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伦齐:匈牙利籍精神分析师、精神科医师。堪称是佛洛伊德弟子中最具原创性者。第一位以教授精神分析而任职於大学的分析师。汲汲经营精神分析的建制、技巧与理论的拓展与实验。
峦克(O. Rank 1884-1939):奥地利籍精神分析师。唯一自学而成的第一代精神分析师。是佛洛伊德「周三心理会社」的秘书与记录。日後成为四册的《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会议记录》,是精神分析史上的重要档案。其「生之创伤」的理论深远影响後世。
对费伦齐和峦克〈精神分析的发展〉的书评
杨明敏(巴黎第七大学精神病理与精神分析研究所博士)
……他(费伦齐)已出版了许多的作品,使所有的分析师成为他的学生。(Sigmund Freud, S.E. XXII, p. 228, 1933)1
峦克,精神分析因他的贡献而受益良多,他极具功劳地强调了诞生过程与母亲分离的重要性。(Sigmund Freud, S.E. XXII, pp. 87-88, 1933)
前言
精神分析,对於台湾大多数的读者而言,并不是个陌生的词汇。但深究其实,只见历来西学引介的风潮中,有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佛洛姆(Eric Fromm)、容格(C. G. Jung)等人的零星著作,但缺乏系统性阐发的结果,时有所闻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精神分析应用於文学,以及东方哲学灌注於精神分析等云云,流於马赛克、浅碟式的议论,以致无法洞悉各家理论之间可能的聚合,或者扞格不入。晚近,在跨学科的文化研究或是女性主义研究的推波助澜之下,精神分析屡获青睐,但光耀似乎总是环绕著法国的拉岗(J. Lacan),顿时间,精神分析有成为智力游戏的倾向,几个重要的课题:例如身体的潜意识、潜意识中的情感(affect),甚至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性特质(sexuality)——等等,则备受忽略。拉岗的精神分析固然与人文科学多所交会,但独尊拉岗,对於发展百年、众家林立的精神分析而言,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而且予人一种拉岗引领精神分析走出黑暗中世纪的错觉,但是,中世纪如此黑暗吗?精神分析在此间之为人所知,就在断简残章、选择性的被注意下,构成了一种东奔西窜、漏隙百出的发展。
即便将精神分析窄化为一门治疗技术,它的存在与施行也是有疑义的。在精神医学界中,受生物精神医学的冲击,年轻的精神科医师往往将精力投注於立竿见影的治疗方式(药物、电气治疗等),精神分析的被采用仅是聊备一格,在治癒的压力下,甚至可说将心理治疗就是等同於精神分析;至於心理学界则在行为主义、唯科学主义的验证精神下,心理测验以及各式的量表工具比精神分析更受欢迎,诚然有谘商、辅导、心理治疗等项目,甚至间或援引精神分析的理论,但大抵著重於人本中心的强调,或发展阶段的重视(如E. Erickson),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潜意识、梦、性特质等基本概念,往往被视为不科学、泛性主义。至於社会工作者,则汲汲经营於法令、福利等社会现实的问题,在遭逢心理问题时,支持性的疗法成为最高指导原则,寻求精神分析的方法无异於缘木求鱼。在这样的背景中,2精神分析成为在人文学界、心理学、精神医学界三者都管,却又缺乏深入灌溉的地带,各学科有其主要畛域,仅在有需要时(表示尊重「人」?或表示引领风骚的时髦理论?)精神分析便被拿来截头断肢地使用,成为俯拾可得的「拿来主义」的牺牲品。
除了精神分析厕身於各学界而妾身未明的身分之外,我们也可在多如过江之鲫的书市,轻易地观察到坊间不乏励志、实用的文集,独缺严谨「深涩」的精神分析著作,读者对心理现象的理解似乎偏好一种速成的手册,对旷日废时的精神分析可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精神分析在这些熙攘喧扰的现象中,处於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暧昧地位。在这种环境下,这本1924年出版,由费伦齐(S. Ferenczi)与峦克(O. Rank)合著,名之为《精神分析的发展》(Entwicklungsziele der Psychoanalyse)的小书,其中译本的骤然问世,无疑是令人有些突兀和难解的,为什么不是拉岗的理论?谁是费伦齐、峦克?二○年代的理论和现在有何关系?这一连串的狐疑,加上作者本著发展精神分析的初衷,以面对同僚的口吻深入又精简地探讨分析情境、分析的实务以及理论可能的发展,著实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为了舒缓这种唐突与困难,在进入正文之前,有两点在导读中是有必要详加介绍的(对熟悉精神分析史的人可能略嫌累赘)。首先是精神分析历史迄这本书出现之前的发展,以便了解本书出版时的脉络;其次是佛洛伊德对此书主张的反应,以昭显本书对精神分析所造成的影响。依循著这顺序,希望读者能在阅读这本内容精简浓密的小册子後,将它置於精神分析理论的历史变迁中,以明白它以及作者对精神分析现状所造成的影响,最後再回到我们的处境,省思我们取舍精神分析的态度。
国际化的蓬勃发展
在《自传》(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中,佛洛伊德回忆道:「自从我与布洛伊尔(J. Breuer)分开後,十多年的期间,我没有任何追随者。我全然地被孤立。在维也纳,人们躲著我;在国外,没有人注意我。1900年我所出版的《梦的解析》,很少获得专业期刊的青睐……」(S.E. XX, p. 48, 1925)但从1902年的秋天起,每星期三晚上,在他的候诊室里,聚集了一群为他的理论所吸引的年轻人,固定举办研讨会,形成了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前身——「周三心理会社」(The Wednesday Psychological Society)。这会社相当程度弥补了佛洛伊德与佛利斯(W. Fliess)断交後缺乏意见交换的状态:「除了早期渲泄疗法(catharsis)的时期之外,依我对精神分析历史之见,可分为两个时期。首先我是完全孤独的,必须一个人做所有的工作:这是从1895或1896年到1906或1907年。第二阶段,从彼时到现在,我的学生与合作者的贡献逐渐变得重要……」(ibid., p. 55)佛洛伊德是否如此孤立地营建精神分析,颇成疑问。3但「周三心理会社」新成员的加入,对精神分析传播的贡献是殆无疑义的。阿德勒(A. Adler)作为峦克的家庭医生,於1905年介绍峦克进入这团体,峦克泰半的学识是自修而成,对於这点佛洛伊德相当地讶异,鼓励并协助他继续念完中学(Gymnasium)与维也纳大学,4翌年峦克即成为周三会社的常任秘书,聚会的讨论内容由他负责记录。5这会社的名声日益远播,除了固定的维也纳成员之外,也有慕名前来的异乡人士,日後对精神分析的发展影响至钜的包括了来自柏林的亚伯拉罕(K. Abraham)、苏黎世的容格、布达佩斯的费伦齐。费伦齐在1908年写信求见佛洛伊德之前,6已是布达佩斯的精神医师,他富启发性的想像力与勇於尝试新技巧的个性,相当吸引佛洛伊德,两人的交往迅速地发展,但日後却演变成一种不对称的关系,费伦齐在移情关系中希望佛洛伊德是父亲,而後者则希望是对等的朋友,但仍央不过费伦齐的要求,7有关费伦齐的点滴在下文中再作补充。维也纳的精神分析圈子不单是吸引了外邦人士前来,佛洛伊德、容格、费伦齐也於1909年前往美国传播精神分析的种子,精神分析宛如「瘟疫」般地在美洲散布开来。
值精神分析国际化之际,一方面周三会社内部的维也纳成员,彼此的嫌隙摩擦让佛洛伊德颇为忧心,8另一方面又有和苏黎世学派结盟的机会,这点则令他备感兴奋。他和苏黎世学派的领导人布洛伊勒(E. Bleuler)联合挂名,并由容格负责编纂《精神分析与精神病理年监》(Jahrbuch f? psychoanalytische und psychopathologische Forschunger),佛洛伊德此举明显地逐渐将重心偏向於苏黎世学派,因而引发了维也纳成员的不满,而由阿德勒与史德凯尔(W. Stekel)率先发难。
既分裂又发展
在第二次精神分析大会(1910年,纽伦堡)上,费伦齐主张设置国际性精神分析组织的必要:「精神分析的训练,最好是能成立一学会,结合个人最大程度的自由与家庭组织的好处。它将是一个大家庭,父亲并不享有教条式的权威,他能当父亲,纯粹是由於他的能力与努力使然。」9他认为这角色应由较严谨的苏黎世学派担纲,这主张引起了阿德勒、史德凯尔的不满,认为费伦齐有反维也纳的情绪。折衷的方案是佛洛伊德自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主席退位让予阿德勒,以平衡容格作为《精神分析与精神病理年监》的编辑,并另创一份刊物:《精神分析的中枢期刊》(Zentralblatt f? Psychoanalyse),让阿德勒当编辑,而容格则顺利当上世界精神分析学会主席,但这些折衷妥协并无法阻遏风雨之将至。
1911至1913年间,除了精神分析运动中权力争夺的政治因素之外,造成阿德勒、容格与佛洛伊德相继分裂的原因,与他们各自理论上不同的取向,也是息息相关的。阿德勒所主张的「器官的低下性」(organ inferiority)、「男性的竞争」(male protest)等拗口难嚼的术语,以及容格的「情结」(complex)、「非具体存在的象徵」(symbol without real existence)等模糊神秘的概念,不见容於佛洛伊德理论中占决定性地位的性特质、本能等精神分析理论的基本概念。阿德勒在聚会中对佛洛伊德说:「难道你认为一辈子在你的阴影下会带给我莫大的快乐吗?」(S.E. XIV, p. 51, 1914)容格则在信件中表示:「无论如何,我必须指出你教导学生如同病人的技巧,是个莫大的错误。以这种方式你不是制造了唯唯诺诺的儿子,就是蛮横无理的小孩(阿德勒和史德凯尔,蛮横的这帮人在维也纳横行霸道)。我很客观地看穿了你的诡计,你嗅出周遭所有症状性的举动,而将每个人贬到儿子或女儿的地位,这些人面红耳赤地承认自己的缺点,同时,你却安稳地坐著,高高在上地如同父亲。」10
若要论及佛洛伊德与门生之间父子般的冲突,恐怕以峦克、费伦齐更为典型,这点留待下文中阐明。关於阿德勒、容格对他的指责,加上两人各自组成「个人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分析心理学」(analytic psychology)学派,使得他们和佛洛伊德所代表的精神分析的关系治丝益棼。尾随著这些接踵而来的冲突,佛洛伊德在《精神分析运动史》(On the History of the Psycho-Analytic Movement)中展开清理门户的举动,他严厉地反击:「阿德勒跨出了我们衷心感谢的一步,他切断所有与精神分析的关连,而称自己的理论为个人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上帝所创造的大地,有足够的空间让每个人不受阻扰地去打发消磨,但是当人们停止去了解对方,而互不见容时,却仍然停留在同一屋檐下,这可不是我们所乐见的。」(S.E. XIV, p. 52, 1914)至於容格,他则说:「我准备著随时被告知,我误解了新苏黎世学派的内容与目标;但我事先抗议任何与我看法相左的意见刊登在我的学派的刊物,而不刊登在他们的刊物中。」(ibid., p. 62)佛洛伊德担心阿德勒、容格的主张,鱼目混珠地夹杂在精神分析的理论中:「精神分析是我的发明……直到今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精神分析是什么、它与其他研究生命与心理的方法之间的差异,以及什么可被称为精神分析,什么最好以他种名义称之……」(S.E. XIV, p. 7)这篇於1914年发表的《精神分析运动史》,无疑是将精神分析内部的分歧公诸於世,目的在於昭告世人什么「不是」精神分析。文章发表的数星期後,一次大战爆发了,在硝烟蔓延的情势下,精神分析透过战前在欧陆各地的学会,以及在美国的发展,不但未受战火的鲸吞蚕食,反倒是在战後继续稳定发展,当然,这也受惠於佛洛伊德的忠心弟子於1912年筹组的秘密评议会(the secrete committee),11围绕著佛洛伊德如同保护查理曼大帝的贴身武士(paradin),佛洛伊德并於1913年赠予这秘密组织每人一只刻有希腊凹雕的金戒指,在给琼斯(E. Jones)的信中兴奋地表示:「关於你的构想,企图将最值得信赖的人筹组为秘密评议会,保卫精神分析的发展,当我不在人世之後,为了维护这目标,抵抗某些人、事的攻讦……我知道这想法中有一些孩子气与浪漫的想法,但也许它可以用来调适现实的需要。我让幻想自由驰骋,而托付你做审核的工作。」12
隐匿著分裂的发展
1918年,第一次大战即将结束,精神分析的声势因战争而蛰伏数年後,又再度聚集於布达佩斯,13召开第五次的世界会议。但这次精神分析不再是处身於虎视眈眈的敌意环境下,而是在热烈期盼的氛围下粉墨登场。布达佩斯的市长与市议会招待与会者下榻於豪华的旅店Hotel Gellert-Furdo,原因是在大战中有许多罹患「弹炮休克症」(shell shock)的伤兵,亟待复原,匈牙利政府拟筹设一个心理分析中心,让这些患者早日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