想要在人类社会混饭吃,就必须遵守这个社会的规范,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没有理由的想自杀就自杀,想绝食就绝食,除非你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殉国殉道这一类的。
Sella的话语继续进行——
这两个内摄的冲突的乳房,形成了内心世界的分裂。同时也是生理的分裂,对婴儿来说,吸吮冲动和自由的呼吸走动是有冲突的。这种分裂在成人患者那里也可以观察到,她们的呼吸和消化是不协调的。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喉管都是高度紧缩的以至于会影响她们顺畅的呼吸。
我在产科实习的时候经常看到妇女们坦胸露乳,面带微笑的喂奶,有些母亲死死把孩子抱在怀里,硕大的乳房狠狠地压着婴儿的面庞。那些高度紧张的婴儿在喂乳后,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吵闹。如果她们会说话、思考的话,他们会说:“总算吃饱喝足,可以睡觉了。”,还是“总算完成任务了,妈妈满足了,我可要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又想要了?”
对厌食者来说,他们身体和别人的距离,就是他们的心理和别人的距离。
这时候我们再次可以看到投射认同,那个婴儿的自体,弱小的、缩作一团的、闭气闭眼的自体投射到整个身体上,而那个强势的、不由分说的,要控制一切的乳房-客体被投射为别人或者患者的信念。这两者之间则不断地投射-认同着。
我认同了庄先生的这个客体,他也一样,我感受到有一个人,一个讨厌他的人,觉得他臭烘烘的、觉得他很丑陋的,巴不得把他推开的人。庄先生的臭脚表达了他的一个愿望,他希望我来夺走那个批判他、讨厌他、排斥的人的位置,然后再从这个位置上发出理解、温暖、接纳的信号,差不多的时候再把这个位子传给他。同时其他人来抢这个位子。
据说一个看透这整个过程的人,不应该说破这个过程,因为患者无法接受语言,而应该保持身体的共情。也就是说,身体节律和患者保持一致。
我突然发觉,其实我也不是穿着邋遢的人。也许正是因为邋遢的我让他感觉到了理解。
我刚到武汉,找我的咨询者中抑郁患者居多。
一位咨询者告诉我,他第一眼就决定找我,因为他看我眼睛里面充满了抑郁。
另一位患者告诉我,刚开始治疗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没有继续治疗了,因为她觉得我一面苦相。
还有一位咨询者一经治疗室就问我,“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那么痛苦?”,那天当他讲述自己创伤史的时候痛哭流涕,我也泪满盈眶。那天他进来的时候我的确皱着眉头,一副苦相,可是我的心不知道这一点,我的身体却知道。
好像我们要得出一个结论是,有另外一个人控制着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有他自己的灵魂。
白居易的观点是,这个控制身体和情绪的灵魂就是月亮,“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总愁人。”
而精神分析的一个传统就是要把躯体症状征服为心理症状,所谓躯体化的防御机制。通过“谈话”治疗,这些躯体症状变成了一串串的话语,它们在诉说着冲突、没有解决的情感,
这种话语到了 Little (1981) 和Mcdougall (1989)的时代发生了改变。人们开始认为,在符号化过程之前,有一个被包裹的前语言的底层存在。
Daniel Stern (1985)做了很多符合科学标准的研究,提出婴儿的世界不是整齐划一的由情绪、认知、知觉、、行动组成的,而是一条有强度、形状、暂时的、充满生命力的情绪的序列。(an array of ‘intensities, shapes, temporal patterns, vitality affects’)
具有一种交叉模态的形式。
这些心理的“建筑材料”可以根据照养者对婴儿的协调程度而存在并形成不同的形状。而后据说是以一种突变的形式形成了婴儿最早的、核心的多个自体。有些自体逐渐被排斥,变成了不存在的东西,也许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自体。但是某些自体没有被排除,它的建构过程中包含了身体、情感和认知的成分,但是又无法赋予它语言的意义。
Stern的观点经常被精神分析者应用,但是其实他不能算纯粹的精神分析者。
Anzieu (1990)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了这个观点,他认为把心灵看作是以一个系统是错误的,心灵是一个包含了很多亚系统的系统。
总的来看,上述话语和精神病学的话语一样,充满着内在的矛盾和认识论的谬误。
正如我在《边缘-抑郁的共病以及精神病学话语建构运动》一文中所述,这种矛盾的内核在于话语本身存在着分裂。
一个常识的推演就可以暴露其矛盾性——
既然那些东西是前语言期的,为什么精神分析家又可以用语言来描述他们?他们这种用语言描述非语言的东西的才能来自何处?
除非我们假定——分析家有特异功能,他们能懂得禽言兽语,以及新生儿那不是语言的语言,他们能够深入新生儿心灵世界的内部,就象丝虫能够钻进人体内部四处游走一样。
哦,他们是心灵的木马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