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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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夏·皮尔逊
海天出版社2010-10

28.00

第一章 让我们开始吧

要是各国政府和社会团体再不采取行动废除核武器,并防止气候进一步恶化,我预言,这场浩劫迟早要降临我们头上。

—— 史蒂芬·霍金,物理学家,2007年

每天早晨醒来时,我总是对胃里阵阵不舒服感到极为恐惧,其中夹杂着对生活的不安全感。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家,1902年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愿意再担心这些事情:电话账单、卵巢癌、黑熊、苍蝇、疯牛病、气候变化;夜晚在高尔夫球场散步却被一群飞虫包围,弄得兴味索然。我总感觉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很高的地方奔袭而来,落在我的后背,不知不觉中皮肤就会生出一种恶性黑素瘤——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还有,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超级火山随时都会喷发,那足以要了每个人的命。难以预料的肝病肯定也会对我们的生命带来威胁……我徘徊在焦虑边缘,心头时不时掠过一种恐惧感,甚至有时还会莫名地担心我正在开的车随时会爆炸。

这些恐惧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必须保持警觉,极力避免令他们担惊受怕的事情发生。然而令我困惑的是,犯罪、蝙蝠、房屋失火、负面舆论、恐怖主义、乳腺癌、变胖,以及可能会对我的两个孩子造成伤害的事……这一切可能没有必要去事先担心。

“难道是我自相矛盾吗?没错,我是自相矛盾的。”沃尔特·惠特曼(这位美国诗人很怕蜘蛛)写道。显然,我与美国四千万成年人一样(这是令人震惊的数字),对矛盾的事有着奇怪的癖好。在美国这块土地上,有近五分之一勇敢的成年人跟我一样焦虑不止,有的人甚至已经表现出非常明显的症状:惧怕,暴力攻击倾向、歇斯底里、创伤过后的紧张失调、强迫性神经失调……我们忍受着焦虑带来的伤害,犹如穿着一件布满棘刺的披风。

我想象这四千万神经紧绷的芸芸众生,是否也体验过我在2006年1月所感受到的恐惧。当时,我注意到美国卫生部发布了一期有关流感的公报。卫生部在新建立的专门网站上告诫各州公民:请务必储存足够维持六至八周生活所需的食物和水……这事可真够新鲜的啊。

“这是为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我很纳闷,感觉到心脏怦怦直跳。这暗示着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比如大范围的灾难和死亡。我连忙用Google搜寻,才知道1918年的大流感曾导致人们呼吸急促、声音嘶哑,黄热病瘟疫肆虐——那是一种新的传染病,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导致大量的人死亡。

直至2006年冬季,这种病毒还不断在变异,以演化得能比感染鸟类更快感染人类……情况就是这样。你明白吗?这是灾难。我接着访问政府的传染病网站pandemicflu.gov,却只发现一份乏善可陈的报告。看来,还是不能对官方的援助抱太大期望。我们确实需要在地下室储存鲔鱼罐头和矿泉水。因为一旦食物供应系统崩溃,大家就等着饿死吧。

我该怎么办?那四千万焦虑的美国人该如何是好?当你遭到焦虑的折磨时,总要找到一个贴切的原因来解释你的恐惧。让喋喋不休的忠告见鬼去吧,我不需要来自官方的安抚,我只想知道此刻应该做点什么。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帕特里夏?”大约一个月后,我丈夫在门口签收了邮包,转身问我,“你又买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我在二楼的工作室朝楼下喊道。

“噢……”他说着上了楼。每踏一步台阶,平日里非常平和的声调就提高一级,“上周有个快递公司运来一只大箱子,里面足足装着十二个冷冻蔬菜的储存器!我早前就想要问你的,后来忘记了……”他往箱子里探头,“噢,这次你好像买了一大罐奶粉。”

他站在我的工作室门口,手里拿着刚刚被拆开的包裹。“看来你需要加二十七杯水,才能冲泡这些奶粉。”我亲爱的丈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那架势要么会哈哈爆笑,要么就会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事情总是这样的。

我让他稍安勿躁。我们来讨论一下济慈①所称被“清醒状态下的焦虑”折磨的人,他们都会明确地告诉你——那种痛苦是肉眼所无法看到的。这种经年不息的焦虑并非表现为胆小怯弱,或蜷缩在角落。我们不会被脚步声吓得瑟瑟发抖,也不会由于呼啸云端的隆隆声而在飞机上呜咽抽泣。在民俗传说和趣闻轶事中,恐惧总是与不成熟联系在一起,一律被率性地称为“神经兮兮的懦夫反应”——这样的理解完全是一种偏见!焦虑的来势之凶猛,是外人永远无从探知的。我们的焦虑情绪是私密、随意、怪异的,并且通常会被伪装和掩饰起来。它总是隐秘而又疯狂地在不知不觉中蔓延。

① John Keats,1795-1821,杰出的英国诗人。

无论泛泛之交还是多年旧识,无论是孩子还是恋人,都会被焦虑症患者的伪装所愚弄。你知道吗?达尔文在晚年一直试图压抑无法自拔的惊恐感;谁能洞悉丁尼生①或叶芝②所感知到的恐惧?艾瑞莎·弗兰克林③在舞台中间歌唱、贝克汉姆在球场上大秀技艺,这两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有泰然自若的镇定表现。在他们喜悦和优雅的外表底下,难道真的没有隐藏一丝丝恐惧吗?我认识一位CEO,他不论何时进入地下通道都会全身僵硬。就在他和生意伙伴共同乘坐大轿车、从东河下方的拉瓜迪亚隧道前往曼哈顿时,想必他们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另一个例子是我的一位朋友,她将业余时间都用来制订应变飓风的计划,因为她确信飓风会将她在蒙特利尔的房子夷为平地。我还有位好友是很可爱的人,她男朋友在芝加哥的事业蒸蒸日上,可我这位朋友整天担惊受怕,原因竟是害怕有什么东西会弄断男友的脚趾。

你无法从一英里以外辨认出一个人是否正在焦虑不堪。这种人的表现往往并不明显,焦虑的人甚至无法辨认出另一位同病相怜者。恐惧就像电流充满我们的身体,只有在无人注意时才会放电。

① 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

②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

③ Aretha Franklin,美国歌手,作曲家和钢琴家。

2006年3月,新西兰政府启动了全国住户邮件系统,要求人们重视一触即发的死亡和瘟疫。在别人看来,这是国家财政的益民作为,我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我是Flu Wiki网站(一个由危机处理专家建立的百科网站)的常客,每天都会登录浏览。这家网站好像是专为神经质匿名者准备的一个非正式、无需寒暄的讨论空间。你可以在这里发现来自世界各地言辞犀利以及行为怪诞的人。交谈的范围无所不及,从病毒变异的科学对话到传染病的历史沿革,以及“我们该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怎样储备家庭燃料”这样的话题——所有一切都基于这样的推测:自我隔离是预防病毒感染唯一有效的方式。

“这星期我洗手很勤,都洗出血了。”一位来自德克萨斯州的母亲说,光是一个晚上她就在Flu Wiki网站发表了七篇文章。她是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已经提前准备好孩子们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盒,这样一来,孩子们即使是在检疫时需要被隔离也能够愉快度过节日。她考虑问题总是相当周全。不过,这正是问题所在。焦虑症患者通常会陷入无休止的假设中,为很多不必要的事情杞人忧天。而引起焦虑的根源问题在于,他们难以接受不可预期的事情,偏执于不确定性而无法释然。正如心理学家玛丽亚·米塞利所说,这必然会造成一种要对未来拥有绝对支配能力的心理。上述这位德克萨斯州母亲是该网站的常客,她似乎也总是为他人承担起母亲角色的职责,然而,她也坦言这已令她精疲力竭。我推断,她可能患有轻度的强迫性精神失调症,并不只是因为她不停洗手的行为,还有常会发送暗示社区混乱的帖子。这类帖子时常出现,并瞬间引起一片热烈讨论。

我也曾兴致勃勃地读着《只用罐头食品烧饭》一文,由此产生了一种对拓荒时代的缅怀之情——就像阅读《草原小屋》①时一样。后者描绘了真切而清晰的恐惧,让我边读边为之庆幸:还好爸爸拥有一支猎枪。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在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参与讨论的人们往往做出这样的假设:没有为传染病流行做好准备的人会陷入绝望,不顾一切四处寻找食物。这种耸人听闻的话题引发了“如何避免家庭遭到侵袭”之类的热烈献策,甚至有人提出了“262项建议”,仿佛玛莎·斯图尔特②在杂志专栏里传授家政技巧和纸杯蛋糕的制作方法那样。不过我对此并不十分热衷。

为了不使浏览过Flu Wiki网站的人指责我们“对威胁给予选择性的关注”,我有必要说明一下。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在焦虑的驱使下这么做的,人们也总能从禽流感专家那儿得到支持的引证。按照明尼苏达大学传染病研究中心主任、流行病学家迈克尔·奥斯特霍姆的观点,如果在冬季爆发大范围的流行病,“除了说说以外,我不晓得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①《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美国女作家劳拉·英格尔斯·怀尔德的杰作,作者以充满诗意的笔调描述了他们纯朴的小木屋生活,平凡而动人的善良人性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读者。

② Martha Stewart,有“家政女王”之称,透过广播电视、杂志及数十本著作,向全球千万户家庭兜售烹饪、持家、装潢、育儿秘诀。

可是,怎么能够坐以待毙呢?2007年,就在我写作本书之际,伦敦的科学家刚刚将“末日时钟”①调快了一分钟,象征文明末日的临近。对这种富有戏剧性的仪式,我不确定他们期望人们作何反应,总不会是希望看到人们长叹后躺倒在地上,把自己埋在秋天的枯叶里面吧!在十一月阴冷彻骨的早晨,我就在后院里亲眼目睹一只受伤的松鼠用这种方法来应对。

如果是大规模的流行病或灾难,我起码还能为此做点准备:储存足够的食品,设法搬离市中心。但我能为“文明的末日”做些什么?那些操弄“末日时钟”的科学家反复演练着一套自我毁灭的假说,实际上引发的是压抑,而不是焦虑。焦虑与压抑的不同之处在于:尽管信心十分微薄,但它总是偏执地带着“能够幸免于难”的希望。举个例子,公事包掉落在地了,压抑的表现会是嘟囔着咒骂“真是见鬼了”;而处在焦虑之中的人则将公文包捡起来,然后避免其再次发生。

① Doomsday Clock,1947年由芝加哥大学《原子科学家公报》设立,根据世界局势将分针拨前或拨后,标示世界受核武威胁的程度:12时象征核战爆发。

对付恐惧的方法有很多,但我专门研究了心理学家玛利亚·米塞利提出的“假设分析方案”——晚上躺在床上,尽可能想象自己期望出现的情况,然后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叙述它:使用法语,或者假想自己是只猫。“一个人对事件的掌控能力与他的预见能力息息相关,”米塞利指出,“如果无法预知,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因此,为了采取有效的预防措施,我不得不肩负艰巨的任务,去构想突发事件的可能走向。但事态的发展也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结果这种构想非但没有减轻我的焦虑,反而像唱片的纹路一样益发深刻:

要是我不能胜任怎么办?

坐上我的马自达汽车?连同狗和孩子?

我们就待在这儿?在地下室里?

如果狗狗要去外面遛达,回来时脚上怎样才能不沾上病毒?

它可能会踩到鸟粪。

我是不是应该给狗狗买一副足套呢?

焦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这段日子,我们谈了很多与恐惧有关的事:恐惧政治学、恐惧的文化、恐惧“天赋”,对恐惧感的恐惧等等。然而,焦虑与恐惧是两种大相径庭的体验:恐惧来自于直接的威胁,并会激起本能的反应。一头熊追你,你只有狂奔;一辆失控的汽车横冲直撞,你肯定要纵身逃到路外。恐怖分子劫持了你所搭乘的班机,目标直指华盛顿,你只能说“听天由命吧”。

德国心理医生库尔特·戈德斯坦指出,“恐惧能令感觉更加敏锐,焦虑则使人瘫痪。”

这两种反应看起来似乎只有行为上的差别,但其实它们是不同的困境。焦虑的人并非麻木不仁或缺乏勇气。恰恰相反,最近核磁共振成像方面的研究已表明,当得到危险的讯号时,遭受焦虑失调折磨的人会做出完全正常的反应——这部分大脑,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杏仁体①。换句话说,在其他人对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敏捷而勇敢的反应时,焦虑症患者也能快速应变。

焦虑最令人恼火的特征是它的漫无目标。它就像无形的波浪席卷你的全身,将你往下拖,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变成令人惊恐的庞然大物,让人如坠深渊。我就快要淹死了。正如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妮所强调的:“充满了混乱和不确定,那是对威胁无能为力的体验。”

我就曾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那是在陪伴我的儿子参加一年级学生远足的旅途上。我们坐在校车上,正前往剧院观看以庆贺中国新年为主题的歌舞表演。我的儿子跟他六岁的同学兴致勃勃地玩起了“侦察兵”游戏。凝视着车窗外的景致:一月的多伦多格外单调,道路满是泥泞,交通滞缓。两个孩子沉醉于快乐的游戏中,此情此景是如此曼妙:车厢里散发出湿手套和积雪融化的气味,夹杂着洗发精和水果口香糖的味道。车座的弹性相当好,孩子们穿着雪裤在上面蹦来蹦去也不会凹陷。孩子们兴奋得好像得知即将去到周日自助餐厅那般,兴奋不已。结束了侦探游戏后,他们又扯下前座男孩们的帽子作乐,继而玩起“星际大战”游戏:他们用小手掩住嘴,模拟在广袤的银河系里远程通讯……

① Amygdala,大脑核之一,位于侧脑室下角的前端,因形似杏仁而得名。与情感、行为、内脏活动及自主神经功能有关。

   孩子们玩得如此快乐,而我坐在他们身旁,脸上虽然勉强堆出愉快的空洞神情,却始终难掩内心的忧虑。我感到全身僵硬,于是尝试用指尖按住掌心,竭力想把忧虑从大脑、内心和灵魂中赶走;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把这些情绪当作关节炎、牙痛、头痛或恶心之类的症状——虽然不舒服,但无关紧要。“请让忧虑从我心里退去吧!”在这辆满载孩子欢乐的学校巴士上,我却发出了爱德华·蒙克①的“尖叫”②。

   ① Edward Munch,1863-1944,挪威表现主义画家,对心理苦闷的处理手法影响了20世纪初的德国表现主义。

 ② 爱德华·蒙克最著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