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及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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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隆 Yalom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1-01

第三章 模范的折磨

我耗费了5年的时光。5年来我每天都在精神病房带领团体医疗,每天早上10时,我就离开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满架图书的研究室,骑脚踏车到斯坦福大学附设医院,走进病房,在吸进第一口满是来苏消毒剂气味的空气时却步不前,接着由只限教职员饮用的咖啡壶里倒咖啡(病人禁咖啡因、禁烟、禁酒、禁性行为,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让他们太舒服而赖在医院里)。接着我把会议室中的椅子排成圆圈,拿出小指挥棒,主持80分钟的团体聚会。

虽然病房可容20床病人,但我的团体却很小,有时只有四五名病人。我对学员很挑剔,只让能力较高的病人参加。参与的资格呢?至少必须有三点认识:时间、地点和人。我团体的成员只要知道当时是什么时候,他们是谁,在哪里就可以了。虽然我不在乎成员是否是精神病人(只要他们不说出来,不干扰其他人),但我却坚持每名成员都得说话,80分钟都得保持注意力,并且坦承自己有求助的需要。

每一个上流俱乐部都有入会标准。或许我对成员的要求使大家更想加入我的团体,而无法参与的人——病情较严重的病人呢?他们可以参加“沟通团体”,也是病房中的另一个团体医疗群体,他们的会议时间较短,较有组织,较不耗费心力。当然还有一些社会边缘人,他们智力有障碍、不能专心、好斗,或是疯狂,因此不可能参加任何团体。通常这样的病人经过一两天药物治疗稳定下来后,可以获准加入沟通团体。

“获准加入”,大概最保守的病人听到这样的词,都会忍不住笑出来。说实话,在医院史上还没有发生过病人敲着团体医疗室的门吵着要接受治疗的景象,反倒常在治疗前看到白衣天使和看护到处抓病人,把他们由衣橱、厕所、淋浴间等藏身之所赶出来,赶进集体治疗室。

我所带领的这个团体声名远播:不但难缠,而且最糟的是没有可以隐藏的角落。从没有病人会不请自来,偶尔有反应不及的病人误闯,但一等他明白自己置身何处,恐惧就会在他眼中闪烁,不必提醒,就会自动离开。当然病人可能由低阶晋升到高阶治疗团体,但很少有病人在医院待那么久。因此病房中人人各安其位: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只是没有人谈它。

在我带领住院病人团体之前,总以为带门诊病人的团体比较困难。带领七八名人际关系有重大问题的门诊病人可不容易,每到会议结束,我总觉得心力交瘁,对有精力能立刻再带领下一个团体的治疗师,总是钦佩不已。然而等我开始带领住院病人团体时,才开始怀念带领门诊病人的美好时光。

想象一下门诊病人团体的情况:一群有向心力、自动自发的病人;安静舒适的房间;没有护士随时敲门带病人去做某些检查或看诊;没有手缠绷带的自杀病人;没有人拒绝说话;也没有人因药物作用而神智恍惚陷入昏睡大声打鼾。最重要的是,同一批病人和同一组治疗师周复一周共同参与,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奢望!简直是治疗师的天堂。相比之下,我那群住院病人的治疗团体简直是梦魇——成员不断地迅速流动;不时有精神病人发作狡猾耍诈的成员;20年来饱受躁郁或精神分裂症折磨,病情根本无望进步的病人;室内几乎可以触摸到绝望。

但最大的问题是医院和医保制度的无能为力。每天都有卫生单位的人查房,赶病情略有起色的病人出院,然而这些病人的病例上并未说明他们有自杀或危险的倾向。

难道不久之前真有以关怀病人为依归的时光吗?难道真有等病人痊愈才让他们出院的时光吗?这是否只是梦想?我不想多谈从前行政主管协助医师协助病人的美好时光,然而官僚的矛盾情况却与日俱增。

以约翰为例,这名有妄想症且轻度智障的中年男子曾在中途之家遭到攻击,此后再也不肯到政府赞助的收容所去,而宁可在外头过夜。约翰知道该怎么敲开医院大门,因此在又冷又湿的夜里,常是午夜时分,他会在急诊室割腕,要挟政府若不找个安全而隐密的场所让他睡觉,还要割得更深。然而没有任何政府单位有权提供每晚20美元的住宿处,而急诊室医师又不能确定如果约翰真被送到中途之家,会不会自杀,因此约翰每年有许多个晚上都安安稳稳地睡在每天700美元的病房内,这全是拜愚昧而非人性的医保制度之赐。

目前精神病住院病人短暂的治疗非得要有后续门诊治疗才会有效。然而1972年里根任加州州长之后,大笔一挥,废除了精神病医疗保险,不但关闭了大型州立精神病院,而且也根绝了公费的后续治疗。因此院方被迫日复一日在治疗病人之后,让他们回到当初造成他们必须住院医疗的恶劣环境中。就像把受伤的士兵缝合之后,再送他们上战场一样。想想看你费尽苦心照顾病人——访谈、每天的问诊、给其他精神病医师的报告、教职员计划会议、教学、治疗过程——心知几天后这些人就会回到同样恶劣的环境:酗酒暴力的家庭、早已丧失爱和耐心的伴侣身边、回到垃圾堆里、回到吸毒的朋友和在医院大门口等他们的毒贩身旁。问:我们医师怎么保持神智健全?

答:学会虚伪。这就是我耗费时间的方式。首先我学着压抑我的关心——而这原是引领我走上医学这条路的原因。接着我学会了在这一行求生存的法则:避免涉入情感——不要太理睬病人,他们明天就会走了。不要管他们出院后怎么办,记住:小就是美,把目标定小,不要尝试太多——贪多嚼不烂,反而会失败。只要病人明白:接受援助和其他人更亲密能使他们好过,他们对其他人也有用处——那就够了。

渐渐地,几个月来每天迎接新病人,送走老病人,我也想出应对这种断断续续治疗的方法,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改变我的时间架构。问:医院精神病房治疗团体的寿命有多长?

答:一次。门诊病人来看诊的时间可能长达数月,甚至年;有些问题必须要有时间才能凸显,才能辨识,才能改变。长期的治疗才能让我们找出问题,对症下药。但住院病人的治疗团体却并不稳定,不会找出任何主题,因为成员的流动太迅速了。我在病房的5年中,很少看到有同样的成员连续参加两次集体医疗,三次是根本没有!有太多病人我只见过一次,他们参加一次治疗后,第二天就出院了。因此我成了自由派的治疗师,只能尽量在那一次的治疗中,让所有的成员得到最大的益处。

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任务能维持那么久,或许是因为我把它当成一种艺术形式在经营吧。我自认为我的团体医疗非常好,充满艺术美感。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唱歌跳舞画画或演奏乐器,早就对艺术死了心,但在我开始经营团体医疗之后,却改变了想法。天生我才必有用,或许我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特长罢了。病人都喜爱我的团体医疗,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们一起体验了许多温柔、兴奋的时光,我把所学教给大家,旁听的学生也都印象深刻。我不但演讲,也著书谈住院病人的团体医疗。

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开始觉得厌烦,医疗似乎一再地重复,光是一次团体医疗,能做的实在太少,就像内容丰富的谈话只开了个头似的。我渴望更多,更深入地参与病人的生活。

因此多年前,我不再领导住院病人的团体,而专心在其他形式的治疗上。但每隔三个月,新住院医师开始值勤时,我就得连续一周从医学院骑车到住院病房来,教导他们如何带领住院病人团体医疗。

这就是我今天来此的原因。但我心不在此,我觉得很沉重,还在疗伤。母亲三周前才去世,她的死深深影响我将在团体治疗聚会中所采取的做法。

我走进会议室,环顾四周,立刻看到三名新精神科住院医师年轻热情的脸庞。一如往常,我心头泛起对学生的关怀,只想一下子把我所会的全都教给他们,但一抬头,我立刻泻了气。眼前所见的并不只是医院中常见的凌乱景象——点滴架、尿管、心跳监视器、轮椅,时时提醒我这一群病人有严重疾病,因此特别可能抗拒治疗;更糟的是病人本身的景象。

房里共有五名病人,坐成一排。护理长在电话里曾简略向我提过他们的状况。头一个是马丁,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人,罹患严重的肌肉萎缩症,他被绑在轮椅上,腰部以下披了一件床单,只能隐隐看到他的下肢——骨瘦如柴,上面覆盖着粗糙的黑皮肤。他的一只上臂扎着厚厚的绷带,由支架支撑,显然是割了腕。(后来我才听说,已经照顾他13年,精疲力竭的儿子听说他自杀之后,只问他:“你这只手也割了?”)

马丁之后是桃乐西,她由三楼窗户跳下,自杀未遂,已经瘫痪了一年。她处于恍惚状态,连头都抬不起来。

接着是罗莎和卡罗,这两位年轻女性因厌食而入院,两人都因血液化学不平衡和体重过轻而挂着点滴,卡罗的外表特别让人不安:她的五官几乎完美,但却没有一点肉,看着她,有时仿佛看到美丽绝伦的孩子脸庞,有时却像狞笑的骷髅。

最后是梅格诺莉亚,是个邋遢的肥胖女人,已经70岁了,她的两腿瘫痪,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依然是谜。她的厚金边眼镜用一小块胶布粘补,头发上别着一小顶高雅的蕾丝帽子。她自我介绍时,乳棕色的眼睛回视我的视线,柔和而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流露出尊严,叫我吃了一惊。“我非常高兴见到你,医生,久仰。”护士告诉我,梅格诺利亚常想象有虫子在她皮肤上爬,因而苦恼,不过她当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请所有的病人围成一个圆圈,再请三名住院医师坐在病人之后,在病人的视野之外。我依惯例开始聚会,介绍团体医疗的意义。我先自我介绍,提议大家只呼名不称姓,并告诉他们接下来四天我都会参加会议,“然后这两名住院医师会继续带领整个团体,”我继续说道,“这个团体的目的就是要协助你们对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有更多的了解。”我看着眼前的老弱病残——马丁萎缩的四肢、卡罗如死神般的脸庞、输送必要养分给不肯进食的罗莎和卡罗的点滴管、桃乐西的尿袋、梅格诺莉亚瘫痪的腿,不禁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愚蠢。这些人需要多少帮助,而“协助他们对人际关系有更多了解”听来却那么渺小。不过假装这个团体有雄心壮志又有什么意义呢?记住你的座右铭。我一再提醒自己:小就是美——小小的目标,小小的成功。

我把这个住院病人团体称为“计划团体”,因为每一次会议开始,我都要每一名成员列出计划——找出他所希望改变的层面。如果成员的计划是关于人际技巧,尤其可以在团体中立刻动手做的事物,那么成效更好。因重大人生问题而住院的病人不明白这个计划的重点,对我们强调人际关系感到疑惑,这时我总会回答:“我知道你们或许并不是因为人际关系的困扰而住院,但多年来我发现凡是有重大心理问题的人,都可以借着改善和他人的关系模式而获益。重要的是我们要强调关系,才可以得到最大的益处,这正是团体医疗最擅长的部分。”

找出合适的计划可不简单,甚至几次团体医疗下来,大部分成员还掌握不到重点,不过我告诉他们不要担心:“我的工作就是协助你们。”这样的过程大约会花掉一半的会议时间,接着我会以剩余的时间尽量讨论各人的计划。其实计划和讨论计划之间的区别有时并不明显,对有些病人来说,拟计划就是治疗,在这样短暂的相处时光中,只要学会找出问题求助,就已经是很好的治疗了。

罗莎和卡罗两名厌食病人首先开始。卡罗说她没有问题,也不想改进自己的人际关系,甚至加强口气说:“正好相反,我想要做的,就是减少和他人的接触。”等我说我从没听过有任何人不想改进自己之后,她才勉强地说,她经常因别人发怒而退缩,尤其怕她父母亲,他们总想强迫她进食。因此她提出一个计划:“我在这个会议中会更加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过甚至连她自己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做得到。

罗莎也没有改进自己人际关系的意愿。她同样希望摆脱人际关系,她不相信任何人:“大家都误解我,还想改变我。”我问道:“如果在这里想一个此时此地你能做得到的计划,例如能够在今天让这个团体里的人了解你,会有用吗?”“也许吧,”她答道,但也警告我她很难在团体中多说话:“我总觉得其他人比我好,比我重要。”

嘴角流着唾沫的桃乐西把头垂得低低的,以免接触旁人的视线,她用绝望的口气低语,内容毫无任何意义。她说她实在心情低落,无法参加这个团体,而且护士告诉她说,只要听就好了。我明白毫无用武之地,只好转向另外两名病人。

“我不期望还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马丁说。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的妻子和其他亲朋故旧全都已经去世,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任何朋友,儿子也因照顾他而厌烦不已。“医生,你还有更多事情可做,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他向我说,“面对现实吧,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我是个好水手,船上的一切我都可以操作自如,你该看看我当年的样子,没有什么我不会做或不知道的。但现在别人可以给我什么?我又可以给别人什么?”

梅格诺莉亚则说出她的计划:“我只要坐着仔细聆听就好了,这不是好事吗?我妈妈总说好好聆听很重要。”

老天爷!长日漫漫!我该怎么打发剩余的时间?我力持镇定,但心头却一阵惊慌。这次的团体治疗原本是要给住院医师做典范的,现在看看我得面对的难题:桃乐西根本不想说话,梅格诺莉亚一心只想聆听,离世独居的马丁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任何人。(我做了标记:或许有一点机会。)卡罗要坚持自己主张的计划,可以确定根本是空谈,她只是勉强配合我罢了,何况要鼓励病人坚持自己的主张,非得要有积极互动的团体,让他们可以练习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今天不会有多少人和卡罗积极互动。罗莎或许有一点点机会——她自认为遭到误解,不及他人,或许可以由此着手,我把这点也记下来。

我由卡罗恐惧自我坚持开始,要她不论如何对我所主持的团体医疗会议做一点批评,但她却回避我,向我保证我很有技巧,很会将心比心。

我转向罗莎,没有其他人可以着手。我要求她多谈谈为什么其他人都比她重要,她描述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我的教育、我的人际关系,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机会。”我试图把她的话带回此时此地(这样能够加强治疗的力量)。

“看看这个房间里,”我说道,“说说看为什么其他人比你重要?”

“我先说卡罗吧,”她振作起来,“她很美,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美得像画一样。我也嫉妒她的身材,非常平坦,比例匀称,哪像我——看看我,又胖又肿,看看这个。”罗莎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小腹之间八分之一寸的肉。

这根本是厌食症的偏执。罗莎和其他厌食症患者一样,把自己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包起来,叫人忘记她的瘦弱,其实她体重不到40公斤。她竟然羡慕卡罗实在荒谬,因为卡罗更瘦。一个月前卡罗突然昏倒,院方呼叫我前往处理,我赶到病房时,护士正好把她扛上病床,她的衣服掀开,露出臀部,大腿只剩骨头,从皮肤里突出,使我想起集中营逃生的幸存者。但没有必要和罗莎争这一点,厌食病患者对身体形象的扭曲实在太根深蒂固了,我曾和他们争论太多次,也深知这是我争不赢的观点。

罗莎继续做比较。她认为马丁和桃乐西的问题比较严重:“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有像瘫痪这样比较明显的疾病,这样我就有话可说了。”这话使桃乐西终于抬起头来,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发言:“你想要双腿瘫痪吗?”她沙哑地低语,“我的给你。”

令人惊讶的是,马丁突然帮罗莎说话:“不是,桃乐西——名字对吗?是桃乐西吗?罗莎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她并不是想要你或我的腿。看看我的腿,看看它们,就看一次。有哪个神智清醒的人会想要它们?”马丁用他仅剩的能活动的手掀起盖单,指着他的腿。他的腿严重畸形,最末端是两三个瘤节,脚趾全都烂光了。桃乐西和其他人都不敢多看,连受过医学训练的我也不禁感到恶心。

“罗莎只是比喻而已。”马丁继续说道,“她的意思只是她想要更明显的疾病,是你们能看得到的病。她并不是轻视我们的病。是不是罗莎?我说的对吗?”

马丁叫我大吃一惊。他的外表让我忽视了他敏锐的智慧。但他还没说完。

“你介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罗莎?我不是好管闲事,如果你不想答就不要回答。”

“说吧!”罗莎说,“但我可能不会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毛病?我的意思是,你生了什么病?你的确骨瘦如柴,但却没有病容。你为什么要打点滴?”他边说边指着点滴瓶。

“我不吃东西,所以他们就给我挂上这个。”

“不吃?他们不让你吃?”

“不是,他们要我吃,但我不想。”罗莎用手指拨头发,仿佛想梳理自己似的。

“你不饿吗?”马丁追问道。

“不饿。”

这段对话实在精彩。因为人人都对饮食失调的病人噤若寒蝉(他们太爱自我防卫、太脆弱、太否定自己),我从没见过有人对厌食症患者如此直言无讳。

“我总是很饿,”马丁说,“你真该看看我今天的早餐:大概吃了12个松饼、蛋,还有两杯橘子汁。”他停下来沉思:“不吃东西?难道你没有食欲吗?”

“没有,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我不爱吃。”

“不爱吃?”

看得出来马丁努力想明白这种想法。他是真的困惑,仿佛见到了不爱呼吸的人那样:“我总是吃很多,我一直很爱吃。家人带我出去玩时,总会准备花生和洋芋片,其实那正是我的绰号。”

“你的绰号是什么?”罗莎边说边把椅子微微朝马丁转过去。

“洋芋片先生。我爸妈都这样叫我,他们总爱到码头去看大船进港,也会招呼我:‘来呀,洋芋片先生,我们去兜兜风。’我会赶快跑到车上。我们的车是那个区唯一的一辆,当然那时我的腿很好,就像你一样,罗莎。”马丁由轮椅倾身朝下望:“你应该有双好腿——虽然有点瘦,没有肉。我以前多爱跑——”

马丁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一脸惘然,又把盖毯盖好:“不爱吃东西,”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直热爱食物,我觉得你错过了许多乐趣。”

此时一直如计划专心聆听的梅格诺莉亚突然说话了:“罗莎,我突然想起我儿子丹尼尔小时候,他有时也不肯吃东西,你知道我怎么办吗?换换地点!我们上车开到左治亚州——我们就住在州界附近。他在左治亚就会吃了,老天爷,他吃得可多呢!我们总是取笑他在乔治亚州的食欲。”梅格诺莉亚朝罗莎弯身,把声音放低,就像大声地呢喃:“或许你该离开加州,才会吃东西。”

我想要由这些讨论中找出治疗的意义,因此打断了他们的活动(行话所谓的“进度检查”),请成员思索一下他们的互动。

“罗莎,你对现在我们团体的情况,对马丁和梅格诺莉亚的问题有什么感觉?”

“问题没什么,我不在意。而且我喜欢马丁——”

“你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我问道。

罗莎转向马丁:“我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她转身面对我:“他在这里已经一周了,但今天在这个团体里,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我们似乎有很多共同点,但我明知并非如此。”

“你是否觉得他了解你?”

“了解?我不知道。呃,是的,以一种很有意思的方式,或许正是这一点。”

“我正觉得如此。我看到马丁尽他所能想要了解你,而且他只想了解你——我并没有听到他改变你或是教你该怎么做,甚至告诉你你该吃东西。”

“他没这样做是对的。因为这样做没什么好处。”罗莎面向卡罗,两人交换了共谋般的微笑,我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共谋,只想拼命摇晃她们,听她们全身的骨头嘎嘎作响,我想大吼:“不准再喝健怡可乐!不要再骑健身脚踏车!这不是开玩笑!你们俩再少几公斤就会死了,你们的一生只留下墓碑上的几个字:‘我因瘦而死。’”

当然这一切我只能放在心里,这样做非但没有任何效果,而且会破坏我和他们原本就脆弱的关系。于是我向罗莎说:“你有没有发现就在你和马丁的讨论中,已经完成了你今天部分的计划?你说希望自己能够为人所了解,而马丁似乎做到了这点。”

接着我朝马丁说:“你觉得呢?”

马丁只是看着我。我想道:这可能是他这几年来最活泼的一次谈话了。

“记住,”我提醒他,“你在我们会议一开始时,说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但我听到罗莎说你对她很有用,你也听到了吗?”

马丁点头,他的双眼泛着泪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已经够了。我在马丁和罗莎身上都有了好的结果,至少不会空手而回(我承认,当时我对住院医师的考虑不亚于对病人的关怀)。

我再朝向罗莎说:“梅格诺莉亚对你说的话让你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离开加州去吃东西,但我的确看到梅格诺莉亚努力想帮助你。”

“努力?我可不觉得她在努力。她天生就会施予,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她真是天使,我希望我能带她回家,或是跟她去她家。”

“亲爱的,”梅格诺莉亚对罗莎露出大大的微笑,“你不会想来我家的,点蚊香也没用,它们会一再地回来。”显然梅格诺莉亚在说她的昆虫幻想。

“你们真该聘用梅格诺莉亚,”罗莎朝我说,“她才是真正对我有帮助的人。而且不只是对我,对任何人都如此,甚至连护士碰到问题都来找梅格诺莉亚。”

“孩子,你太夸大其词了。我没帮你什么忙,你太瘦了,因此太容易感动,而且你心肠又好,人人都想帮助你。帮忙叫人很舒服,那是我最好的药。”

“那是我最好的药,医生。”梅格诺莉亚看着我又重复一次,“你只要让我帮助其他人。”

有一会儿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对梅格诺莉亚感到深深的迷惑:那双智慧的眼睛,那亲切的微笑,那双臂膀——正像我母亲的臂膀,层层的赘肉一直垂到肘部。被这样柔软的褐色手臂怀抱着,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想到自己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写作、教学、咨询、病人、妻子、四个子女、财务收支、投资,再加上如今母亲去世。我需要安慰,我不禁想道:梅格诺莉亚的安慰,这就是我所需要的,她那宽大臂膀的慰藉。茱蒂·柯林斯的老歌在我心头荡漾:“太多哀伤时光……太多悲惨时光…但若你能够收拾感伤,把它们全都交给我……你就可以摆脱它们……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们……把它们全都交给我。”

我早已忘记这首歌了。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茱蒂·柯林斯优美地唱出:“收拾感伤,把它们全都交给我”时,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欲望,我真想立刻就爬进收音机里,找到唱歌的小姐,向她倾诉我所有的哀伤。

罗莎的声音让我重新回到现实:“亚隆医师,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这里的其他人都比我好。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可以看出梅格诺莉亚多么特别,马丁也是,他们俩都关怀别人。大家——我的亲人,我的姐妹总说我自私,没错,我从没有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贡献,我只想让大家别管我。”

梅格诺莉亚倾身向我:“那孩子很有艺术天分。”她说。

“艺术天分”,多么奇怪的词,我等着听她解释。

“你该看看她帮我绣的毯子。中间两朵玫瑰,四周则缝上小小的紫罗兰,至少有20朵,全都沿着周围。旁边还有漂亮的红色图案。亲爱的,”她朝罗莎说,“明天你把毯子带来给大家看看好吗?还有你正在画的那幅图?”

罗莎脸红了,但还是点头同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讨论这个团体能为梅格诺莉亚做什么,只因为我太沉醉在梅格诺莉亚的慷慨和那首老歌“你就可以摆脱它们……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们”的回忆里。

“梅格诺莉亚,你也该从这个团体中得到些回馈。在聚会开始的时候,你说你只想好好聆听,你的确是个好听众,令人印象深刻,你的观察也很敏锐:从你记得罗莎毯子的所有细节就知道。因此我觉得你并不需要我们帮你学习聆听,我们还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别的?”

“我不知道大家可以帮我什么。”

“我听到大家对你赞不绝口,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当然很好。”

“但是我相信你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赞美——大家都因为你的慷慨慈悲而爱你。其实就在今天我们聚会前,护士才谈到你,说你抚养一个儿子和15个养子女,从没有停止关怀。”

“现在可不行了,我什么也关怀不了,我的腿也动不了。那些虫子——”梅格诺莉亚突然颤抖起来,但依旧保持笑容,“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我的意思是,大家告诉你原本就已经知道的事,可能多此一举,如果我们要帮助你,就得要给你一些别的东西。或许我们得告诉你关于你的其他面,让你见到自己的盲点,可能是你原本并不知道的事物。”

“我刚刚说了,帮助别人就能让我得到帮助。”

“我知道,那正是我之所以喜欢你的原因,但你知道,人人都可以因为帮助别人而得到快乐,就像马丁——你看他协助罗莎被人了解,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

“马丁的确是个好人。他身体不方便,但却很有智慧。”

“你的确帮助了其他人,且做得很好,而且我赞成罗莎的说法,院方真的该聘用你。但是,”我停顿一下,好让我的句子更有力量:“让别人能帮助你也很好,你光是帮助别人,却不让别人因为帮助你而得到帮助。罗莎说她想要跟你回家,让我觉得如果一直有你安慰该有多么好,我也会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但如果再多想一下,我就明白我永远没有回报你,帮助你,因为你从未抱怨,从未要求什么。”我再度停顿下来,“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得到帮助你的快乐。”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梅格诺莉亚深深颔首,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吗?或许我们该做的就是让你学会诉苦,或许你需要被人聆听的经验。”

“我妈说我总把自己放在最后。”

“妈妈未必永远是对的,其实我不常同意妈妈的话,不过这一次你妈说对了。何不练习诉苦?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让你难过?你想要怎么改变自己?”

“我的身体不好……那些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的腿也不好,动不了。”

“这是个开始,梅格诺莉亚,我知道这些的确是你的问题,也希望我们大家能够帮助你,但我们帮不了你这个忙,说说我们可以帮你的事情。”

“我讨厌我的房子。乱七八糟的,它们赶不走,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的房子,还有腿和皮肤。但这些东西不是你,只是你周遭的事物,而非真正的、核心的你。看看你的中心,你想要改变什么?”

“我对自己的生活不怎么满意,我有遗憾。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没错。”我拼命点头。

她继续说:“我让自己失望。我一直想做个老师,那是我的梦想,但我却一直没当成。有时我心情低落,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但是看你帮丹尼尔和其他那些养子女所做的一切,这叫一事无成吗?”罗莎质疑道。

“或许是一事无成。丹尼尔没有成什么大器,就像他爸爸一样。”

罗莎打断了她。她一脸激动的模样——瞳孔放大,她向我说话,仿佛我是法官,而她是帮梅格诺莉亚辩护的律师似的:“她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亚隆医师,她才十几岁,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也失踪了15年。”

卡罗突然也插嘴,同样对我说:“她得独自抚养七个兄弟姐妹。”

“不是独自,有人帮我——牧师、教会、很多好人。”

罗莎不理会梅格诺莉亚的抗辩继续向我说:“约在一年前,我在医院认识梅格诺莉亚,出院后有一次我开车去接她,整个下午在外头兜风,穿过旧金山市郊的帕洛阿图、斯坦福、曼罗公园这些地方,一直到山上,梅格诺莉亚做导游,把这附近的一切都告诉我,还告诉我这里原来的风土人情,某些特别地方三四十年前发生过的事,这是我毕生最棒的一次出游。”

“你觉得罗莎的说法怎么样,梅格诺莉亚?”

梅格诺莉亚又温和下来:“很好,很好,那孩子知道我爱她。”

“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不论你遭遇什么样的阻碍,你还是当成了老师,而且是个很好的老师!”

现在这个团体真的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志得意满地扫视几位住院医师。我最后那一段话真是字字珠玑——是重新阐释的典范,希望这些小医师都听进去了。

梅格诺莉亚听进去了,她似乎深受感动,哭了几分钟。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表示对这一刻的礼赞。然而梅格诺莉亚接下来说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显然我没有听懂她原先所说的话。

“你说得对,大夫,你说得对。”接着她却说,“你说得对,但也不对。我有个梦想,希望能成为真正的老师,领老师的薪水,有真正的学生,让他们叫我老师,这才是我的意思。”

“但是梅格诺莉亚,”罗莎说,“看看你的成就——想想丹尼尔和那些叫你妈妈的养子女。”

“那和我想要的,和我的梦想无关。”梅格诺莉亚尖声说,“我也有梦想,就像白人一样,黑人也有梦想!我对婚姻很失望,我希望和人相守一生,然而却只有14个月就结束了。我是个笨蛋,选错了人。他只喜欢他的酒。”

她朝着我继续说:“老天作证,我从没有,一直到今天,从没说过我丈夫的坏话。我可不想我的丹尼尔听到关于他爸爸的坏话。但大夫,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也有牢骚,有很多期待,从没有如愿,从没有如愿。有时候我真觉得难过。”

她啜泣着,泪水滑下双颊,接着她转头凝视窗外,开始抓挠她的皮肤,先是轻轻地,接着用力地深挖:“很难过,很难过。”她重复说道。

我感到一片茫然。我也像罗莎一样激动起来,我想要原先的梅格诺莉亚回来,她又抓又搔令我焦躁。她是想抓掉虫子,抑或是她的黑皮肤?我想抓住她的手,在她搔破皮肤前让她住手。

一阵很长的静默,接着她说:“还有别的,只是都是私事。”

我知道如果稍加敦促,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但对其他人而言,她说得已经够多了,太多了。罗莎烦恼的眼睛告诉我:“拜托!拜托!够了!停止!”而我也受够了,我已经打开了盖子,但却不想向里头看。

两三分钟后,梅格诺莉亚停止哭泣,也不再抓挠。她的微笑慢慢地回到脸上,声音也再度柔和起来。“我想上帝给我们负担自有它的旨意。我们能试着想出它的旨意来,不是该值得骄傲吗?”

大家一片静默,全都把头——甚至连桃乐西也在内,转向窗外,显然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一再地在心里重复:这次的治疗成果很不错:梅格诺莉亚面对了心中的魔障,现在似乎准备接受治疗了。

但我觉得自己亵渎了她。或许其他成员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捕捉每一名成员的视线,默默地敦促他们开口。我搜索枯肠想把心头的亵渎感化为对这个团体有用的言词,然而脑袋却是一片空白,最后只好放弃,以不知道在多少团体治疗中说过多少次的结语收尾:“梅格诺莉亚已经说了很多,你们每一个人心里对她的话有什么感觉?”

我真恨自己说这些陈腔滥调。我跌入椅子里,只觉得难为情。我心知其他成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绷着脸等他们公式化的回答。

“我觉得现在终于了解你了。”

“我觉得和你更亲近。”

“我觉得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甚至一位住院医师也摆脱了他原本该扮演沉默观众的角色,插嘴说:“我也是,梅格诺莉亚,我看到你成了完整的人,是我可以真正建立关系的人。见到有血有肉的你。”

时间到了。我得综合这次的聚会,提出阐释:“梅格诺莉亚,这是很困难却很丰富的一次聚会。一开始你无法诉苦抱怨,或许是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有权利抱怨。你今天的尝试或许不怎么愉快,但这是真正进展的开始。重要的是你内心有许多痛苦,若能学着倾诉它们,像今天一样直接面对它们,你就不会用间接的方式来表达它们——说你的房子有问题、双腿有毛病,或是皮肤上有虫的感觉。”

梅格诺莉亚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泪水含在眼里。

“你懂我的意思吗,梅格诺莉亚?”

“我懂,大夫。我一清二楚。”她用一方小小的手帕拭眼睛,“我很抱歉抱怨半天。我或许应该先告诉你们,明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她去年去世了。”

“我可以体会你的感觉,梅格诺莉亚,我的母亲上个月才去世。”

这话冲口而出,叫我自己也吃了一惊。通常我不会对不熟的病人讲自己的私事,或许我是想给她一些回馈。但梅格诺莉亚并不领情,团体解散了,门打开了,护士进来把病人推出去。我看到梅格诺莉亚坐着轮椅被推出去时,还一边抓挠不休。

在团体治疗后的讨论中,我享受辛苦耕耘的成果。几位住院医师对我赞不绝口,他们对我无中生有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病人没有多少意愿,也没有多少材料,但这个团体却有积极的互动:到会议结束时,原本无视其他病人存在的成员都开始相互关怀。住院医师也对我最后给梅格诺莉亚病情的阐释印象深刻。若她能够开口求助,她的症状就会消失,这些症状正是她拐弯抹角求救的象征。

你怎么办到的?他们赞叹道。尤其聚会开始时,梅格诺莉亚一副滴水不透的样子。这不难,我说,只要找到适当的钥匙,可以开启任何人的痛苦之门。对梅格诺莉亚而言,这支钥匙就在她最深刻的价值上——她对协助其他人的期待。我说服她让别人帮助她才能帮助别人,很快化解了她的抗拒。

我们边说,护理长莎拉边把头探进门来道谢:“欧文,你又施展你的魔法了。想看温馨景象吗?走以前不妨去看看这些病人午餐的情形,他们全都肩并肩紧靠在一起。你对桃乐西说了什么?她竟和马丁和罗莎一起聊天,你相信吗?”

在我骑车回办公室的路上,莎拉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知道今天早上做得不错,有千百个满意的理由。几位住院医师说得对:今晨的聚会非常好,不但鼓励成员改进他们的人际关系,而且也让他们更配合病房的治疗计划。

最重要的是,我让住院医师明白,没有所谓的无趣或空洞的病人(或团体)。每一个病人,每一个临床的情况,都隐藏着丰富的人生戏剧,心理治疗的艺术就在于启动这些戏剧。

但为什么这么好的成果却不能带给我个人的满足?我觉得有罪恶感——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一心追求的赞美并不能抚慰我的心灵。学生总以为我很有智慧(其实是我刻意造成的印象),在他们眼里,我“睿智”地阐释,发挥我的“魔力”,领导群体时信手捻来,充满先见之明。但我明白真相:整个会议根本是我临机应变胡乱凑合的结果。病人和学生都把我看成非我能力所及的人物,我突然想到,在这个方面,典型的大地之母梅格诺莉亚倒和我不无相似之处。

我提醒自己,小就是美。我的工作是只带领一次团体会议,尽量对团体成员提供最大的帮助。我做到了吗?我从五名病人的角度来检讨。

马丁和罗莎?不错,我做得不错,我可以确定他们为这次会议所制定的计划已经完成了。马丁原本意气消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价值,然而这次的会议使他改观;罗莎以为任何非厌食症患者都会误解她、主宰控制她的观念,也已经粉碎。

桃乐西和卡罗?虽然她们表现被动,但却关切旁人的动静。或许她们可以借着旁观而获得治疗:看到其他人治疗生效,常可让病人在未来治疗时有良好的效果。

梅格诺莉亚呢?问题就在这里。我可曾帮助梅格诺莉亚?我帮得上忙吗?护理长先前的简报让我知道她对许多心理药物都没有反应,主治医师早已放弃对她进行心理治疗了。我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呢?

我帮上忙了吗?我真怀疑。虽然住院医师认为我最后的阐释“充满睿智”,但其实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一番空话:我的阐释对梅格诺莉亚没有什么用。她的症状实在太严重——双腿莫名其妙的瘫痪、皮肤上的昆虫幻觉、幻想她家虫灾背后的阴谋,心理治疗早已派不上用场。就算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由经验老到的治疗师不计时日地协助,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更何况目前情况拮据:梅格诺莉亚没有钱、没有保险,随时可能被送往养老院,而不会再有后续医疗。我的阐释对梅格诺莉亚未来的医疗会有所帮助,不过是幻想而已。

如此说来,我的“睿智”又有什么用?我滔滔不绝并不是为了解救梅格诺莉亚,而是冲着我的学生听众。她是我虚荣的牺牲者。

如今我逼近真相,但心头不安依旧。于是我转而检讨为什么自己的判断力如此差劲?我打破了心理治疗的基本规则:不要剥除病人的自我防卫,除非你有更好的可以取代。我这么做,背后的力量何在?为什么梅格诺莉亚对我如此重要?

我不禁怀疑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和我对母亲去世的反应有关。我再度回想当天会议的过程。我什么时候投注了私人的情感?是在看到梅格诺莉亚第一眼的当下:那个微笑,那双柔软的手臂。妈妈的手臂。它们多么吸引我!我多么期待被那双柔软如棉的手臂环抱安抚。还有那首歌,茱蒂·柯林斯的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努力回想歌词。

然而浮现在我心头的不是歌词,而是早已忘怀的一个下午的经历。在我八九岁住在华盛顿时,周六下午常和朋友罗杰骑车去一个叫做“老兵之家”的公园野餐。一天,我们合谋不带烤热狗,而去公园旁的民宅偷一只活鸡,就着公园林中升起的营火烤来吃。

不过首先要先宰鸡——这是我对死亡的启蒙。罗杰先用一块大石头砸鸡,这只鸡血流如注,被打得鼻青眼肿,却依然挣扎不休。我害怕极了,受不了这副景象,拔脚就跑,一切已经超过控制范围,我真想回头。就在当时当地,我失去了假扮大人的兴趣。我要妈妈,我要赶快骑车回家求她安慰,我想倒转时光,抹除刚才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这一天,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罗杰捏住鸡头,像舞大刀一般把它使得团团转,直到它最后静止下来。我们一定把它拔了毛、清理干净,用叉子叉住烤熟吃下,说不定还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我虽清楚记得自己希望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来,但究竟我们做了什么,却毫无记忆。

那天下午的记忆一直萦怀不去,我不禁自问为什么它存在记忆深处如此之久,却突然现在浮现?轮椅处处的医院团体治疗室和许久之前在老兵之家发生的杀鸡事件究竟有什么关联?或许是因为太过分的想法——就像我对梅格诺莉亚太过分了一样,或许是对时光永难逆转的了解,或许是对母亲的企盼、渴望,期盼有她护着我免于面对生死的现实。

团体治疗的余味苦涩,但我觉得已经接近它的源头:显然是我因为失去母亲而更加渴望母亲的安慰,正好契合梅格诺莉亚的大地之母形象。如果我剥除她的这一层面貌,摆脱她的力量,面对我企求安抚的欲望,会怎么样?那首歌,那首大地之母的歌——歌词片段重回我的脑海:“若你能够收拾感伤,把它们全都交给我……你就可以摆脱它们……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们……把它们全都交给我。”傻气而幼稚。我只模糊记得当年这些歌词带给我的温暖印象,如今它们不再有魔力,虽然我努力回想那个形象,却徒劳无功。

我可以摆脱这样的印象吗?我毕生都在形形色色的大地之母怀中寻求慰藉。我把她们一一列举出来:濒死的母亲——即使在她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我还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众多黑人管家,她们在我婴幼儿时期照顾我,只是如今名字早已忘怀;我的姐姐,虽然她自己也需要爱,却由她自己微薄的一点中分给我;称赞我的老师们;以及和我共事三年的忠实分析师。

现在我更清楚地明白这些感受,姑且称为“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使我几乎不可能对梅格诺莉亚提供不矛盾的治疗。如果我像对罗莎一样,不去理会她,只以小目标为满足,那么必然会责备自己偷懒而牺牲了病人,于是我采取相反的做法,去戳破她的自我防卫,结果现在又自责为了教学表演而牺牲了她。我该做而没做的是,收拾起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她真正地面对面,和有血有肉的她,而非我加诸于她身上的形象。

团体聚会后一天,梅格诺莉亚出院了,我正好看到她在门诊药房窗口等人。她戴着优雅的蕾丝小帽,用罗莎送的蓝色绣花毯盖住轮椅内的双脚,看起来非常普通——疲惫、褴褛,和她之前之后领药的长串人龙无所区别。我向她点头,但她没看到我,我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我改变主意,回头来找她。她依然站在窗口,正把出院领的药放进膝上的小手提袋。我看着她转着轮椅朝医院出口而去,停在那里,接着打开皮包,拿出一方小手帕,拿下金边眼镜,优雅地拭去沿着两颊滑下来的眼泪。我向她走去:“嗨,梅格诺莉亚,记得我吗?”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熟?”她把眼镜戴回去,“等一下,让我看看你。”她凝视着我,眨了两三次眼,接着露出温暖的微笑:“亚隆大夫,我当然记得你。你来看我真好,我一直想和你谈话,私下。”她指着长廊那头的椅子:“我看到那里有张椅子你可以坐。我可以带着我的轮椅坐过去。你可以把我推过去吗?”

我们移到那边坐下,梅格诺莉亚说:“你不要在意我的眼泪,我今天一直不停地掉泪。”

我担心是不是昨天的团体治疗有了反效果,为了遏止这样的恐惧,我柔声问道:“梅格诺莉亚,你掉泪是否和我们昨天的团体医疗有关?”

“团体医疗?”她疑惑地看着我,“亚隆医师,你没忘记我在团体医疗最后说的吧?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一年以前的今天。”

“哦,当然,对不起,我有点迟钝,大概太忙了。”我松了口气,立刻又扮演我的专业角色。“你很想念她吧?”

“是的。你记得罗莎告诉你,我成长的那段期间,母亲弃我而去——她离开我15年后,有一天又突然出现。”

“她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地抚慰你,照顾你?”

“妈妈就是妈妈,不过她没有照顾我太多——正好相反,她去世时已经90岁了。其实和这些全不相关——只要她在那里就好了。我不知道……或许她代表什么我需要的东西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梅格诺莉亚,我真的很清楚。”

“或许我不该说,大夫,但我觉得你很像我——你也想念你妈妈。大夫也需要妈妈,就像妈妈也需要妈妈。”

“一点也没错,梅格诺莉亚,你的第六感很正确——就像罗莎说的一样。你刚才说你本来想找我谈话?”

“是啊,谈你想念你妈妈,那是一件,还有一件就是我们的团体医疗。我想要谢谢你——就是这些。我从那个会议中得到许多收获。”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我学到了一些急迫的事物。我学到了我抚养孩子的任务已经完成——永远完成了。……”她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睛也望向回廊的那方。

急迫?永远?——这些突如其来的字眼令我觉得莫名其妙。我想要继续和她谈下去,却听到她说:“哦,克劳蒂亚来接我了。”

克劳蒂亚把她推出前门,旅行车要送她去养老院。我送她到车道旁,看着她和轮椅上了车。

“再见,亚隆大夫,”她向我挥手,“多保重。”

奇怪,我边看着车子开走边想,我花了毕生时间要了解其他人的世界,却一直等到碰到梅格诺莉亚,才真正明白我们视为模范的人物也会受模范所折磨。其实他们会绝望,会为母亲去世而哀伤,也会嗟叹怨恨人生,他们甚至得伤害自己,才能停止奉献、不再施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