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权威的服从

> 对权威的服从

米尔格拉姆
新华出版社2013-01

前言

  新版序言

  西方文化中有两个最复杂、最深刻的故事:其一是路西法堕入地狱,其二是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乐园。这两个故事蕴含着同样的教训:不服从权威将导致可怕的后果。路西法是上帝最宠爱的“光芒天使”,在很多的故事中也被称为“晨星”。但是,上帝在创造亚当之后,要求所有天使都尊重这个完美的人类。路西法对这个命令提出了挑战。他和其他一些有着类似看法的天使都认为:他们远在亚当被创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他们是天使,亚当只是个凡人。上帝立刻认定他们触犯了两宗罪:骄傲和反抗他的权威。但他并不打算和平解决这个矛盾,而是直接向大天使麦克下命令,带领一群服从上帝的天使,以武力对付这些叛徒。结果当然是麦克获胜(因为上帝站在他这边)。路西法变成了魔鬼撒旦,与其他堕落天使一起,被打入上帝新创造的地狱之中。但不久之后,撒旦又返回天堂,以行动证明了不尊重亚当是正确的;因为亚当不仅不完美,更糟的是,一条蛇就可以让他轻易堕落。

  不要忘记,上帝让亚当和夏娃自由统治着完美的伊甸园,但只有一个要求和告诫:不能吃智慧树的果实。撒旦伪装成一条蛇,诱惑夏娃尝了一口禁果。她在品尝之后,又让亚当这样做。两个人吃了禁果后立刻受到诅咒,被永远地驱逐出伊甸园。他们必须在人间受尽折磨,经历各种痛苦,目睹他们的孩子该隐和亚伯之间的冲突。此外,他们也失去了纯洁。这个故事讲述的道理是:不服从权威就会导致可怕的后果。为了让这种行为的后果更严重,他们的罪恶成为了世世代代的永恒之罪。亚当和夏娃错误行为所触犯的原罪,让人间的每一个天主教的孩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受到了诅咒。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人类编出来的神话,更准确地说,是人类的权威——比如神父、阿比和牧师们——编出来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远在人类出现并可以进行记录之前。但它们和所有神话故事一样,其初衷是向所有听故事和阅读故事的人们,传递一个重要的信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服从权威!反抗权威的结果非常可怕,要下地狱!这些神话和寓言故事出现之后,被后来的权威一代代地传了下去,因为他们需要其他人遵循他们的命令,不能持有异议或者挑战。到了现代,这些权威包括父母、老师、老板、政客、独裁者,等等。

  因此,孩子们在学校的学习生活中必须遵守各种规矩。事实上,几乎所有传统的教育场所都在讲述这些规则,比如:站起来离开座位前必须得到老师的允许;举手提问时,没有老师的许可不得开口说话;不能对老师的言语发出挑战或抱怨,等等。这些行为规则被深刻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即使在我们长大成人后,它们仍然广泛地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就像一个永恒的布告,指引我们要尊重权威。但是,不是所有权威都是公平公正、合理合法的,有一个问题是我们始终都没有学习到的:如何判断“公正”和“不公正”权威之间的重要区别。公正的权威值得我们尊重和一定程度的服从,甚至可能不需要对之产生质疑。但面对不公正的权威,我们应该先感到痛苦,然后对之提出怀疑,最后对其蔑视并作出挑战和革命行为。

  斯坦利·米尔格拉姆的这本最新版著作,清晰而完整地收录了他的服从权威实验。对于人性这一特征的核心动力,人类从各种社会科学学科的角度进行了重要的探索,该实验就是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之一。米尔格拉姆在服从权威研究中,首次引入了可控的实验室环境。从某种意义来讲,他遵循了库尔特·勒温的研究体系。勒温法则的核心之一是:社会心理学应该在实验室的限制和控制环境中,研究那些在真实世界中具有重要意义的现象。但米尔格拉姆并不像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斯坦利·斯坎特(Stanley Schachter),李·罗斯(Lee Ross)和理查德·尼斯贝特(Richard Nisbett)等人那样,被看做是勒温的衣钵继承人。

  米尔格拉姆对服从的探索,源自于他的一个思考:德国人轻易地服从纳粹的权威,对犹太人进行种族歧视,最后在大屠杀中实施了希特勒的“最终解决”命令。作为一名年轻的犹太人,他不由得问:尽管今日的美国和当时的德国,在文化和历史时期方面存在很多不同,但大屠杀是否可能在他的国家中再次出现。很多人都坚信,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在美国发生,但米尔格拉姆对此表示怀疑。相信人本善,并不能抹杀发生过的事实,那些曾经善良的普通人,确实对世界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只是为了服从命令。英国作家斯诺(C.P.Snow)提醒我们,人类所犯的各种反人类罪行中,更多的是出于服从,而非反抗。米尔格拉姆的导师所罗门·阿希(Solomon Asch)曾用实验告诉我们,即使是获得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其判断力也会受到群体力量的左右,对显而易见的真相得出错误的观点。但是,在阿希的实验中,这种影响是间接的:面对相同的刺激事件,如果群体标准和个人知觉之间存在差异,个体作出了服从群体错误标准的决定,以此获得群体的接受而不是排斥。而米尔格拉姆希望探究的是:当权威角色下命令,要求一个人做出挑战其个人认知和道德的行为,会对这个人产生怎样的直接和即刻影响。这种情形是对人性的严酷考验,人们普遍相信自己会听从个人道德的指引。实际情况呢?为了探究这个问题,米尔格拉姆设计出了这个研究范例。

  遗憾的是,很多心理学家、学生和外行人都自认为很了解“米尔格拉姆电击”实验,但他们所知的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已。大多数人对服从实验的认识,都是通过教科书简介或米尔格拉姆那部著名的《服从》纪录片电影。有人质疑他的研究只选择男性受试者,但他后来又用女性受试者复制了这个实验。此外,由于最初的几个实验都在耶鲁大学完成,有人认为他的实验只适用于耶鲁的学生。而事实是,整个服从实验系列包括了19个独立实验,实验对象多达1000人,年龄跨度从20岁到50岁,涵盖了各种职业,而不只是大学或高中的学生。此外,服从研究在道德方面也遭到了严厉批评,因为在实验情境中,扮演“教师”的受试者认为自己向“学生”施加了电击,造成“学生”的痛苦,这对“教师”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我认为,该研究之所以会在道德层面饱受争议,最初可能是由于米尔格拉姆的那部纪录片电影,其中一些场景表现了受试者犹豫不决、饱受压力的状态。但是阅读他的论文或著作,并不能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受试者所承受的压力,因为实际情况是,很多受试者无视给无辜受害者造成的痛苦,从始至终都服从了权威。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想对实验的道德性作出判断,而是希望人们通过阅读本书,全面了解米尔格拉姆的服从研究,了解他真实的研究理念、方法、结论和分析。这也是本书另一个重要价值所在。

  在此简要陈述一下我对服从研究的总体看法。首先,本研究在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和布里奇波特两地市民中选择实验对象,样本具有多样性、数量大、存在系统变差。此外,米尔格拉姆还详细阐述了实验的方法特征。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这是社会心理学或社会科学历史上最具代表性和广泛性的研究之一。此外,它在多种文化环境中和不同的时期都得到了复制,充分显示出其强大的有效性。

  该实验是社会情境力量对人类行为影响的重要例证,是情境学者研究行为决定因素的重要基础。服从实验研究的结果是:看似公正的权威进行了一个实验,并且提供了看似合理的意图;但是,当权威的命令不再合理,大多数人未能反抗不公平的权威。的确,心理学科学家适当使用惩罚,作为改善学习和记忆的方式,这是合理的手段。但是,持续不断地向学生施加强度越来越大的电击,给学生造成了痛苦,这就不合理。学生不断要求放弃实验,担心自己的心脏病发作,并且在330伏特之后,停止了所有的反应。如果他失去了意识或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该如何帮助改善他的记忆?在实验过程中,如果受试者能够稍加批判性思考,几乎每个人都会拒绝继续实验,拒绝服从没有人性、不公平的权威。但是与之相反,大多数坚持到高强度电击的受试者,都陷入了米尔格拉姆所称之“代理状态”(agentic state)

  这种状态下,这些普通的成年人变成了没有思想、俯首帖耳的小学生,他们不知道如何摆脱令人厌恶的状态,除非教师允许他们这样做。当电击强度足以造成严重的健康问题,那一刻是否有人离开椅子,到隔壁房间查看受害者的情况?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看看另一个问题。我曾直接问米尔格拉姆:“当人们按下最后一个450伏特开关,有几位受试者自发站起来,询问学生的情况?”米尔格拉姆的回答是:“没有人这样做,始终都没有。”在学校中,我们学会了服从的一个最原始规则:除非老师(权威)允许、认可或命令,否则什么都不要做。这种意识一直延续到我们成年。

  我对情境力量进行的研究(斯坦福监狱实验),从几个方面对米尔格拉姆实验进行了补充。这两个研究都是情境主义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实验研究了权威对个体的直接权力,我的实验研究范畴则是机构对其权力范围内所有人的间接权力。我的实验展示的是体系的力量,体系创造并维护一个情境,对个人行为进行控制和统治。此外,两个实验都生动展示了外界力量对人类行为的强大影响。对观众或旁观者而言,这些实验得出的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我也曾推出一部有关我的实验的电影纪录片《沉默的愤怒》(Quiet Rage),在全世界的观众中引发了强烈反响。就像很多其他研究一样,这两个实验的参与者在实验过程中,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痛苦和负罪感,引发了对实验道德问题的质疑。最近,我的书《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The Lucifer Effect: Understanding Why Good People Turn Evil)出版。我在书中用了很大的篇幅,阐述对这些研究中道德问题的看法。1971年的美国心理学会(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年会中,我首次对斯坦福监狱实验进行了一次简短综述。结束后,米尔格拉姆非常高兴地对我说,我进行了一个更没道德的研究,终于有人可以分担他肩膀上的道德重负了!

  最后让我介绍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和米尔格拉姆是布朗克斯(Bronx)詹姆斯·门罗中学(James Monroe)的同学(1950届),曾一起度过很多美好时光。他是班里最聪明的孩子,毕业的时候几乎拿遍了所有奖励。而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高年级学生曾把我评为“Jimmie Monroe”(门罗吉米,意为该中学最默默无闻的人)。10年后,我们在耶鲁重逢。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最平凡的人。但我承认,我希望自己是最聪明的。不过,我们握着上帝发给各自的牌,尽力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我和斯坦利经常进行有趣的讨论,甚至共同撰写社会心理学方面的文章。很遗憾,他在1984年因心脏病去世,享年51岁,留给我们的是沉甸甸的杰出研究成果,是人类重要的遗产之一。他的学术贡献以服从权威研究为起点,延伸到很多新领域——城市心理学、小世界问题,六度分离以及西阿诺效应等,他为这些研究设计了极具创新的方法。斯坦利·米尔格拉姆积极热情地观察着人类生活,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寻找新范例,或用于展示古老的真理,或激发我们对潜在运行规则作出全新认识。我经常想,如果他至今健在,不知道又会研究哪些新现象呢?

  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

  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