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精神分析與宗教(一):與一位見習醫師的對話
作者: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 / 松德院區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
台灣精神醫學通訊2010.04月
精神分析與精神醫學專欄
女性,在藥物治療下情況都相當穩定。第一位的症狀是在完全緩解狀態,一直相當合作服藥,也認真地過生活,但對於自己的病,始終未能完全釋懷。(當然,嚴格說來,甚麼是完全釋懷?有沒有人完全釋懷?恐怕也不容易回答。)門診時間比較有空時,她總會抛下幾句對整件事的感想。這次她說,醫生治療這麼多病人,做出診斷,開藥給他們吃,回答數不清的問題,但她總忍不住想,醫生不曾真正生過病,不曾有過與病人相同的經驗,真的有辦法了解病人真正的感覺嗎?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了,我坐在她對面,心裡想著她在做甚麼,她在諮詢、求助、或只是在抗議呢?
某一天的門診,與兩位追踨多年的個案有如下的對話。兩位都是另一位基本上也很穩定,過著家庭生活,但長期以來都比較多愁善感、情緒易變(labile)。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很關心她的家人,希望他們也能夠像她一樣虔誠。但是她的熱切常常遭到拒絕,家人會強調宗教信仰是個人自由,個案的出發點雖然是善意的,因她相信對上帝的信心對大家都是好的,但家人直接感受到的,卻是她總以自己的標準在要求別人,這只會引起反感而已。照例,在門診與家人的對話沒有達成共識,個案依舊一廂情願,依舊挫折啜泣。我試著告訴她,有信仰很好,我相信對上帝的信仰一定給了她很大的幫助,因此她才會想與家人分享,但我想上帝應該不會樂見她為了勸家人信仰而弄得不愉快。臨走前,她突又抛下一句,教友問她為甚麼還需要一直吃藥,是不是對上帝沒有信心?
投射出去給別人。第一位的說法似是而非,即使以最表淺意義而言也不算對,因為人類的特徵之一就是能夠設身處地去了解別人,未必需要有過同樣的經驗。但更重要的是,她說沒有過同樣經驗的人不能真正了解,在象徵層次,可能也在說她內在對於曾經生過病的真實經驗的拒斥,也就是,雖然她有過這生病經驗,但那事實太痛苦了,以致她也不能真正接受和了解。
跟診的見習醫師對這兩位病人很感興趣,他很好奇那是怎樣的心情,會讓第一個病人質疑醫師能否真的了解她,又讓第二個病人一直想要別人接受她同樣的信仰。以精神分析的觀點,我想這涉及關係與界限。我的假設是,她們也許都忍受不了自己內在的一些「壞」的東西,以致需要把它切割和第二位的人我界限顯然是不夠清楚的,但可能同樣有類似的心理轉折。她亟言自己對上帝的虔誠信心,同時又憂心和不滿家人之信仰不足。她一味強調信心和善意,卻無視於自己在關係中引起的不悅和衝突。這讓我想到,也許她的內心也是容不下自己的懷疑和不信,乃至其他不是美德的東西,因而把自己內在的懷疑和不信切割而投射給他人。見習醫師對她臨走前把吃藥與信心對立起來的說法印象深刻。我認為那也許是基於類似的心理轉折,才會使她對上帝的虔信和對藥物的需要也變得難以相容。看來在她心裡,需要服藥彷彿承認自己有個問題不是上帝能解決的,於是她的潛意識反應是把生病和吃藥投射成是別人對她的要求,不屬於她自己。不過,這又讓我們的討論進一步轉向宗教議題。
見習醫師是基督徒,他很驚訝於個案的教會沒法解決她關於信仰和服藥的問題,而且竟會有教友會說對上帝沒信心才會靠藥物,以他對基督教信仰的理解,這是不可思議的。他的意見是,以他在教內的理解,個案的想法可謂犯了「律法主義」的錯誤。簡言之,律法是上帝頒布讓人遵行的,但有些人以自己的方式解釋和相信律法,卻違背了上帝的本意。以他的認識,上帝可以藉由各種途徑來幫助世人,包括需要的醫療及藥物。不過,他也承認基督教很強調定義問題,常會在定義上著力很深,而一旦確立了定義,就會以堅定的信仰去實行,因而有時在起點上的歧異會在實踐上產生明顯的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