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3日
心有千千結
剛剛見過一個拒學的青年人，跟著就遇上另一個不肯上學的少女，年紀也是十六歲，已經呆在家中一整年了。
看那少女的病歷，從三、四歲就開始無法入睡，情緒不穩定，以致思覺失調、憂鬱症等等，甚至數度自殺。我正在納悶，怎麼小小年紀就一身毛病？
少女家中只有一個單親的母親，卻同住著外公和外婆，一家四口，看來都是各懷心事。
我看那少女長得十分清秀，一點不像病歷上所形容的病孩子，便問她說：妳想我們該從哪裡談起？
一句簡單的問話，她卻十分詳細地告訴我一整段故事：我想妳知道，我爸媽在我出生時便離婚，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爸爸。我媽本來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後來犯了法，被關進牢裡。小時候有好幾年我都是跟著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們對我很好，只是兩人時常爭吵，甚至動武。學校就在我家鄰近，同學們都知道我的家事，讓我無法在他們當中抬起頭來，我活得很不開心，對自己全無信心。媽媽回來後，與外婆的關係也是水火不容，動不動就發生火爆場面，媽媽心裡不好受，就會拿我來出氣。
她的一番說話，組織的十分緊湊，完全不像一個精神病人。
她又補充說：幾個精神科醫生都說我情緒不穩，其實真正情緒不妥的是我的家人。我大部份時間都要特別保持冷靜，不然的話，我怎能處理他們的問題？
她的母親卻說：她沒有告訴妳全部實況，她沒有告訴妳她那天一口氣吞下六十粒安眠藥，口吐白沫，幾乎救不回來！
我問少女：妳為什麼要尋死？
她答：我也不是真的想死，和外婆吵架，結果媽媽聽到了，也跟外婆吵起來，接著又與我吵，我受不了，便不知不覺的多吃了幾片醫生開給我的藥。
母親說：不止如此，她有時還用刀劃手，你看她手上的疤痕仍在。
少女有點尷尬，不大願意讓我看她的手，只說：有時無法發洩心中的苦惱，會用刀刺東西，一不小心刺着自己罷了。
明顯地，少女只想談家事，她並不想說自己的問題。
原來她已數度入住青山醫院，有時一住就是一段長時期。
母親焦急地訴說女兒的問題，女兒也把焦點集中到母親身上。
有趣的是：這母女之間的所有問題，好像都牽涉到外祖母。少女那次鬧自殺，正好是外婆嚷著要回鄉居住的那一天。
七十多歲的外祖母，撐著柺杖走路，看似十分虛弱，說起話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我問她﹕你不喜歡香港嗎？為什麼要回鄉？
她立即回答：我這話沒向誰說過，現在妳既然問起來，就讓我實話實說。我並不是不喜歡香港，只是我的女兒容不下我。我最寵愛的就是這個女兒，為了她，我犧牲了一切。但是，我跟外孫女鬥嘴，她知道了，就數落我的不是，還打斷了我幾條肋骨。所以，我就叫她們給我買火車票，讓我回鄉下去。吵了一個晚上，我對誰都不敢說出真相，如果說出來是自己女兒把我打成這樣，我看她連工作也要丟了。
我問：那結果怎麼樣？
她氣沖沖地說：結果他們說我有憂鬱症，把我關進青山醫院去了。
這才發覺，這一家人好像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糾紛，就把人送入精神病院去。
我問老外祖母：妳與妳先生也是時有爭吵？
這一問，立即就勾起她一肚子的氣，她恨癢癢地反問我：妳真想知道嗎？這問題我可以給妳說三日三夜，總之我與他之間只有恨，我的愛全給了女兒和外孫女了。
她說得咬牙切齒、好像愛恨分明，但是我聽來聽去，卻總是覺得這三代母女實在是又愛又恨，愛恨難分，而且一代扣住一代。外祖母與自己女兒的難分難解，也是少女與自己母親的難分難解，一代代重覆！剪不斷，理還亂。
外祖父在一旁看得很焦急，卻是完全無能為力，因為這三代女性糾纏得水洩不通，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插手的餘地。
說他們缺乏愛與關懷嗎？那絕對不是，因為他們愛得爆棚，也關懷得爆棚。說他們不善溝通嗎？那也絕對不是，因為他們好像是連接在同一條電線上的燈泡，一按開關便點亮全部燈串。不必用語言表達，他們的身體自然就會對彼此產生反應。
這個家庭的悲劇，皆因過於密切。尤其這三代女性，封閉得完全沒有自己的空間，當每個人都感到窒息時，自然就用暴力來傷害或推開對方，甚至捨命而逃。
這個問題，其實不用解說，他們自己也看得出來，只是習慣了讓彼此的情緒牽動，不能自拔。
那少女說：她有時為了對抗這種壓迫感，可以完全不進食，連續十個小時不停地運動，由體操、跑步、踩幾個小時的腳踏車後，再跳有氧舞蹈、做瑜伽。人人都以為她瘋了，哪裡來的一股蠻勁？
我問她：既然有這股幹勁，為何不用它來推動自己，走出這讓人受不了的糾纏，發展青年人自己的世界？
原本有條有理的一個青年人，一聽到我這個提問，立即像個洩了氣的氣球，連聲音也變得像個小女孩。她說：不成！不成！我害怕外面的世界，我絕對不能出去。
其實青年人的問題，大都是成長過程中出了岔子。孩子由四、五歲進入幼兒班開始，就會一步步學習發展家庭以外的生活，到青少年時，他們起碼有一半的興趣是投入外面的世界。但是，當成人的矛盾過度需要關注時，孩子就會不知不覺地成為對家人關係觀察入微的專家。眼睛完全向內，就看不到窗外的世界，就會耽誤了發展往外跑的能力。
此時你要她往外看，她當然嚇得更是緊抱著家人不放手。
要明白這些問題不難，要推動她走出那密不通風的家庭圈子，卻非千軍萬馬之力不可。
「本文轉載自3月17日信報副刊健康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