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威
【作者序】 謝謝當年的伙伴們
書序作者:王浩威
昨天參加台大醫院精神科的謝師宴,遇到陳珠璋教授。已經快九十歲了,他還是精神奕奕地,還攜帶一瓶品牌罕見的威士忌,熱切地邀我盡情品嚐。
「喝呀,好喝喔,要不要試試看?」陳教授平常的口氣是淡淡而疏遠的,偶而像現在這樣語氣加快、稍有重複、平淡中已經有些急切,便是他最開心的表達方式——雖然剛認識的人,可能覺得他是不高興,以為是被他凶了。
這是我作他的學生二十五年,慢慢地,終於理解的。
到台大精神科,做最低階的第一年住院醫師是一九八七年的事。當時,啥都不懂,就加入陳教授的團體心理治療教學。我坐在陳教授督導或親自帶領的幾個團體裡,像是一個看不見任何巧妙的盲眼觀察員。漸漸地,這樣的磨練,也讓自己開了另一隻眼,開始了解團體裡的動力、相互的影響、乃至慢慢浮現的療癒因素(therapeutic factors)。
完成住院醫師之訓練,在花蓮待了四年,再回台大擔任主治醫師,又開始負責病房的團體心理治療。這一次,和陳教授分屬不同樓層的病房,但總是在走廊上或電梯裡相遇。
有一次,我告訴他要和《張老師月刊》合作,開始一個半結構的團體(指的是主題事先規畫,但流程開放)。我的口氣是戒慎而害怕的,因為這在當年還十分傳統的台大精神科是史無前例的;而且,在我經驗裡,陳教授又很重視規矩。
我現在忘了陳教授如何回答的,應該是約略地不置可否,只是問有沒有將這團體拿來做研究的安排?自己慌亂地說,有錄音有紀錄,再看看怎麼處理。
其實我內心中的團體是團體有更多的分享,而且是自發性地來自大家的信任。我會渴望試一次像七○年代流行一時的相遇團體(encounter group),這是由羅吉斯(Carl Rogers, 1902-87)在六○年代氛圍裡發展出來的。因為這樣,我大膽地採取了許多新的方式,對當時我在台大精神科所接受的團體治療而言,可能是離經叛道的方式。我積極加入大量的自我揭露(self-disclosure),不再是做高不可攀的沉默領導者;同樣的,這團體沒有疏遠的旁觀者(記錄者鄭淑麗也被鼓勵加入);這團體也沒有為研究而做的前後測驗,減少參加者可能感覺有人觀察而不自覺地壓抑;甚至紀錄發表時,我也不強求沒受過團體訓練的淑麗要在文章中抓住團體裡相關動力的描述。
那些年台灣流行《EQ》(1995)這本書,瘋狂的程度比美國的暢銷還更流行。我不禁思索,這是否反映了台灣當時發生了怎樣鬆動的社會結構,才產生了這樣恐慌的假性需求。我也思索,比起EQ,台灣文化或華人文化的傳統裡,對人們的情緒向來是十分忽略,情緒相關的文化呈現也是很貧乏的。這些不足,比起EQ,才是台灣社會更迫切的需要。因為這樣的緣故,才向《張老師月刊》建議「情緒」作為主題。
在學術界,情緒的分類,向來就是十分混亂的。這樣的混亂,顯現出這一領域研究的不足,也顯示這些討論可能還有很多豐富的可能性。雖然,當時還沒讀到當代情緒研究大師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一九三四年生,目前台灣譯有心靈工坊出版的《說謊》和《心理學家的面相術》,以及時報出版的《破壞性情緒管理》),沒依他的情緒分類(所謂情緒的六個基本型:憤怒、厭惡、悲傷、驚訝、恐懼、不快樂)來思考團體結構。但,幸運的是,我們將後來這十年相當受重視的正向心理學,特別是塞利格曼教授(Martin Seligman,一九四二年生)提倡的「快樂」,是被我們涵蓋進去了。
嚴格說來,當年的設計是以親密的人際關係中所常有的情緒為主。人們往往在親密關係裡,最是不得不顯現真實的自我,最是不得不揭露自己的潛意識。十分敏銳的朋友可以看出來,這些情緒的安排,其實是步步逼近人們向來自我保護地深藏起來的那些潛意識活動。
於是,十二次的主題(十一種情緒加上最後的分離),前四分之三是由淺入深,由表面現象深入深度意識,也是由生疏關係再深入到信任中才能呈現的話題。隨著大家彼此的熟悉,也包括對團體的氛圍、空間的各種存在和進行的方式等等的熟悉,大家可以放心不再有任何分心辨識的陌生。這時,話題才可能漸漸深入。
最後的三次則是收尾。像外科手術一樣,打開的潛意識傷口要慢慢縫合起來,脫下的自我保護盔甲要慢慢地穿上。當回到生活現實時,每個人又恢復了一個人要獨自去面對的處境。一個好的帶領人,至少要照顧好他的成員。這一點,我希望自己有做到。至於經歷這次團體,大家的內在是否改變,是否發生不同的作用而逐漸在生活中發酵,則是我更期待的。
這些日子過去了,回頭看看這本書還是相當喜歡的。有些紀錄幾乎是自己成長的痕跡,差一點就要忘了當年自己曾經有這樣的思慮;有些還是珍貴的人生功課,自己也還在學習。我還是很高興,在我的生命中某一年的好幾個月,在羅斯福路的某幢大樓地下室裡,自己曾經遇到/組成/加入了這個團體。自己是帶領人、是觀察分析人,也是最重要的:參與和分享的人。
我看完了這些文字,不禁又湧起對那些伙伴們的感激。謝謝他們的信任,謝謝他們的分享。在後來的人生裡,我更明白這一切是比我當年以為的還不容易也更珍貴。盼望再版以後,這些失聯的伙伴可以有理由再一次聯絡。至少,讓我將新版的書送給你們。
我也謝謝王桂花總編輯,當年這本書在她擔任總編輯的出版社發行,現在新版還是在她領導的出版社出版。
最後,謝謝陳珠璋教授。如果可以,我盼將這本書獻給陳教授,感謝他引導我走上團體心理治療之路,甚至是所有的心理治療之路。當年初版,我還沒清楚地明白這一點,盼望現在還是來得及的。
書序作者:王浩威
情緒是甚麼?其實,恐怕我連自己的體驗也都很難描述得清楚。
從達爾文的重要作品《人和動作的臉部表情》來看,許多情緒原本應該是十分本能的,是所有的動物都有的。然而,達爾文也注意到,有一些情緒則是人類專有而非動物本能所有。
我自己倒是對另一種情形感到好奇:動物所普遍擁有的情緒,卻是人類所沒有的或少有的,譬如:喜悅和欲求。佛洛伊德對人類的理解方式,一方面受到達爾文的影響,一方面也就是注意到這一切的缺席,所謂的潛抑和壓抑。長久以來,佛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追隨者的理論,確實影響了我許多。
即使是在人類中,不同的民族、性別和階級,也有不同的情緒體驗。
在我們的文化裡,漢字本身就是一個對情緒的敘述十分貧乏的語言系統。同樣的,在我們的生活裡,比起西方人(特別是拉丁語系民族),情緒的活動是明顯貶抑的。有趣的是,女性的情緒表達永遠比男性豐富而準確;然而,在文化價值中卻又是被輕視的,譬如:「女人太情緒化了!」等等常聽見的批評。而階級又是另一個更複雜的問題。雖然國內的精神醫學研究顯示,在高度壓力下,低社經階層容易以身體化症狀(頭痛、累、痠痛等)來呈現,而中上社經階層則以情緒症狀(焦慮、抑鬱、煩躁等)來表現,但是,單單這樣的研究還是不足以呈現出其中的複雜性。
在這一次的情緒工作坊中,我試著去引導大家來探討彼此的情緒體驗,包括我自己的。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記錄,既不是嚴謹的質性研究,更談不上對上述問題提出答案。
這一本書只是希望帶領著大家,透過書中每一個人的體驗,開始學習凝視自己的情緒。
書序作者:鄭淑麗
《生命的12堂情緒課:王浩威醫師的情緒門診》是《打開情緒WINDOW》改版更名再出版的新書。當「心靈工坊」的總編輯桂花告知舊作重出之事,除了驚喜之外,也覺得頗有意思。
九七年一月開始,王浩威醫師帶領了由三男七女組成的「搞砸EQ情緒工作坊」,從恐懼、寂寞、嫉妒等負面情緒開始,再以快樂、信任等正面情緒收尾。成員們每周聚會一次,前後進行了三個月,總共十二次。在成員們知情而且同意的狀況下,同步進行錄音,結束後逐字謄出數萬字的稿子,「打開情緒WINDOW」即是以此為基礎,整理改寫後出版。而這本書的作者雖是由王浩威醫師和我掛名,實際上工作坊成員才是促使此書誕生的真正創作者。
多年後,原為作者之一的我,以讀者的身分重新閱讀這本書,依然覺得受用無窮。雖然工作坊的主題是情緒,但是討論的主軸大多圍繞在「親密關係」上。或許,也唯有讓我們真正在乎的親密關係,才會如此深刻又細膩地牽動著我們的情緒。當年的我,是團體中最年輕的成員之一,多年之後,再回看當時的紀錄,我已經來到團體中最年長的成員,如大姊、阿陌等人的年紀,看他們傾訴自己的人生故事,經過歲月的淬煉而更成熟的我,能以更多的同理心和更細膩的敏感去貼近分享者的心情。因此,回看書稿的同時,我也修潤了部分文字。
工作坊的錄音帶和當時逐字整理的厚厚一疊文稿,還收藏在家中的防潮箱裡,沒料到有一天會再拿出來重新省視。重新閱讀書稿,我看到二十幾歲的自己,在乎什麼、煩惱什麼又忿怒些什麼,有機會和十多年前的自己相逢,覺察了自己已經改變和未曾改變的部分,我覺得很幸運也很有趣。謝謝這一切的因緣。
為了讓讀者們能更快進入狀況,我簡單地介紹團體成員的基本資料,以及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小段話。
「我真是那麼幸福嗎?我說的話都沒人可理解,難道幸福的人就沒有難過的權利?」
吉吉,三十二歲,公司行政人員。
「看到五、六十歲還手牽手的夫妻,真是羨慕。這般親密的能力我一直沒學會。」
阿陌,四十歲,出版社主管。
「孤單並非我主動選擇的。因為害怕被拒絕,只好自己先選擇獨處。」
晴子,二十九歲,國中教師。
「似乎要等到人死了,感情不可能再有變化,才會有永恆。我害怕受傷,習慣逃避情感,可是這樣下去,人活著還有什麼?」
素素,二十八歲,會計。
「我從不希望,沒有希望的人才需要希望;我從不失望,沒有希望的人才會失望。」
阿勳,四十八歲,文字工作者。
「人真的可以藉由考古學家的挖掘過程,發覺自己以為已經遺忘的歷史記憶。」
阿正,三十三歲,研究所學生。
「不管到哪裡,我的疏離感都會存在。我想維持人際關係,但是又不想妥協。」
大姊,四十二歲,業務主管。
「我害怕父母對待我的方式,影響到我對下一代的態度,我真很怕自己變得跟他們一樣。」
阿妹,二十八歲,玩具設計師。
「如果一個人對人生絕望,可能選擇自殺。如果對環境絕望,可能選擇逃避。可是如果對另一個人絕望,那該怎麼辦?」
小倩,三十一歲,雜誌社主管。
「似乎通過某個關卡,你就知道,和這個人是OK了,和這個人的關係不同了。」
唐果,三十二歲,博士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