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做精神分析首先要“四有”——有金钱、有时间、有头脑、有意愿。
其中最重要的是“有头脑”,这个“精神分析的头脑”可以概括为“三能”:
1能忍耐焦虑:不是冲动地使用各种行为,如饮酒、性交、斗殴、暴食等来代谢焦虑;
2能自由联想:能够自由自在地体验-观察-反思身心各种现象。
4能自我分析:能够了解自身行为和心理的意义,在此过程中不断形成对自身的诠释。
其中第一部分,“能忍耐焦虑”是几乎所有心理治疗模式都要求的基础能力,就像要上学,必须五官功能完好一样。
“自由联想”是精神分析最根本的态度和最常用的技术,就像上学到了学校后必须去听课一样。
而“自我分析”,则是精神分析要达到的最终结果。
也就是说,精神分析最终的目的就是让来访者通过自由联想的过程,不断地强化其自我分析的能力,就像上学听课的最终目的是让人们获得自动自发学习的能力一样。
如果把精神分析者比喻为一个园丁,来访者比喻为一片园地,那么这块园地里必须首先有一颗叫做“自我分析”的种子或者小苗,然后园丁才能把这个种子或小苗养大。
如果一个人没有这颗“自我分析”的种子,需要园丁移植一个种子进去,那就不是精神分析了,而是“根据精神分析原理设计出来的心理治疗”,简称“精神分析性心理治疗”。
而之所以没有这个自我分析的“种子”,有可能是这块土地本来是适合种下这颗种子的,但是没有人去播种;
有可能是这颗种子和这块土地产生水土不服,排斥反应,播种了也没有用。
精神分析的种子在中国社会几番浮沉,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其中一个解释就是“水土不服说”。
一友人便如是提出——绝大部分中国人的“心田”不适合种精神分析的种子。
关键就在于“三能”之中,中国人只有“两个半”,具体来说——
首先,中国人能忍耐焦虑,这是百分百,没问题的;
其次,中国人也是有自由联想能力的,能够自由自在地体验-观察-反思身心各种现象。
因为能不能自由联想,很大一部分因素在于外界能不能提供一个“安全受保护的自由空间”。
这个也容易,只要分析者学会闭嘴不乱说话乱评价,这个空间也就形成了一大半。
但是,第三,“自我分析能力”。
这位老兄认为,绝大部分中国人不具备自我分析能力,虽然他们能够很娴熟地运用精神分析的理论去分析“别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是因为中国人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清晰的、有弹性界限的“自身”(self),从而对中国人来说,也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完整的、有弹性界限的客体(object)的。
如果一个人既没有自身,又没有客体,根据精神分析家Kernberg的说法,那么这个人就不会具有完整的“超我-自我-伊底”的人格结构,而且也不会有指向明确的“力比多-攻击性”欲望系统存在。
也就是说,弗洛伊德的学说绝大部分和中国人没关系,就像《野兔的生殖系统》这本书和《中国人的人体解剖图谱》这本书内容不太搭界一样。
一个人要“自我”都还没有形成,如何“自我分析”呢?
第一次听闻此说,我老人家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后来这位朋友安慰我,未来的中国还是可能出现精神分析的。
“未来”是指什么呢?
是指中国人完成现代化进程之后,中国人的精神系统形成“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根据温总理前一阵子的预测,中国现代化进程尚需上百年的时间。
让我们期盼,在2100年的春天,看到精神分析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吧。
多年以后,我开始逐渐明白,其实世界上并没有所谓一个“中国人”的个性特征存在。
包括我们每个人的所谓“个性”,也是经常变动的。
比如说30岁的张三和50岁的张三个性就不是一回事情,面对老婆的张三,和面对领导的张三也是不一样的。
同时,张三也不是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变化,其行为不可预测。
所以,我们开始说,“并没有所谓一个‘中国人’的个性特征存在。”之后,马上就要补上一句,“但是这个时代生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这边土地上的认同汉族文化的人群,还是有一些可以总结的共同的认知、情感、行为模式的。”
这个认知-情感-行为模式之一就是“群聚性自身”,中国人不是没有自我,而是没有一个分界鲜明的“个体化自我”。
也许有人一提到个体性自我,就想到追求个性,一想到追求个性,就想到自私,一想到自私,就想到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其实,个性化自我恰恰是集体主义的基础,所谓集体这个概念,就是和个体这个概念对立产生的。
最缺乏集体主义精神的恰恰是“群聚性自身”者,而不是个体化自我者。
集体的形成靠的是明确的等级关系,比如说下级对上级的自觉自愿地服从,而“群聚性自身“者往往并不会明确地分隔上下级关系的界限,不会明确分隔工作-家庭界限,就像他们不会明确分隔我-你界限,公家-私人界限一样。
让我们以吃饭这件事情来说明群聚性自身和个体性自我者的区别。
李四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尝尝、尝尝。”
张三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但是我现在不饿。”
李四说,“吃点吃点,很好吃的。”
张三说,“我想带回家,等我想吃的时候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