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3日
一個無國界的故事
這男仕三十八歲，是一名有成就的鋼琴師，曾經在美國著名的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 Hall）表演過多次，並且出過幾張音樂特輯。
如此優秀的一個成年人，卻讓他的母親憂心如焚。母親說，除非他接受家庭治療，否則她就會斷絕兒子的經濟支援。
但是他們的治療師卻說，見了母子好幾個月，卻一點進展也沒有。每次都是母親在批評兒子，兒子在埋怨母親，重覆又重覆、一種你追我逐的互動形式，旁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
治療師沒有辦法，只好把這家庭轉介到我們紐約的診所問計。我剛回到紐約，我的老師就對我說：不如我們一起接見這家人吧！
一家人，當然不止這母子二人。原來這是母親與前夫所生的兒子，父母離婚十多年，而且已經再婚，但是母子關係一直難分難解。很多人不知道，難分難解的症狀，就是不斷的互相攻擊，互相拒絕。驟眼看去好像是勢不兩立，骨子裡反映的是無法分體的痛苦。
我見過很多父母離異的孩子，父母的婚姻已經完結，但是他們仍以各種方式延續上一代的關係。這男仕已快四十歲，一方面是成功的音樂天才，另一方面，他的情懷卻仍然停留在孩童時代。
母親說，他一直不肯接受她的再婚，以各種怨恨的字眼去責怪她對父親的不忠。十多年來，他更是生活起居全部依靠母親。無論在工作或情感上遇到什麼挫折，箭頭都是指向母親。而母親，一方面忍無可忍，一方面卻是同樣無法讓兒子走出她的視線。
怎樣讓連體嬰分體？這是最困難的一宗手術。
這個案的治療師幾個月來只見母子兩人，怪不得進展很慢。因為，母子越是互相對話，越是糾纏不清；越是要解決兩人之間的矛盾，越是互相束縛在一起。
因此，這次會面，我們堅持他們把母親的現任丈夫請來，希望藉另一個家人的力量，協助母子二人建立適當的界線。
只是三人行，母子遠比夫婦更像一對配偶。母親無論說什麼、不說什麼，兒子都有反應。像個七、八歲的孩子，用盡方法爭取母親的全部關注。
母親說她不想再做兒子的伴，她必須走出這個角色。但是十多年來她的眼睛已是習慣地老盯著兒子，她也是一樣不能不對兒子的所有言談舉止作出反應。
反而是她的丈夫，靜靜地坐在一旁，他人是來了，但他說：「我只是他們的司機。」
這是一個愛爾蘭家庭，我的老師是猶太人，我是中國人。三個不同國籍的人，在這一個多小時的時空中，一個無國界的治療舞台上，設法為這家庭故事尋求出路。
我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設法把這家庭的「司機」變成騎白馬的武士，前來拯救被困在魔法中的妻子。
丈夫是個成功的律師，原本以為這是妻子與前夫所生孩子的問題，與自己無關。他說不是他不願幫忙，只是妻子並不想她插手。他也就樂得清靜。
很多再婚的母親或父親，都會有意無意地把上一段婚姻所留下的瓜葛，自己獨自處理，沒有運用現有婚姻所帶來的資源，這是十分可惜的。
這丈夫其實甚有見解，他說，本來十分不能接受孩子對母親這種說話猖狂的態度。但是他知道妻子不會接受他的意見，讓他只好冷眼旁觀。
這次會談，我們把他從旁觀者變成主角，兒子在一旁不停抗議，提醒我們他才是我們的對象，母親也不斷把話題帶回兒子；他們不知道，在這家庭舞蹈的形式中，只有母親與兒子的舞步。而我們的目的，就是希望母親與自己的丈夫起舞，讓兒子學會獨自彈他的鋼琴。
奇怪的是，如此能幹的母親，完全看不到兒子已經到了不惑之年，她所擔心的，就是如果沒有她的支持，兒子就會完全無法生存。
十多年來母子相依，已成習慣，誰也離不開了誰，也不知道是誰在討誰的債。只看到他們的情緒全部都投資在對方身上。任何一方的行為，都會引起另一方的激情。
但我們卻把全部投資都放在丈夫身上，希望他能夠從兒子手中，討回他的妻子。
我對兒子說：「你的父母親已經分手多年，你也應該是時候與母親“離婚”，把她還給她的新丈夫了。」
兒子好像完全聽不到我的話，指手畫腳的仍在投訴著母親的不是；好在我的老師把母親邀請到遠遠的一個角落，留下兒子與後父交談。由於後父不像母親那麼情感化，對於兒子的挑逗沒有情緒反應，兒子慢慢地就平靜下來，兩個男人倒也談得投契。
重組家庭，後父及後母都需要有一個認識及適應對方子女的過程。可惜的是，親生父母往往會擋在孩子與後父母之間，反而阻礙了一個讓他們接近的機會。
這個遲來的父子交談是重要的一步。如果用得着這個資源，我們相信這後父是最能夠為妻子與兒子之間創造一個界限，及協助兒子成長的理想人選。
家庭治療的目的，並非在家中找問題，相反地，是希望利用家中的資源，解決家中的問題。我們相信，每個家庭都有未被派上用場的能量，只是還沒有被提升起來罷了。
像這一直覺得無所發揮的後父，多年來看著妻兒那日以繼夜的爭執，起初也以為這母子之間存著無法解決的分歧。當他開始了解這並不是分歧，而是不能分離，他便知道應該怎樣扮演他的角色，發揮他的效能。
跟著而來的，治療師要見的不再是母子，而是夫妻。強化夫妻間的體制，母子之間的緊密自然就會減低。在一個家庭內，兩個人的關係，反映的往往是三個人的關係。
好在夫妻兩人都同意我們所提供的方向，讓治療師繼續跟進，兒子雖然不願意放下母親，有了後父的參與，他不得已也要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成人。
而我們這來自不同國家的幾個人，突然也感到超越時空，分享著一個無國界的故事。
「本文轉載自8月6日信報副刊健康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