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Ilse Grubrich-Simitis (2)
2002.08台灣精神醫學會通訊專欄
蔡榮裕 台北市立療養院
佛洛伊德的世紀之書「夢的解析」(3),出版年代是1900,至今已超過一百年了。Ilse Grubrich-Simitis以歷史角度分析這本書,於佛洛伊德在世時,夢的解析經過八次的再版,而再版的過程裡,佛洛伊德皆有或多或少的修訂。Grubrich-Simitis以史家之筆,爬梳佛洛伊德於再版內容的修訂變化,論述佛洛伊德為了精神分析的「科學性」而做出的努力;並由此歷史議題,而衍生她個人對於精神分析的未來關切,以及提供她的精神分析的「科學觀」,辯護精神分析的特殊認識論(epistemology)狀態。
佛洛伊德早年在神經醫學裡的訓練與研究,顯現了貫穿他一生的實證科學者(positivist)的傳統,然而,由於夢的解析裡的材料與洞見,有不少是來自於他個人的分析自己(self-analysis)的主觀起源。Grubrich-Simitis的基本論點如下:假設佛洛伊德對於夢的解析,充滿了矛盾之情,因為精神分析所出發欲研究的潛意識主題,涉及了一些個人經驗的探究,而這些內容又頗具模糊性(obscurity)、不確定性(uncertainty)、多義性(ambiguity),這使得佛洛伊德擔心,雖然經歷精密的觀察與思考,可能仍會使別人誤解精神分析缺乏科學性,因而將會危及精神分析的未來。
就Grubrich-Simitis的文章結構而言,她涉及了兩個時間點,一是佛洛伊德當時的矛盾,二是目前精神分析常遭受的不科學的批評。
為了處理佛洛伊德當時對於精神分析的科學性議題的著重,Grubrich-Simitis的論述策略是回到「夢的解析」裡,針對佛洛伊德本人前後共八次的修訂內容,尋找其中的歷史微義。我不在此細述那些修訂內容的變化,雖然那是她為自己的論點的舉證方式,在此,我將較偏重她本人的推論內容,以及她對於精神分析的未來論點。
縱觀佛洛伊德的文本,基於實證科學的要求,當他宣稱夢的解析是通往潛意識的皇家大道時,似乎面臨了一個很重大的爭議。因為若將夢做為研究人類內在世界的主要客體(object)--客觀的客體(objective object),進而研究人類主觀的精神現實(psychical reality),由於這其間所涉及的認識論的爭議,使佛洛伊德始終處於,顧慮被攻擊「夢的解析」裡的材料,是以他分析自己的夢為主軸所開展出來的知識,如何推論成為人類共通的知識。Grubrick-Simitis仔細地研讀佛洛伊德每次改版的修訂內容,做為她解讀佛洛伊德一生在客觀與主觀之間、科學家與詩人之間的擺蕩;也就是說,如何擺脫被批評為私人主觀的知識,而期待成為一種一般心理學,但是又不希望因此而使得精神分析,對於夢的分析,失去個人與親密的特質。
例如,1900年第一版所印的600本,直到1909年才又出版第二版,但在這九年裡,佛洛伊德早已又出版了一些重要作品,包括: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4)、性學三論(5)、案例朵拉(6)與格拉蒂娃的研究(7)等,已將精神分析的發現,不僅用於精神病理學,亦拓展至文化與日常生活的現象裡。這也使得佛洛伊德在第二版的快結尾處,提出著名的說法:「夢的分析是邁向心靈潛意識活動之知識的皇家大道」(8)。但是在1911年第三版裡,則又意圖降低他個人的主觀來源與色彩,將Otto Rank、Wilhelm Stekel等人的意見納入,形成是集體作品(collective work)的展現,意圖呈現更客觀的方式,將焦點置於夢的解析的普遍特質,強調夢的語言裡,所隱含的種族發生學的根源(phylogenetic roots),在每個人裡具有共通之處。
1914年第四版直到1922年的第七版,佛洛伊德仍較延續集體作品的客觀取向,為修訂內容的方向。但他於1923年被診斷出有癌症時,他的同儕與學生以Gesammelte Schriften(9)為版本名,完成了當時首次的作品選集版。但在此版本裡,佛洛伊德又回到了第一版的態度,強調了單一作者,他再度確定這些豐富的材料,是科學研究的適當客體。他也又再加入了許多增補資料,亦提供了一些他個人的私密細節。但在1930年第八版(10)裡,他則又再度使自己較疏遠於書中的材料,宣稱它已是「一種歷史文件」(11)。
之後,Grubrich-Simitis再考察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新論(12)與精神分析綱要(13)裡對於夢的某些修訂論點,分析佛洛伊德態度的移動。然後,她則將論點拉至目前,由於對於轉移(transference)與反轉移(counter-transference)的著重,因此較著重夢裡治療雙方的交互主觀(主體)的創造(inter-subjective creations),由此而顯示她對於主觀性的強調。話鋒一轉,她則轉至「我們的學科(精神分析)仍常被攻擊,被控訴為「非科學」。我們並非積極地巨服於標準的證明與可靠的條例、或者借著適應於其它己建構完整的學門以尋求保護,而是應持續保持攻勢。」(頁125)她的堅持是,精神分析的特定臨床方法,產生一些高度特定的材料主題,需要另一種全新的認識論做為爭論的基礎。不是陷於傳統的主觀與客觀的二分法,而是得強調其間所涉及的交互關係(interrelationship)。
她最後呼應法國分析師Andre Green的論點,強調精神分析的研究是一種 主觀性的客觀化(objectivation of subjectivity),期盼經由這些爭論,而產生新的標準,來重新界定什麼是證據(evidence)、什麼是信度(reliability)。這種堅持,她認為是源於佛洛伊德對於精神分析的存在方式,在夢的解析的書寫過程裡,所努力累積的文化遺產(14)。
註:
(1) 本文乃評介How Freud Wrote and Revised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Conflicts Around the Subjective Origins of the Book of the Century,出自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 p.111-126, vol.4, no.2, 2002。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這本新興的期刊,是以英國為基礎的編輯群,是一本值得觀察其後續發展的期刊。
(2) Mrs. Ilse Grubrich-Simitis,德國法蘭克福的精神分析師,她是德國出版社S. Fischer Verlag的佛洛伊德作品的編輯者。這是一位值得推薦的書寫者與精神分析史家,她的著作如:Back to Freud’s Texts (1996)、Early Freud and Late Freud (1997)皆是有趣、嚴謹且值得閱讀的書籍。她強調所謂的 “Back to Freud”,乃是指回到佛洛伊德的德文早期或原始手寫文本裡,重新閱讀與審視佛洛伊德作品的意義。這與法國的拉岡(Lacan)強調的 “return to Freud”採取其它角度,如語言學等,重新閱讀與批判是不同的方向。
(3) 依Grubrich-Simitis在文中的意見,本書亦是一本臨床方法之書,佛洛伊德逐步分解夢的顯明內容(manifest dream-content),並進行相關的細部聯想,而構成一部重要的世紀之書。雖然目前的分析技術,由於著重轉移與反轉移(transference & counter-transference)的存在與影響,已較少依循佛洛伊德當年在此書裡的分析技術。
(4) Freud S., 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 1901, S.E.6, Hogarth Press。
(5) Freud S.,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1905, S.E.7。
(6) Freud S., Fragment of an Analysis of a Case of Hysteria (Dora), 1905, S.E.7。
(7) Freud S., Delusions and Dreams in Jensen’s ‘Gradiva”, 1907, S.E.9。
(8) Freud, S.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1900, S.E.5, p.608。
(9) 簡稱為G.S.版,此選集共12冊,1924-34年間於Vienna出版。另一常被稱為佛洛伊德德文版全集的是Gesammelte Werke (簡稱G.W.版),共18冊,前17冊於1940-52年間於London出版,第18冊於1968年在Frankfurt and Main出版。
(10) 這是我們目前較熟悉的版本。
(11) S.E.4, p.xxxi。
(12) Freud, S.,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1933, S.E.22。
(13) Freud S., An Outline of Psychoanalysis, 1938, S.E.23。
(14) 讀者請勿誤解,以為她只是以研究「夢的解析」的歷史書寫過程,而要以古思今的簡單邏輯,來堅持精神分析的特有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