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 、轮回与科学
《云图》这部电影，既是一部悬疑片，又是一部喜剧片，既是一部科幻片，也是一部动作片……这几种迷你类型片混在一起就构成了整个故事架构。
其实单独来看每个类型片单元的话，你会发现乏善可陈，都是经典故事母题的公式化。
但是，有一条灿烂的金线把这几颗平淡无奇的珠子串了起来，这条金线就是——轮回学说。
轮回这东西，大部分接受现代教育的中国人，都会毫不疑问地，给它盖上一枚重重的印章——“封建迷信”！
绝大部分当代中国知识分值信奉之死亡观，乃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生命就是“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死亡就是“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这种“一去不归，彻底了断”死亡观，在近代中国得到广泛传播，有两个背景：
一个背景是欧洲文艺复兴后，科学开始大行其道，到了19世纪，实际上科学替代了基督教，成为大多数人的信仰体系。
此时便有生理学家出来宣称，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因为他没有测查到死人身上有任何电生理活动。
这个观念普遍传播，马克思、弗洛伊德也相信，更不用说五四的新青年们了。
另一个更深远的背景是，在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化中，同样认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在坟墓中，等待着末日审判，然后可以复活，善人得到永生，可是这期间并没有一个灵魂轮回到这里、那里的。
所以“人死之后无轮回+末日救赎获永生”这种死亡观，一直是欧美的主流死亡观，到了今天也一样。
到了中国，就只剩下前半截。
科学的核心认识论是怀疑主义，什么都要用科学证实、证伪一下。
于是终于有一天，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的精神病学家，Ian Stevenson ，他发现古时候对轮回和死亡的研究实在太站不住脚，决定开始研究这个现象。
这研究一下子进行了40年，到他退休，Jim Tucker接过他的项目，继续研究。
他们研究了2500多个轮回的个案，发行了十几本书，非常多的研究文章发表在学术期刊上。
其中较为有名的一本书叫做，《轮回与生物学交叉之处（Where Reincarnation and Biology Intersect）》
而且，他们不是这世界上孤独的研究者，轮回研究已经有了自己的专业期刊。不少科学家加入此领域。
科学家们是怎么来研究“轮回”的呢？
轮回研究的方法首先是搜寻、锁定具有前世记忆的儿童。
研究者们首先在亚洲国家研究此类个案。当然发现了很多。
但是很快有人提出疑问，这是不是只是亚洲文化的一部分呢？
然后研究者们几十年间跑遍了全球，在南美洲、北美洲、非洲、欧洲很多地方都发现了此类个案，这些个案很大一部分，完全不能用文化暗示来解释。
为了保证轮回个案的真实性，研究者们提出，能够纳入轮回研究组的个案必须符合以下标准：
1个案陈述的知识是不能通过今生的学习获得的。比如说认识知道前世者家属都不知道的某人的名字或事情。
2 存在不可能通过今生学习获得的技能。比如说一中国农村小孩会说法语，而家里没人会说这种语言。
3 特殊的出生标记或出生缺陷，而和前世者的生活是对应的。比如说前世背上有一个五角星的胎记，这一世也一模一样。大约35%的个案身上发现了此类生物学标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标准，比如说专注研究3-5岁儿童，这样避免成年文化影响，对前世家庭和现世家庭进行分别研究，排除两个家庭间信息互通。
还有重复研究，就是你们研究组研究过的个案，我们很怀疑，我们再率领一批人马，把这些个案一个个研究一遍。
轮回研究一开始就被斥责为“伪科学”，40年前，美国的伪科学斗士一点不比中国今天少，而且质量都很高。
到了今天，仍然有人认为，轮回研究不可靠。但是底气越来越不足了。
特别是Discovery频道也制作了专题片《轮回之谜》，记录了整个研究和多个个案家庭现身说法。
但是反对者们仍然不服气的，不服气有文化的原因，如前所述，轮回挑战了欧美传统文化的死亡观；也有科学的原因，因为这些研究都是回顾性研究，其科学可靠性不如前瞻性研究。
前瞻性研究，简单地说，就是张三这个人要死还没死的时候，就观察他，收集好他的各种证据，生物学特征，信息等等，问好他下辈子去哪里，然后他一轮回投胎后，就去下一世的婴儿张三那里采集证据。
听说轮回研究界已经着手准备做这件事情了，但是研究资金和个案采集是个大问题。这个“科学版转世认证”研究出来，必定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到这里你可能会说，原来真有轮回啊？但是别急，请先定义“轮回”是什么？是一个人的精神系统原封不动地轮回吗？比如说，我这一世是“张三”这个人，我下一辈子还是吗？
这个问题，科学界的答案和佛学界应该是类似的：有轮回而无轮回者。
换句话说，精神的轮回可能和物质的轮回是类似的，一些氢原子去这边，一些氧原子去那边，不是当初聚合成为“张三”这个人的所有氢原子和氧原子整个轮回。
就像《云图》中看到了，每个主角在轮回中性格、命运都和前世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千差万别的不同。
所以“人死灯灭，物质不灭”这种死亡观也没有完全被推倒，只要在定义“物质”的时候，加上“精神也是物质的一种特殊形态”这一命题就行了。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轮回存在的话，为什么有人有轮回记忆，有人没有呢？
现在只能假设，这是自然进化的规律。大部分无用的记忆必须删除。就像小孩子到了3岁之后，婴儿期很多记忆被删除一样。
要是所有婴儿都记得前世的亲戚朋友、创痛和快乐的，这个小孩很难养的，他和这一世的爸爸妈妈不够亲，他要学习这一世的“先进”科学文化知识也很困难。所谓“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而研究者们也发现，大部分有轮回记忆者在成长过程中比同龄人跟容易出现很多心理问题，即便他们有一些技能和知识是超越同龄人的。
要是有一天，所有科学家一致声称，轮回已经得到确证，是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轮回呢？
非也。不少人告诉我，轮回对他太可怕，他之所以自杀，为了就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
还有人听说这个报告，失望地说，“难道我下辈子还要和我爸我妈见面吗？”
科学只负责真假判断，而人活着，不仅需要真假判断，还需要善恶判断、美丑判断、意义判断、价值判断。
正如我们在《少年Pi的漂流》中所见，科学版漂流记遇到神话版漂流记，显然只好退避三舍。
科学版漂流记得到了真相，可是这真相让人痛苦，让人抑郁，让人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无论科学如何进步，神话也将永存。而且不少时候，神话披上了科学的外衣，让你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李孟潮，澳门城市大学应用心理学系
原文发表于《光明日报》2013年06月17日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