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体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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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茨·科胡特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2-9
9787510050381
52.00

第一章 导论

本书主要的内容是研究在自恋型人格(narcissistic personalities)的精神分析中出现的某些特定移情(transference)或类似移情的现象,以及分析师对这些现象的反应,包括其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本书的主要焦点不会放在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上,因为有为数不少的感兴趣并具有专长的分析师已经在此领域进行了探讨;甚至焦点也不会放在那些较轻微的或隐蔽的(disguised form)精神障碍上,这类的精神病常被称为边缘状态(borderline states)。本书主要的焦点将放在那些与之相关的、较不严重的特定人格障碍,【注1:本书提到的不同个案中,只有一位(G个案)是精神病患者。其余个案都是颇为活跃、社会适应相当良好、功能也很不错的人士,然而他们的人格障碍却或多或少严重干扰了其工作与生产能力,也干扰了其幸福快乐与内在的平和。】对这些人格障碍的治疗在当前的精神分析实务中占有相当的比例。毫无疑问,要在这种人格障碍与其他看似相关的较严重疾患之间划清界限,并非易事。

在这类个案的精神分析过程中,有时会有暂时的退行摆荡(regressive swings)。乍看之下,这时出现的某些症状,会令那些不熟悉严重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者认为,这些症状就足以被标定为精神病。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分析师或个案都不会对这些暂时的退行体验维持太大的警觉,即使如果单独来看这些体验的内容(例如妄想性猜疑;或妄想性身体感觉和自身感知的剧烈转变),确实有理由让人担心个案已经与现实严重脱节。但整体状况仍然是令人放心的,尤其因为导致该次退行的事件通常可以被辨识出来,而且个案不久就学会当发生退行时,要去寻找移情的困扰(例如被分析师拒绝而受挫)。一旦分析师熟悉了这位个案——尤其只要他观察到某种形式的自恋移情(narcissistic transference)已经自动发生——他通常便能相当有信心地下结论:个案主要的困扰并非是精神病,而且即使在以后的分析过程中,又发生那种严重但暂时的退行现象时,他仍会坚信他的结论。

如何区分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呢?在个案的行为、症状或分析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可辨识的特征,使被分析者和分析师在面对分析的过程中,即使明显出现某些看似不祥预兆的症状,某些显然有危险的退行摆荡,仍有相当程度安心的感觉?其实此刻我不太愿意讨论这些问题,不只是因为我相信随着理论的了解与临床的描述被整合到读者心中的同时,本书的整体内容将会逐步澄清有关鉴别诊断的课题;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待精神病理的取向是深度心理学(depth-psychology)导向的,而深度心理学并不主张依照传统的医学模式看待临床现象,亦即不主张把临床现象看做是疾病实体或病理的症候群,只基于行为上的准则即加以诊断和鉴别。然而为了说明,我现在要以动力─结构的(dynamic-structural)及起源学的(genetic)名词,对这类可分析个案的病理精髓预先做个摘要,同时概述在对这些人的人格障碍有了后设心理学【后设心理学(Metapsychology):希腊语种,meta指“超越”的意思,此处后设心理学指的是对心理学的哲学研究,是一种系统性尝试发现和描述心理学现象和规律的学科。】的理解后,他们的抱怨该如何解释。

这些个案发生特定困扰的领域是在自体(self)以及那些以自恋力比多(narcissistic libido)灌注的古老客体(archaic object),即自体─客体(self-objects)。之所以称为古老客体,是因为这些客体仍与古老自体(archaic self)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亦即这些古老客体并未如一般客体一样,被体验为与自体分离而独立的)。尽管这些个案的主要精神病理的固着点,是在精神发展时间轴中相当早的部分,我们还是不能只强调这些个案精神组织中的缺陷,同时也要强调其带来的资产。【重要且必须强调的是,精神病理的本质未必与疾病的严重程度有关。有些严重到令人失能的临床状况〔例如达到精神病程度的歇斯底里迷游状态(hysterical fugue)〕,是由于婴儿化客体灌注(力比多)(infantile object cathexes)的巨大侵入,淹没了现实自我(reality ego)而造成的;另一方面,有些属于自我的特定部分的短暂功能失调〔例如,某些失误(parapraxes)〕却是自恋灌注(力比多)的结果。关于此种自恋失误的显著例子参见Kohut(1970a)。

我们可以说,这些个案在缺陷方面仍固着在古老的夸大自体构造(archaic grandiose self configuration),或固着在古老的、过度刺激的、灌注以自恋力比多的客体(narcissistically cathected object),或两者兼具。这些古老结构未曾被整合到人格中的其他部分,这导致两个主要的结果:(a)成人的人格及其成熟的功能都被削弱,因为它们得不到那些投资于古老结构的能量;(b)由于古老结构及其古老要求的突破与侵入,这些成人、这些个案的现实生活受到妨碍。换言之,将自恋力比多投资于那些古老构造,在某些层面上其致病作用类似于古典移情神经症(transference neuroses),也就是本能地投资在潜意识的、被压抑的乱伦客体的情形。

虽然这类个案的精神病理颇为困扰,重要的是,还要了解他们有些特定的资产,使他们有别于精神病和边缘状态。不同于后两种疾患的个案,自恋人格障碍的个案基本上已获致一个统整的自体(cohesive self),并且已建构完成统整的、理想化的古老客体。其次,不同于在精神病与边缘状态普遍见到的状况,古老自体或灌注以自恋力比多的古老客体产生不可逆的碎裂(irreversible disintegration)的可能性,对这些个案并不构成严重的威胁。由于已获致这些统整而稳定的精神结构,这些个案能够建立特定的、稳定的自恋移情,这使得古老结构得以在治疗中重新激活(reactivation),却不至于有继续退行至崩解的危险:因此他们是可分析的。在此可附带一提,看到某种稳定的自恋移情自发地发生,那就是最佳、最可靠的诊断征候,一方面可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鉴别,另一方面也可与普通的移情神经症区分。换言之,评估尝试的分析(trial analysis),相比于详细检查行为表现与症状所得的结论,更具诊断与预后的价值。

以下这两则典型的梦,也许可以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自恋人格障碍分析中的自恋移情的本质,尤其我们会注意到,在移情中被调动(mobilized)的特定精神病理并未令个案感到有精神病解组的威胁。

第一个梦:个案身处一枚火箭中,在离地表很远的高度上绕着地球运转。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失控而被抛入太空中(精神病)的危险,因为在他运转轨道的中心,地球(灌注以自恋力比多的分析师,亦即自恋移情)有一股看不见却强而有力的拉力在保护着他。

第二个梦:个案在玩荡秋千,前后摆荡,愈来愈高——然而却绝对不会有摔出去,或秋千失控翻绕一圈的危险。

有两位个案几乎完全一致地梦到第一个梦,但本书其他部分不会再提到他们。第二个梦则是F小姐梦到的,当时她正对分析工作中调动起来的、强烈的古老表现癖(exhibitionism)的刺激而感到焦虑。对于前两位个案,当治疗中古老的夸大幻想(grandiose fantasies)被调动起来时,自恋移情保护他们免于永久丧失自体(即精神分裂症)的潜在危险。至于后面那位小姐的情形,当古老的表现癖力比多在分析中被调动起来,因而自我(ego)受到过度刺激〔即变成(轻)躁状态〕的潜在危险时,自恋移情则保护个案免于这种过度刺激的危险。在这三个案例的梦中,对分析师的移情一律都被描绘成非人的关系(重力这种非人的拉力;个案与秋千中心的联结)——这点有力说明了这种关系的自恋本质。

虽然自恋人格障碍的根本精神病理与精神病有相当的差异,但研究前者还是有助于我们了解后者。我们若去仔细探求自体与自体─客体的特定、治疗控制下的、有限的、趋向崩解的摆荡,以及详审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过程中不算罕见的、相关的近似精神病(quasi-psychotic)现象,这便提供了一条了解精神病的特别有希望的管道——就好像深度而详尽地检查少数恶性或近似恶性细胞在有机体健康组织中的反应,也可能成果丰硕,而非只有专注于那些即将死于癌细胞转移的个案,才算是在研究癌症的问题。因此,虽然本书并非关注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但关于我从处理那些可分析的疾患所得到的对这些严重精神病理的一些观点,现在还是要做些说明。

正如自恋人格障碍的情形,精神病不应只以追溯其退行的角度来检视(或许甚至不应以此为主),即从(a)客体爱,经由(b)自恋,到(c)自体性欲的崩解(autoerotic fragmentation)及(d)次发的(妄想式的)重建现实感。反而,如果沿着另一条有点不同的路径去追溯退行,以检视精神病的精神病理将会格外有收获——合乎“自恋有其独立的发展路线”的假设,此即沿着以下几个中间站:(a)较高级形态的自恋的崩溃;(b)退行至古老的自恋状态;(c)古老自恋状态的崩溃〔包括被自恋地灌注(力比多)的古老客体的丧失〕;(d)以明显精神病的形态,古老自体及古老自恋客体次发的(代偿的)复苏【精神病的后设心理学的最近研究参见Arlow和Brenner(1964)。不同于此处的理论,这些作者相信,只要我们将精神病个案的症状与行为障碍解释为其冲突与防御的延伸,亦即基本上放在移情神经症的后设心理学中理解,精神病(因此,同时也暗示自恋人格障碍)可以被充分地阐明。】。

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前述最后一个阶段只会短暂地遇到;但那些稍纵即逝的现象,却让我们得以观察到隐藏在精神病牢不可破的病态情势后面的细节。例如,如果我们将统整的古老自恋构造——夸大自体(grandiose self)和理想化的双亲影像(idealized parent imago),与以下两者比较,将会特别有益:(a)当它们朝着崩解移动时,其随退行而变更的形态,及(b)当或多或少较明显的精神病发生时,它们的代偿对应物(restitutive counterparts)。

例如,个案有时会体验到身体、心灵,以及身体和心智功能有过度灌注(力比多)(hypercathected)但丧失联系的碎片;当暂时的治疗式退行发生在统整地灌注(力比多)的夸大自体,及发生在理想化的双亲影像时,我们可以观察到这些体验的细节。这些体验的细节也许无法在精神病的类似退行中观察到,因为精神病个案的沟通能力有严重困扰,其自体观察(self-observation)的能力不是降低就是相当扭曲的。然而,通过发生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轻微退行的摆荡,我们得以接近这些退行变形的许多细腻之处。我们可以仔细端详,较为悠闲地研究身体感受(body sensation)及自体知觉(self perception)的各种困扰、语言的变质、思想的具体化(concretization)、原本综合运作的思考过程的分裂,以及观察自我(observing ego)对自恋构造的暂时崩解产生的反应(参见第四章图2,以纵览在这些疾患的分析中发生的摆荡)。尤其有收获的是,去比较相对较健康的古老自恋构造(夸大自体;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和古老自恋构造在精神病状态下的对应物:(夸大妄想;“有影响力的机器”)(Tausk, 1919)。

一边是精神病和边缘状态,另一边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两者具决定性的区别特征如下:(a)前者倾向于长期放弃统整的自恋结构,而以妄想取代之(以逃避无可忍受的崩解状态及古老自恋客体的失落);(b)后者仅呈现轻微而暂时的摆荡,通常部分崩解,最多只会出现少许稍纵即逝的代偿妄想。我们若要对精神病及自恋人格障碍做理论上的了解,有几个方向的研究是很有价值的。首先,后者的精神能够维系相对健康古老的夸大性质,而前者则是冰冷傲慢、达到精神病程度的夸大妄想,我们可以研究两者的异同。其次我们也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去比较:在自恋人格障碍个案所形成的移情中,会呈现一个被自恋灌注的、全知全能、被赞叹与理想化、情绪支撑的双亲影像,这算是相对健康的;至于精神病,则呈现一个威力无穷的自体加害者与操控者,即有影响力的机器,其全知全能已变成冷淡、不神入、非人类的邪魔。最后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在检视精神病患的病前人格时,是从其较高级形态的自恋的脆弱性的观点着眼(而不单是从他对爱的客体的成熟关系脆弱性着眼),将会有助于对精神病与边缘状态的了解,例如,那便能够解释以下这两种典型特征:(a)引起退行动作开始的前导事件(precipitating events),经常发生在自恋伤害而非客体爱(object love)的范围;(b)即使在某些严重的精神病里,客体爱仍可能未受困扰,但绝不会没有自恋方面的极度困扰。

以下图表是一个初步的纲要,意图说明两种主要自恋构造的发展步骤,以及它们在(a)自恋人格障碍,及(b)(精神分裂─妄想的)精神病与边缘状态中的对应物,亦即这些构造在退行的变形过程中的中间站。

实线箭头表示自恋构造在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治疗过程中的摆荡(见第四章的图2);点状线的箭头表示在这些疾患的分析里治愈过程的方向。点线互换至长箭头中断前的线表示往精神病的方向仍属可逆的深度;中断的部分指出退行达精神病的深度,在此,精神病的退行已不可逆。

在精神病和自恋人格障碍中,退化的精神结构、个案对这些结构的感知,以及他与这些结构的关系,都有可能会变得性欲化(sexualized)。在精神病中,性欲化不仅涉及古老夸大自体及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因这些结构在被摧毁之前还曾被稍纵即逝地灌注过(自体性欲的崩解),同时也涉及代偿建立这些结构的妄想性复制品,即构成明显精神病的那些内容。精神病中的性欲化最早是由弗洛伊德(1911)所述,并且用后设心理学加以阐明的。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各种形态的自恋移情的性欲化也并不罕见。比较这两种情况的性欲化会是很有趣的。自恋移情的性欲化版本会发生在两种情形:(a)分析早期,通常是治疗前原本就存在的性错乱(perverse)倾向的直接延续〔此处特别值得参阅第三章A先生的案例,对理想化的双亲影像,以及夸大自体的另我(alter-ego)或者孪生变异(twinship variant)的性欲化有广泛的讨论〕;或(b)在自恋人格障碍分析的终止期恶化中稍纵即逝地出现(见第七章)。

此处并不适合完整地回顾形成精神病中幻觉与妄想的精神分析理论。然而,在我们目前所用的思考架构中必须强调的是,幻觉与妄想是在夸大自体及理想化的双亲影像解组以后才建立起来的。在精神病中,这些结构被摧毁,但其断裂的碎片被次发地重组成为妄想(见Tausk, 1919; Ophuijsen, 1920),然后由精神中剩余的整合功能加以合理化。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若发生最严重的退行摆荡,结果是我们有时会遭遇像是精神病的妄想和幻觉的现象。例如,当E先生在治疗早期面临一次即将到来的与分析师的分离,在这样的压力下,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脸变成了母亲的脸。然而,和精神病不同,这些幻觉与妄想不是个案为了逃避其身体─心灵─自体(body-mind-self)长期崩解的不堪忍受的体验,而去建立一些稳定的病态结构,然后再由这些病态结构所经营出来的。它们是回应发生在治疗中的特定自恋移情的特定障碍,因而在自恋结构刚开始产生部分而暂时崩溃的时刻,稍纵即逝地发生。

在造成发展停滞,或构成自恋人格障碍的核心的特定固着与退行倾向方面,特定环境因素(例如双亲的人格、某些创伤的外在事件)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本研究稍后将会对这些角色进行评估。然而,此时若从起源学取向做个短评,也许有助于巩固某些概念基础,以便在精神病及边缘状态与自恋人格障碍之间做出区分。从起源学的观点,我们势必会假设:在精神病里,双亲的人格(以及许多其他的环境因素)合并遗传因素,共同阻挠了核心统整自体与核心理想化自体─客体在适当的时候形成。于是,到年龄较长时才建立起来的自恋结构必须被视为是中空的,因此是脆弱而易碎的。在这些条件下(即一个有精神病倾向的人格),自恋伤害(narcissistic injuries)可能会引发一次退行的动作,此一退行动作倾向于超过古老的自恋阶段(超过统整的夸大自体或统整的理想化双亲影像的古老形式),而走到(自体性欲)崩解的阶段。

在此将插入两则对前面陈述的申论,即关于前精神病(prepsychotic)(或者说有精神病倾向的)人格的(a)动力影响与(b)起源学的背景。前者的重要性主要在临床上,而后者则有较大的理论上的兴趣。

人格中的基本自恋结构的特定缺陷所导致的动力结果的第一个修正,是一种特别的防御形式,以抵御源自其核心缺陷的那种危险退行倾向,这种防御的通常结果是导致被称为分裂样人格(schizoid personality)的状况。这种防御组织(应该包含于边缘状态中),特别常见于那些具有发展出精神病的基本病理倾向的人格;然而,它并不会在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个案身上见到。类精神分裂防御组织的来源在于一个人不仅(前)意识地察觉到其自恋的脆弱性,同时也特定地察觉到一次自恋伤害可能具有引发一场无可控制的退行的危险,而这场退行将会把他不可逆地拉到超过核心、统整的自恋构造的阶段。于是这种人学会了让自己与别人疏远,以避免自己暴露于自恋伤害的特定危险中。

与前述的解释相反,也许有人会宣称:这种个体从人际亲近中退却,是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去爱,而退却的动机来自他们坚信将会遭到不神入的、冷酷的或敌视的对待。然而,这一假设是不正确的。许多试图将自己与他人的牵涉减至最低的类精神分裂个案,其实有能力与人做有意义的接触,也并不会一律都怀疑别人对他有恶意。他们的疏远只是对其自恋的脆弱性与退行倾向正确评估的自然结果。基于这个理由,心理治疗师务必了解:这种人之所以会将他们相当程度的力比多资源集中在很少与人接触的职业或娱乐上(如美学领域的兴趣与工作或抽象而理论性主题的研究),乃是基于他们对自己的资产与弱点的正确评估。因此治疗师不应该像一头公牛闯入一个有价值、或许富有创造力的个人的精致的精神平衡的瓷器店中,而应将注意力集中于防御结构的不完美,和力比多在工作、兴趣及人际关系方面的现有分配过程的瑕疵,以及个案的退行倾向的核心精神病理。关于最后一点,治疗的焦点起初应该是对个案在微小的自恋伤害时会有的轻微情绪退却,做小心谨慎而从容不迫的探究。然而,之后对相关起源脉络的重构补充了对个案此时此地的脆弱性的探索,将给个案的自我进一步的帮助,以便在人格的这个重要区段(crucial sector)可以努力获得更好的掌控。

因此,就如我们将会简短讨论的,精神病的结构决定了治疗的策略,同样,一般而言,适合类精神分裂个案的治疗不是精神分析,而是一种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疗。依我的观点,作为一种心理治疗,精神分析既不应以治疗师在治疗情境中应用精神分析的理论来界定,也不应以治疗师提供能增加个案掌控的领悟(insight)及解释来界定——即使包括起源学的领悟及解释。虽然所有这些特征都是精神分析治疗的一部分,但有些其他的东西必须加入,才能产生其精髓本质:被分析者人格的致病核心在治疗情境中激活,而对分析师产生特定的移情,然后在修通的过程中逐渐化解,因而让个案的自我得以获致掌控此特定领域的能力。然而,如果移情的退行会导致自体严重的崩解,亦即退行到慢性的前自恋(prenarcissistic)阶段,在其中甚至(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中所特有的)与治疗师的自恋联结(narcissistic bond)都被摧毁了,那么这样的过程不应该让它开始。由于这种不幸发展的危险确实存在于分裂样人格的动机核心当中,此处适当的治疗不是精神分析本身,而是一种娴熟于精神分析、但不需要启动自体崩解的退行的领悟治疗(这些治疗的问题在本章最后会从另一个不同的观点再讨论一次)。

接下来是对前面所提的动力─起源的命题的第二点阐述。就我们正在做的,对精神病与自恋人格障碍的比较而言,这一阐述比去了解分裂样人格的疏离态度的功能,具有更特定的关联;在此我们关切的是,在常见于精神病的、自体崩解的倾向中,以及在自恋人格障碍的、维系自体统整的倾向中,先天遗传因素所扮演的角色。当然,关于遗传因素的相对重要性,基于精神分析的体验,我们无法说出任何确定的话。但在我们重构了个案的早年环境,尤其包括重构了其父母的精神病理之后,有时似乎会得到一个无可避免的结论:个案应该比他实际上的困扰更严重。换言之,这种例子会让我们假设存在着某些先天的因素,尽管儿童在早期发展的决定性阶段曾暴露于灾难性的创伤下,这些先天因素却维系了古老夸大自体及理想化的双亲影像的统整性。讨论至此,我们不由得会想起安娜·弗洛伊德与苏菲亚·丹(Sophie Dann,1951)的那篇著名报告。研究中那些儿童实际的病理,与根据其极端创伤性的早年体验(集中营)推估应该会有的严重病理有很大的悬殊。

在本书所提及的个案中,E先生也有类似的情形。若根据其创伤性的早年环境来判断,他似乎应该罹患更严重的困扰,但他实际上却只罹患可分析的人格障碍【本书所提及的每位个案在书中出现的章节,请参见“案例索引”。】。他曾经是个“保温箱的早产婴儿”,与母亲分开达数月之久。他的母亲患有恶性高血压,在他被带回家后,她从未对这个孩子有过任何亲近的感情。他似乎从来不曾被任何人抱过,因为大家都认定他很脆弱。他也被他的父亲拒绝,从未成为家里的一分子。然而,尽管情况如此凶险,这位个案的精神组织却未产生精神病,在分析中,其统整自体向着崩溃摆荡的情形只是暂时性且可处理的。例如,他似乎在生命早期就能够将他对触觉刺激的需求转换到视觉方面。至少,视觉刺激当时似乎足以支持一个自体的核心,让这个自体大致可以维系其统整,或在暂时崩解之后,至少可以让自己迅速复原。

在此我想稍微谈一下罹患自恋方面的人格障碍个案呈现的症状学,尤其是有关(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与精神病和边缘状态的比较。自恋人格障碍有哪些症状表现,让分析师能够将它与精神病和边缘状态区别开呢?前面曾提过我在这个领域的取向大致上不同于传统医学的目的,即借由一群反复发生的症状表现而认定一个疾病实体,并由此做出临床诊断。但由于前面我已经先从后设心理学的角度对基本的精神病理作勾勒概要,因此本书所讨论的各种疾患的症状学不只是从其外在表现去看,同时也要就其重要性来检视。

自恋人格障碍个案的症状(精神病在某些时期以及某些类型的边缘状态亦然)常常是很难定义的,而且个案通常无法把焦点放在症状的基本层面,但他却能够辨识并描述次发的困扰(诸如工作效能不佳,或从事性错乱活动的倾向)。个案起初的抱怨会如此模糊不清,也许和其有困扰的结构(自体)与自我的自体观察(self-observing)功能所在的位置很靠近有关〔关于这点,参见弗洛伊德在1912年7月4日的书信中给宾斯万格(Binswanger)的意见(Binswanger, 1956, p. 44f.)〕,就如同眼睛观察不到它自己本身。

然而,尽管起初呈现的症状如此模糊不清,随着精神分析的进展,尤其是当任何一种形态的自恋移情发生时,最重要的症状特征通常能够看得愈来愈清楚。个案会描述隐微地体验到、却普遍存在的空虚与抑郁的感受。然而,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大不相同的是,一旦自恋移情建立起来,这些空虚与抑郁的感受就缓解了;但当与分析师的关系出现困扰时,这些感受又会变得强烈起来。至少有些时候,尤其是当自恋移情出现裂痕时,个案会试图让分析师知道,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或至少是觉得他的情绪变钝了;他也许会追加说他对工作没有热忱,而由于缺乏驱动力,他找一些例行的公事来维持自己走下去。这些抱怨以及他许多其他类似的不适,表示的是自我的枯竭(ego’s depletion),因为自我必须保卫自己以抵抗古老夸大自体不切实际的要求,或抵抗对于一个能提高自尊的强大外力的强烈渴望,以及对自恋领域的其他形式的情绪支撑的渴望。

然而,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的类似现象大不相同的是,此处这些症状并未稳固地建立。虽然在持续进行的分析架构中我们可以轻易找到正确无误的证据支持个案症状是暂时性的,这样的证据也可以从个案在分析之外及分析开始前的反应找到,也就是可以从仔细聚焦详审个案的过去史而找到。例如,原本普遍存在的疑病想法可能会突然消失无踪,而且(通常是由于接受到外界的称赞,或受惠于环境对他的兴趣)个案会觉得突然活了过来,突然很快乐,至少维持一阵子,觉得有驱动力,而且有一种深刻而活泼地参与这个世界的感觉。然而,这些向上的摆荡通常是很短暂的。它们常会变成不舒服的兴奋的原因;它们引发焦虑,而很快随之而来的又是慢性的迟钝感与被动感,不论这些感觉是直接体验到的,或隐匿在长时间的机械性活动后面。更进一步而言,通常不难(至少对分析师而言)辨识出其中存在很大的自恋脆弱性。除了前面提到的焦虑的兴奋外,这种自恋的脆弱性导致个案升高的乐趣很快就再度隐没,而增加的行动活力也无法维持长久。一个挫折、期待的赞许落空、环境对个案缺乏吸引力,诸如此类,很快就又让个案回到先前枯竭的状态。

前面我们概述了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病理,以及伴随这些疾患的基本精神病理的某些临床特征。我们描绘这个轮廓的方式,主要是借着比较自恋人格障碍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亦即借着对比这两类精神疾患的精神病理,以及比较它们的临床表现。【之前的讨论焦点主要是放在鉴别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与(不可分析的)精神分裂病类的精神病,尤其是隐藏式的精神病,即所谓“边缘型个案”。在此我们不会对可分析的自恋人格障碍与(不可分析的)躁郁症类的精神病做详细的鉴别比较,尽管在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中某些摆荡的确可以当做躁郁症的较轻微而稍纵即逝的复制品来看待及研究。但再说一次,正如在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的比较中普遍的状况,个案维系一个自恋移情的能力乃是与以下事实相关:他的古老表现癖及夸大,大部分仍与其统整的夸大自体的整体结构整合在一起,而同样,对被夸大的过渡自体─客体的古老全能感,大部分仍与统整的理想化双亲影像的整体结构整合在一起。于是,因治疗的移情的起伏变化而产生的、由轻躁症的兴奋到抑郁情感的摆荡只是暂时的,而先前的自恋平衡可以迅速重新建立。然而,在躁郁症的情形下,那两种基本的自恋结构并未建立得足够稳固,因而在各种创伤的冲击下就容易溃散。然后它们变成无法维持古老的灌注:于是夸大自体的表现癖及夸大开始淹没自我(躁症),而理想化双亲影像全能的攻击则摧毁个案现实的自尊(抑郁)。

然而,我所关切的那些个案带给我们的诊断难题,不仅是对精神病而已,同时也关系着精神病理状态光谱的另一端——移情神经症。我们必须承认,因为临床情况的复杂性,最初往往不易决定某一特定个案是否该被视为落在自恋性障碍的范围内。在古典移情神经症中可见到自恋特征;相反,在自恋性障碍中——无论是严重精神病或较轻的自恋人格障碍——也会见到显现移情神经症特征的特定机转。

混合形态的精神病理的错综复杂,以及其所导致的诊断分类上的问题将会在后面讨论(例如第七章)。然而,在此必须强调,虽然临床上移情神经症与自恋性障碍有许多共通的特征,但这两类精神疾患本质的致病结构,以及由此呈现出来的重要症状表现却是不同的。它们的差异可由以下的事实表达。

在不复杂的(uncomplicated)移情神经症个案,其精神病理主要并不是发生在自体,也不在古老自恋的自体─客体。核心的精神病理乃是在(乱伦的)力比多渴求及攻击渴求方面的结构冲突,这些渴求是源自一个界限清楚而统整的自体,而指向基本上已经与自体完全分化的儿童期客体。【关于古老自体─客体(精神结构的一个前驱物)、精神结构,以及真实客体的区分,参见第二章。】另一方面,自恋人格障碍的主要精神病理则是关于自体与古老的自恋客体。这些自恋构造与自恋领域的精神病理的因果关系有以下两方面的关联:(1)它们可能被灌注得不足,以致易陷于暂时的崩解;(2)即使它们被灌注得足够或过度,因而保有其统整性,但它们并未与人格的其他部分整合,因而成熟的自体与成熟人格的其他层面无法享有充分或可靠的自恋投资。

对于不复杂的移情神经症个案,当被禁止的(乱伦─俄狄浦斯的或前俄狄浦斯的)客体─本能渴求冲破防线,威胁到自我,自我对它所处的危险就会产生焦虑的反应。自我所体验到的危险也许是遭受身体惩罚的威胁,或是情绪或身体抛弃的威胁〔即阉割焦虑、害怕丧失客体的爱、或害怕丧失客体(Freud, 1926)〕。另一方面,在自恋人格障碍,自我的焦虑主要是关系着它察觉到成熟自体的脆弱性;自我面对的危险若非关于自体的暂时崩解,就是关于自我的领域被以下两者之一所侵入:古老形态的、结合主体的夸大或古老的、被自恋扩大的自体─客体。因此,不适的主要来源在于精神无法调节自尊并将它维持在正常的水平;而与此主要的心理缺陷相关,人格的特定(致病)体验乃是存在于自恋领域中,而且落在一条光谱上。光谱的一端是焦虑的夸大与兴奋,另一端则是轻微的尴尬、害羞及难为情,或严重的羞耻感、疑病及抑郁。

除了前述特定的精神不适,那些主要精神病理在于自恋人格障碍领域的个案,似乎也会遭受害怕丧失客体、害怕丧失客体的爱,及阉割焦虑的威胁。我们可以进一步——并且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这样说:虽然移情神经症不适的首要来源是阉割焦虑,其次是害怕丧失客体的爱,最后才是害怕丧失客体(以发生的频率及重要性而言),但在自恋人格障碍的顺序是颠倒的;即害怕丧失客体在频率及重要性上都排第一,而阉割焦虑则在最后。

这样的比较陈述虽然是对的,却不完整而太表浅。我们说在自恋性障碍的主要体验是:(1)羞耻感,(2)丧失客体的爱,(3)丧失客体,而在移情神经症的主要体验是:(a)罪恶感,(b)阉割焦虑,这并非只是一种诊断上之所以不能进一步解释的心理指述,而是以下基本事实的直接结果:在自恋性障碍的精神病理中扮演主要角色的自体─客体,并不等于在转移神经症中的客体。自恋人格障碍中的客体是古老的、自恋地灌注(力比多)的,以及前结构的(prestructural)(参见第二章)。因此,不论他们是威胁要惩罚、撤回他们的爱或让个案面临他们暂时的不在或永久的消失——结果都是一种自恋的失衡或缺陷,因为个案早就以种种方式与他们交缠在一起,个案的自体统整性与自尊的维系【不妨这样说,在某些例子里,造成个案自尊低落的并非是丧失客体的爱,而是丧失客体的赞赏。】,以及对引导目标的理想能提供有报酬的关系的维系,都必须依赖他们的存在、肯定赞同,或其他形式的自恋支撑。至于移情神经症,类似的心理事件则导致害怕遭受一个灌注以客体─本能能量的客体(即一个被体验为分离而独立的客体)的惩罚,或导致对于自己的爱不能得到回应的紧张,或导致可能将要孤单盼望一个不在的客体,诸如此类的结果——只会有次发的自尊低落。

前面这些考虑如何协助我们评估个案呈现的抱怨呢?换言之,我们起初要怎样建立一个精神分析的诊断,以便调整我们的精神分析策略(我们的诠释方向),以应对特定心理困扰的需要呢?我们要如何辨识某个个案的困扰是在自恋人格障碍的领域,而非一般移情神经症的领域呢?

前述关于自恋人格障碍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如何区分的那种取向,同样也适用于此处:即区别主要应该是基于分析师对其中主要精神病理的后设心理学的了解,而非基于表面的症状表现的检视。

当然,特定精神神经症的抑制(psychoneurotic inhibitions)及症状(恐惧症状、强迫思想、强迫行为、歇斯底里症状表现)的存在,可能指向移情神经症,而一些隐微模糊的症状,如隐隐的抑郁情感、工作方面缺乏热忱和驱动力、人际体验的麻木无趣、对自己的身体或心智状态感到不自在,以及多种性错乱倾向等症状,则会指向自恋性障碍的范畴。然而,这些明显的症状并非可靠的指引。有时在缺乏驱动力或热忱的模糊症状背后,分析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会发现一个清楚而特定的禁抑或恐惧症状;更常见的情况是,虽然个案最初抱怨的是特定的禁抑、看来似乎界限清楚的焦虑,以及其他仿佛属于移情神经症的困扰,分析师后来却发现存在着广泛的自恋脆弱性、自尊或自尊调节上的特定缺陷,或在个案的理想系统上有广泛的困扰。

必须再次强调,对于“是否要以精神分析治疗一位个案”这个极为重要的诊断问题,自恋人格障碍呈现的明显症状表现并非解答的可靠指引。然而,有些自恋人格个案的精神病理确实表现为比较特定而精彩的症候群,因此在表达了我的警告后——以及再次强调了对此诊断问题的唯一可靠解答前——我将列举在这些个案身上见到的某些症候群。在这类例子中,个案可能会抱怨下述不适,以及呈现下述病理特征:(1)在性的方面——性错乱的幻想、缺乏性趣;(2)在社会方面——工作抑制、无法形成及维系有意义的关系、从事叛逆偏差的活动;(3)在显现其人格特征方面——缺乏幽默感、对他人的需求与感受缺乏神入的能力、缺乏均衡感、容易产生无法控制的暴怒、病态的撒谎;(4)在身心症方面——对身心健康有疑病的先入之见、各器官系统的生长困扰。

虽然这些抱怨与症候群确实常发生在自恋人格障碍的个案身上,而且虽然基于对个案的这些抱怨的审视,有经验的分析师也许会强烈怀疑潜在的自恋人格障碍,但决定性的诊断准则不应该立基于对呈现的症状或甚至生活史的评估,而应该立基于自动发展出来的移情本质。由于本书完全是在探讨在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被调动起来的特定移情(或类似移情的结构),前面的陈述直接带领我们进入此一探讨的核心。

然而,在此必须提出两个相关的问题。移情在自恋人格的精神分析治疗,真的有发展出来吗?如果真的有,这种移情的本质是什么?

要划定及检视自恋人格障碍中的移情,会让我们碰到许多基本的理论性议题,这些议题超乎复杂临床状况所致的不确定。如果我们假定在自恋性障碍中有移情存在,我们可以用下列问题的形式来摘述相关问题:什么是移情的概念?在对自恋结构及其于精神分析治疗中的调动做理论的综合论述时使用移情的概念,是否与我们对移情神经症做类似综合论述时使用这个概念同样适当呢?

根据弗洛伊德早期的、后设心理学上精准的定义(1900),移情意味着被压抑的、婴儿化的、客体─力比多【当然,当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第二章为移情做后设心理学的定义时,他尚未综合论述自恋的概念,所以自恋本能的投资(narcissistic instinctual investments)当然也还未论及。】冲动与关于现在客体的(前)意识渴望的混合物。循此理论脉络,临床的移情可以理解为下述普遍机转的特定例子:被分析者对分析师的态度,会成为被压抑的、婴儿化的、客体导向欲求的携带者。这类移情(即定义为客体导向的被压抑的渴求,混合前意识的愿望及态度)会发生在自恋性障碍(并且在治疗中被调动起来),但它们是发生于人格中并未参与特定自恋退行的部分。然而,在当前的情况下,对那些产生自恋退行或固着而又表现出精神神经症特征的被分析者,我们关切的并非是他们人格的那个部分,而是下列问题:(1)自恋结构本身(例如对自体的古老意象)发生的状态,是否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移情神经症中压抑的状态?(2)它们是否会与人格的前意识态度混合,类似存在于移情神经症中的动力与结构状况?

到目前为止,我已指出我们所遭遇问题的理论架构,现在我要先将综合论述移情概念的临床及理论意义时的各种错综复杂之处搁在一边【对这些问题的理论层面的讨论,参见Kohut(1959)、Kohut和Seitz(1963)。关于这些理论考虑的临床应用的讨论参见第九章,特别是K先生的案例。】,转而对发生在自恋性障碍并且在其精神分析中被调动起来的移情(或者有的人偏好说是类似移情的结构),做一个比较临床而体验导向的分类。我先简短地摘述这种分类,那是我在先前的一篇论文(1966a)中提出的。

原发性自恋(primary narcissism)的平衡被母性照顾的无可避免的缺点所扰乱,但儿童会将原先的完美代之以(a)建立一个夸大而具表现癖的自体影像——夸大自体;以及(b)将原先的完美交付给一个受仰慕的、全能的(过渡的)自体─客体——理想化的双亲影像。

“夸大”及“表现癖”这两个术语泛指的是一群现象,从儿童唯我的世界观及他被夸奖时无所掩饰的愉悦,以及从偏执狂患者(paranoiac)重大的妄想及成年性错乱患者粗鄙的性行为,到成年人对自己的功能执行,及对自己的成就之最轻微、最目标抑制的(aim-inhibited)并且非色欲的(nonerotic)满足。自从弗洛伊德(1921)以“比较重要的意义上(a potiori),以及由于它们的起源”(p.91)【不太容易界定当弗洛伊德在解释为何他将所有的力比多力量都称为性的力量时,a potiori一词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在potiori这个字所具有的许多意义中,前述脉络底下最适切的可能是“比较重要”之意。换言之,弗洛伊德所以将“性的”这个术语不仅用于生殖器性欲,还用于前生殖期的驱力元素(生殖器性欲的前驱物),是因为生殖器性欲是这群相关联现象中比较重要的(也是较为人所知的)。】为由,而将所有的力比多驱力元素都称为性的(sexual)驱力,之后在精神分析中已有一种被广为接受的做法,即对一群或一系列在发展上、起源学上,及动力上有关联的现象,采用其中最显著或界限显现最清楚的名称,来当做这整群或整个系列的术语。必须承认,将各种不同的现象具有起源及动力上的单一性的事实,作为单一的命名与概念形成的基础,这样做并非毫无危险。例如,哈特曼(Hartmann, 1960)曾对这方面的滥用提出警告,并将导致这种滥用的逻辑谬误称为“起源学的谬误”(p.93)【参见Langer(1957, p. 248),其中对“起源学的谬误”(genetic fallacy)此一术语及概念有绝佳的定义。】。但在另一方面,断言一群看似不同的现象具有深层起源学及精神动力上的单一性,因而将其包含在同一个术语之下,例如,以比较重要的意义的方式命名,在有些时候是极为重要的。如此一个“起源学的”术语,能够最有力地从我们心里唤起正确的意义。此外,它会调动内在与社会性的阻抗,而矛盾的是,这些阻抗必须(恰到好处地)牵涉在此概念领域中——尤其是在处理一门复杂心理状态的科学时。然而,唯有通过逐渐克服那恰到好处地调动起来的情绪阻抗,新观念的接受最终才能实现。

从现在开始,在本书中将使用“夸大自体”(grandiose self)一词〔而非先前使用的“自恋自体”(narcissistic self)〕来指称那个夸大及表现癖的结构,而它的对应物则是“理想化的双亲影像”(idealized parent imago)。一般而言,由于自体是被灌注以自恋力比多的,因此“自恋自体”一词或许有理由被认为是套套逻辑(tautology)。然而,我对“夸大自体”一词的偏好却是由于它比“自恋自体”一词有更大的唤醒力量,我主要并非在理论的基础上放弃后者的使用。在我一般的看法中,自恋并非由本能投资的标的 (即标的是在主体自己或他人)所定义,而是由本能负载的本质或性质所定义。例如,幼童以自恋的灌注(力比多)投资于他人,于是他以自恋的方式体验他们,亦即将他们体验为自体─客体。于是,期待对此种(自体─客体)他人的控制,就比较近似成人期待对自己身体和心灵的控制的概念,而比较不像成人期待对他人的控制的概念。主体会不会有时对自己投资以客体─本能的灌注——就如同在自伤行为中是投资以未中和的(unneutralized)攻击本能,或在精神分裂个案的自体疏远体验中是投资以客体─力比多的灌注?此研究中将不会讨论这个问题。然而,在许多自体观察的行动中,主体以已中和的(neutralized)客体─力比多的注意力灌注(object-libidinal attention cathexes)对主体做一定程度的投资,这当然是有的。

比术语问题更实质的,是关于主要自恋构造的发展及动力的地位问题。两个基本的自恋构造为了要用来保存一部分最初体验到的自恋完美的主要机转(“我是完美的”及“你是完美的,但我是你的一部分”),当然是正好相反的。【几乎无须强调,最初这些过程是前语言的(preverbal)及前概念的(preconceptual),而如上述的典型例句只能以唤起的意义来理解,就如弗洛伊德关于偏执狂的主要机转所做的著名陈述(1911, pp. 63ff.)。对于决定自恋的两条主要发展路线的主要机转的描述,只能是后设心理学的描述。尽管如此,这样说或许是有益的:夸大自体(某种程度上对应于弗洛伊德所说的纯化的享乐自我(purified pleasure ego,1915a),类似成人体验中诸如国家与种族的傲慢与偏见等体验(一切好的都是“内部的”,而一切坏而邪恶的则都归于“外面的人”),至于与理想化双亲影像的关系,则或许类似于虔诚的信徒与其上帝的关系(包括神秘的融合)。】然而,它们从一开始就同时并存,而且它们个别且大都独立的发展路线可被分别细察。在最适宜的发展条件下,古老夸大自体的表现癖及夸大逐渐被驯服,而整个结构最终被整合入成人的人格中,并且供应本能的能源给我们自我同调的(ego-syntonic)企图心与目的、对自身活动的享受,以及自尊的重要层面。而在类似的有利情形下,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同样也被整合入成人的人格中。它被内射(introjected)为我们的理想化的超我,借着向我们提出它的理想引导,成为我们精神组织的一项重要组成(对此过程更确实的讨论,参见第二章)。然而,如果儿童遭遇严重的自恋创伤,则夸大自体未能融入适切的自我内容中,而是以其未改变的形态被保留下来,并且奋力追求其古老目的的实现。而如果儿童在他仰慕的成人上体验到创伤性的失望,则同样的,理想化的双亲影像也是以其未改变的形态被保留下来,并未转化为张力调节的(tension-regulating)精神结构,未能成为可及的内射物的状态【关于此点参见第二章对“转变内化作用”(transmuting internalization)的讨论。】,而始终仍是一个古老的、过渡的自体─客体,是维系自恋恒定(narcissistic homeostasis)所需的。

以上摘要勾画出两个基本的自恋构造,本书依循的主要思考路线乃是遵照这两个基本自恋构造的概念化而组织的。因此,以下四个主题构成此一研究的要旨:(1)由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在治疗里被调动而发生的移情〔称为“理想化移情”(idealizing transference)〕;(2)由夸大自体被调动而发生的移情〔为了详尽起见,称为“镜像移情”(mirror transference)〕;(3)当个案的理想化双亲影像被调动为移情时,分析师的反应(reactions)〔包括其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s)〕;以及(4)当个案的夸大自体被调动时分析师的反应。

然而,在对特定的自恋移情做详细而系统的讨论之前,此刻我仍须追加一些比较一般性的评介,同时简要地介绍某些临床与理论的主题。

首先且让我肯定地表明我来自临床观察的信念:假若分析师能表现出适当地注意、但不强求且非干涉的行为(亦即分析师的分析取向的态度),则(1)在自恋人格障碍中会开启一个朝向特定的治疗式退行的移动;(2)相对应的一个特定的类移情的情况会自行建立【这里我先不理会阻止自恋的移情建立的那些阻抗;我会在后面讨论它们。】,那是由潜意识的自恋结构(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和夸大自体)与分析师的特定精神表象(psychic representation)混合构成的,而分析师的此种精神表象则是(在前述退行的移动中)被扯进那些在治疗中激活的、自恋灌注的结构。

就如前面指出的,最深远的退行是导致身体─心灵─自体,及其功能的一些隔离崩解碎片的体验被激活,以及古老自恋灌注客体的瓦解与失落。此“崩解自体阶段”【若要强调先天向统一 (unification)及统整(cohesion)逐渐发展的倾向,那么此处我们或许所说的也是Glover的术语(1943)“自体核心阶段期”(stage of self nuclei)(Gedo and Goldberg, 1969)的一种变异。】对应的发展阶段是弗洛伊德(1914)所称的“自体性欲阶段”(另参阅Nagera, 1964)。人格中未参与退行的部分会设法处理核心的崩解。例如,个案可能会试图对自己解释崩解的体验(疑病的忧思),并且会设法用一些字眼来描述那种体验〔疑病的抱怨(Glover, 1939)〕。精神的健康部分也能够与治疗师建立治疗的联结(therapeutic bond),因此有可能创造一个可工作的治疗关系。然而,退行的核心部分亦即古老的夸大自体的崩解碎片,以及古老的理想化客体的崩解碎片,本质上却是超出个案精神的健康部分所能触及的范围。换言之,虽然个案体验到退行在精神的周围部分造成的作用,但崩解的身体─心灵─自体与自体─客体的体验却是无法在心理上阐述的。【颇重要的是,当个案试图描述身体─心灵─自体或自体─客体的崩解碎片体验时,他使用负面的用语。例如,他的嘴唇觉得“奇怪”;他的身体变得“陌生”;现在他的想法“怪怪的”等等——全都是在表明一个事实:本质上,那些退行的变化是在个案的心理组织之外。因此,从发展的观点,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崩解碎片是前心理的。】

此处极为重要的是以下事实:此病理的中心部分无法与前意识的思想内容,包括治疗师的感知,形成稳定的混合物,亦即此病理的中心部分无法被用来形成移情。因此,虽然这类个案还是有可能经由心理治疗的支持(包括给予领悟)得到帮助,但分析的情境却不可能建立,亦即其病理本身的中心部分无法与治疗师的(前)意识表象形成可工作的移情混合物。事实上,在这些病例中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是,心理治疗师要与个案精神病理的核心保持清楚的分化——如果他不能做到此种分隔而被拉进个案的妄想中的话,他便丧失与个案精神的其他健康部分的联结,于是也就丧失他的治疗力矩(leverage)。因此,与心理治疗师维持一个现实而友好的关系,在精神病与边缘状态的治疗极为重要,强调当前对所谓“治疗联盟”(therapeutic alliance)或“工作联盟”(working alliance)的重要性(Zetzel, 1956; Greenson, 1965, 1967),对这些个案而言是完全正确的。

然而,相对于普遍见于精神病及边缘状态的情况,在移情神经症与自恋人格障碍的分析中发生的治疗动机的困扰,一般而言,不是来自分析师与个案间那种现实连结的断裂,而需要分析师去主动修补——例如,异常温暖的行为 (参阅Jacobson, 1967)。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那种困难是某客体─本能的或自恋移情的表现,这些移情若成为阻抗,需要通过提供领悟的诠释,以便将其置于个案增加的自我控制之下。因此,依我的看法,在这些精神病理的分析中,若将个案与分析师非特定且非移情的信赖融洽关系(rappport)放在首要地位是错误的。这样的错误是由于没有足够的体会,在不可分析的疾患(精神病与边缘状态)与可分析的精神病理形态(移情神经症与自恋人格障碍)之间,存在着可在后设心理学上界定的差别。

古老自恋投资的移情的入侵,伴随其对分析师独特的要求与期待,可能会被误以为是目前与分析师的现实关系的成分。如此的看法将会合理地导致为了达到矫正性的情绪体验(corrective emotional experience)而满足其愿望的治疗行为,也会导致说服、训诫以及教育的方式。在自我功能上,如此续发造成的治疗式改变,将是植基于一种移情联结的建立,或植基于对治疗师的大量认同(massive identification)。然而,这些改变预先阻止了古老自恋结构完全重新激活为移情的可能性,也就预先阻止了以下这种心理转化的可能性:即原先束缚于古老目标的能量被释放,而可为成熟人格所取用。

相对于精神病与边缘状态,自恋人格障碍的主要精神病理乃是有关属于“自恋期”〔根据弗洛伊德的综合论述(1914),亦即属于自体性欲期之后的那个心理发展步骤〕的自恋结构,它们是可以在心理上详细说明的、统整的,并且或多或少算是稳定的结构。我将概括地称此阶段为“统整自体期”(stage of the cohesive self)。在精神病及边缘状态,身体─心灵─自体及自体─客体的崩解排除了其病理的中心部分发展为移情的可能性。然而在自恋型人格障碍中,在治疗中激活那种特定的、可在心理上阐述的、统整的自恋结构却正是分析过程的中心。自恋的“客体”(理想化双亲影像)与自恋的“主体” (夸大自体)是相当稳定的结构,它们被灌注以自恋力比多(理想化的力比多;夸大─表现癖的力比多),并且可与(以自恋的方式感知到的)分析师的心理表象形成相当稳定的混合物。因此,对一个客体某种程度的灌注的恒定性得以达成(参阅Hartmann, 1952)——虽然那是自恋灌注的恒定性。然而,此种自恋移情混合物的相对稳定性,是要在人格中的致病自恋领域执行分析任务(修通的系统化过程)的先决条件。

在随后的讨论中,务必谨记:夸大自体(及其移情激活)和理想化的双亲影像(及其与分析师的心理表象的治疗式混合),都不具有完整精神分析意义下的客体的地位,因为灌注这两个结构都是以自恋力比多灌注的。以社会心理学的概念架构来看,或在一较有限的范围内以纯粹感知和认知的概念架构来看,这些自恋移情必须被视为客体关系;然而,从深度心理学的观点,也就是将力比多灌注的本质(而这接着又强烈影响对自恋客体的感知,以及其认知上的经营,例如,被分析者对自恋客体的期待)考虑进去的话,客体却是以自恋的方式被体验到的。如前所述,举例而言,期待对自恋灌注(力比多)的主体的那种控制,比较近似于成人对他自己所有的,以及他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所期待的那种控制的概念,而比较不像成人对他人,及对他人控制的那种体验(这种控制通常导致一个结果,即像这种自恋“爱”的客体,会觉得受到主体的期待与要求的压迫及奴役)。因此,对内在体验的详审让我们可以区分夸大自体与理想化的双亲影像间,相较的自体与客体状态:前者具有主体的性质,后者则是古老的(过渡的【我们应了解,将理想化双亲影像的特性描述为一种过渡的客体,只是一种相对的意义,亦即它是在与夸大自体及其力比多灌注比较之下,才是“过渡的”。说得更精确一点:在从(1)古老自体─客体,经由(2)精神结构,到(3)真实客体的发展顺序中(参阅第二章),理想化双亲影像显然是落在古老自体─客体(精神结构的一种前驱物)的类别中,因为它执行的功能是儿童的精神往后会执行的。换言之,理想化双亲影像依然未被体验为一个独立的客体。然而,相较于夸大自体,由于它是被灌注(力比多)以理想化力比多,却可以被视为具有少量客体特征。然而,就如第四章及第十二章将会讨论的,理想化的力比多也会与完全发展的客体─力比多的渴求混合在一起,而被成熟的心灵用于(虽然是以次要的角色)对真实客体的力比多灌注。温尼科特(Winnicott,1953)在关于儿童对像毯子之类的“过渡客体”的内在态度的著名描述中,他探讨古老客体这个问题所用的观点与我的不同(参阅第八章,对Mahler的综合论述有类似的讨论)。我的后设心理学概念形成,本质上是植基于对自恋人格障碍的成人做精神分析所得的重构与推测。此一程序比起直接探讨儿童所能得知的,似乎足以让我们对此心理体验的意义有更具鉴别力的掌握,因为(a)原本的体验以其不减的活力浮现出来,(b)关于这种体验的口语表达容易多了。因此,这些综合论述涵盖温尼科特及其他人所描述的那些现象(例如,参阅Wulff, 1946)。然而,此处的特定综合论述——即论述区别(a)夸大自体与环境的关系,与(b)理想化的双亲影像与环境的关系——的重要性,已超乎描述性的神入的层次;它们是以后设心理学的术语来对这些现象提供一个解释。)】自体─客体,灌注以一种过渡形态的自恋的(即理想化的)力比多。然而,在这两种移情中,被分析者的基本心理态度都是以下事实的自然结果:被激活的状态本质上是自恋的。

在理想化的移情中调动起来的结构(理想化的双亲影像),与在镜像移情中调动起来的结构(夸大自体)是相当不同的。然而,鉴于它们都被灌注以自恋本能的能量,所以有很多时候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确实有些困难,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接下来的清楚区分,出发点并不仅是为了说明的目的,而是在许多时候此种区分真的是体验上证明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