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与反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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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H.布兰查德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2-7
9787511714251
49.00

第二章 流浪者

充满负罪想象的童年,还有过分封闭和保护的环境,使让-雅克•卢梭渐渐形成了羞怯、隐秘的性格。同时,他是一个外在很吸引人的青年,能够拥有某些开放的、自然的友谊。他会很快宽恕一些伤害,只要他相信这些不是故意的。当他与其他人在一起感觉比较安全的时候,他会显得很雄辩,滔滔不绝。他开始逐渐显露出非凡的智力,但是一个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年轻人不可能付得起昂贵的教育费用。很快,他的叔叔就开始为这个额外的负担寻找差事。雅克先被送到城里一家政府登记员那里学习计算账目,但他觉得那里的乏味简直无法忍受。一段时间训练后,他被认为根本不合格,于是叔叔决定他应该当一段时间雕刻家的学徒。这样,在还有两个月就到他13岁生日时,他去了一位年轻雇主阿贝尔•杜康曼(Abel Ducommun)那里,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他童年的自由生活忽然间结束了,雅克发现阿贝尔是一个十分粗鲁的人,脾气很坏,几乎不用任何借口就可以经常打他。对雇主的鄙视,让卢梭失去了对这个行业的兴趣,一个敏感的孩子,很容易被责骂被伤害。在新环境中,他觉得耻辱,整个人几乎要被碾碎了。他忘记了历史学的兴趣,学习和寻找能够欺骗雇主的方法。他开始学会偷食物,有的时候,还藏起来雕刻些东西,自娱自乐,这些东西对阿贝尔没有什么用。阿贝尔会因为他的偷窃、懒散,或者任何其他看起来适当的理由而打他。很快,卢梭对这些殴打变得麻木了。他接受了这些,认为是他生活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就像一个遭受耻辱的秘密战士接受禁闭。在他的新职业和生活中,他一点也没有被那些粗俗的同伴所吸引,但以同样的顺从态度接受了他们,参加他们的活动,形成了一种粗鄙和懒惰的性情。但是,尽管他接受并采纳了那些年轻同伴的生活方式,却无法真正喜欢这样的新生活。这些朋友的行为让他很厌烦。很快,他逃离到自己的世界中,在那里他可以阅读,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浪漫伟大的英雄。他怀着同样贪婪的感情,阅读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从廉价的小说到哲学论文。为了在工作时间偷偷阅读,他受了很多鞭打,受到的鞭打越多,他读书的激情也变得越强。他把所有的钱花在书籍上,为了一些珍贵的书,他甚至用自己的衬衫、领带和其他衣服去换。逃离到那个书籍的世界中,他仿佛重新寻回了那已经失去的他和父亲之间的联系。那些他和父亲一起阅读的时光,那些他能感受到独一无二的父爱的年月,在眼前这孤独而充满压迫的日子里,奇迹般的复活了。

在这些年里,卢梭常常逃离乏味无聊的雇员生活,和他的同伴一起,徘徊在日内瓦城门外的郊野。一天晚上,他快到城里时,发现面前的城门已经关了,他以前也碰到过这种情况,知道他没有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一定会遭到一顿毒打。他决定不回去了,而是在这个世界漫游,寻找冒险的人生。那时他只有16岁,在灵魂的光芒照耀下,他接受了这个新的决定。

在游荡中,他十分确信某位非常善良的女士会走过来给他帮助。脑海中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在悠闲安逸的场所漫游、唱歌,经常在城堡的窗户下停下来,希望某位可爱的女士会被他的声音吸引。一位神父建议他寻求华伦夫人(Mme de Wavens)的庇护,华伦夫人是在安纳西的天主教皈依者。他接受了老人的建议,开始了旅程。

卢梭拥有活跃的想象力,期待着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并有着在想象中寻找快乐的能力,这一直是他个性的突出特点。这能够解释他幸福的感情和冒险的感觉,即使当他离开了唯一的雇佣工作,而且面临可能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的前景时,他还在公路上一边走一边唱。他在人生中的这一段时间旅行了很多地方,这是他对自然界强烈热爱的开始。不过,在这一切历险中最让人惊奇的是他在周围世界中建构自己幻想空间的能力,他看到的比真实世界多得多。

我的心中充满了……青年的热情、迷人的希望、光芒闪耀的前途。我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我未来幸福的保证。我想象着家家举办乡村的盛宴,草地上愉快的奔跑,小溪边的散步、洗澡和垂钓,每一棵树上都挂满美味的果实。在树的斑驳阴影下,人们亲密幽会,山上有一缸一缸的牛奶和奶油,到处洋溢着悠闲、平和的气息,我幸福得不知去向何处。

很不幸,在许多年以后,同样活跃的想象力让他发现针对他的阴谋。不过,回到之前我们的故事,我们已经提到了华伦夫人,一个对卢梭生命有重大影响的女人。

从神父对华伦夫人的描述和他给卢梭提出建议的宗教语调中,卢梭内心描绘出一个庄严的老妇人形象。令他非常高兴的是,他看到的是一个28岁的迷人的年轻女子,她身上有一些孩子般的不负责任和突如其来的热情,这使她看上去更年轻。她和“仆人”克洛德•阿奈(Claude Anet)一起住,他也是她的情人,尽管在华伦夫人出现时,他表现冷静而且得体,但不久以后,卢梭就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开始就很清楚的是,华伦夫人对卢梭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因为他们很相似。她也在一出生时就没有了母亲,和他一样,她也非常冲动地离开了自己不喜欢的环境(她的丈夫和宗教),生活在维克托-阿玛迪斯(Victor Amadeus)国王的庇护之下。国王念及她对天主教的热忱,给了她一笔年金。卢梭描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厌其烦地讲述她的生活、个性,以及和他自己的相似之处。他甚至提到,她有一张和我相像的嘴巴。选择相似的人作为爱的对象,这种趋向似乎是卢梭个性的一部分。他和女人之间所有重要而持久的爱情关系,似乎都展示了这种类型的吸引力。

不过,华伦夫人性格中另外一个同等重要的因素是那种游戏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走进生活,就像卢梭形容的那样,“用宏大的尺度观察自己的目标”。生活对她而言就像一个游戏,她在舞台的中心,构想着伟大的计划,被仰慕者包围。她在商业上的买卖没有一个是成功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开始新的投资。在同样的精神下,她承担起卢梭的教育和成长费用,当起了他的妈妈和老师。实际上,这样的经历就好像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做游戏。

想象的特性使我们无法完全弄清楚他们的关系,华伦夫人给卢梭描述了自己想象中的少女时代和成年早期,或者卢梭根据自己的幻想歪曲了夫人的描述,这一切都不清楚。无论如何,卢梭在《忏悔录》中描述的华伦夫人早年的生活都不十分可信,卢梭把她描写成一个不被丈夫理解的敏感女人,他说她被自己的哲学教师塔维尔(Tavel)引诱,他只是教给她那些能达到自己目标的信条。据卢梭所说,“他用一种诡辩的方法攻击了她,成功地向她证明,那些联系在她同其他人之间的责任和职责,只不过是一些孩子话,只是用来哄小孩子的”。Ibid,p 197*笔导噬希*这个故事充分地契合了卢梭自己的信念,考虑到过分理想化的危险,我们有理由仅仅因为其基础,而怀疑这个神话。更进一步而言,蒙泰(Montet)指出华伦夫人和塔维尔关系的若干环境,这可能也可以推翻卢梭的论断。

蒙泰指出她离开丈夫并不是因为什么“家庭纠纷”,在这些方面她一般处理得很好,而是因为她诱惑丈夫投资于她的一桩商业冒险——一家丝袜工厂(这是她与拉峰先生合伙开的),她不承认自己的冒险是一个失败。债权人吵嚷着要收回他们的钱,她本来应该从工厂中拿一些私人投资来解决这场危机,但她没有,而是选择了自己逃离麻烦,留下她丈夫一个人面对那些讨债者。她装载了很多行李,里面放着她丈夫的金表、金条、家庭图书馆里最好的藏书,还有很多她和丈夫的共同财产,来到萨瓦的温泉疗养。她带着丈夫的祝福离开了家,而他还期待着妻子的归来。在萨瓦她遇到了维克托国王,她声称自己是新教迫害的流亡者,很快投身于国王的庇护之下。

当卢梭遇到华伦夫人时,她正依靠国王给的一笔不多的年金生活,为此,她需要时不时地关心一下那些有希望皈依的人。她承担起教育卢梭的责任,就像教育自己一样,轻松而又无忧无虑地寻找各种知识:在森林里采集植物,与镇上有教养的男人们闲聊,阅读。早年卢梭和父亲在一起时,就是个狂热的阅读爱好者。华伦夫人鼓励他的这种追求,很可能还提高了他的品味。她对卢梭的宗教观念也有一定的影响——尽管不是在她的天主教老师所满意赞赏的方向上。她的宗教观念的性质和起源一点也不清楚,她可能从一位虔诚派运动的领袖马哥尼(Magny)那里获得了一些指导,她丈夫认为这个影响是决定性的。不过,她教导的内容,现在看来是值得怀疑的。她的天主教信仰似乎只是一个权宜之计,而不是内心的信条。她那种顺应“自然天性”的想法,拒绝接受任何宗教权威的姿态,可能最为深刻地影响了卢梭。她怀有一种十分单纯的信念:上帝是善良的,如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良愿望,上帝可以理解她的所有行为。

不仅她的宗教观念是反传统的,在其他很多方面,她似乎都是卢梭最初反叛的导师。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不满女孩子的教育,阅读了父亲的医学和自然历史书籍。她一直被认为独立而顽固,痛恨男人们的统治,她不满和同时代的大部分妇女一样,扮演顺从的女性形象,尽管在幕后掌握着统治权。她更加倾心于商业冒险和其他追逐,而这些在她的那个时代是男人们的特权。显而易见,只有当她确信自己高于某个男人时,才会放心让他管理自己的事务。她的三个情人都比她年轻,并在社会地位上低于她。克洛德•阿奈在成为她的情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她的仆人。克洛德•阿奈是华伦夫人在沃韦(Vevey)时园丁的侄子。他们几乎在同时离开沃州地区(Pays de Vaud)去了安锡(Annecy),因此可以推测在她离开沃州地区之前他们就是情人。

不过,强调在华伦夫人事件中幻想的成分很重要。她并不是一个充满男子气概,想要摧毁男人的统治并取而代之的人,实际上她完全不可能做这件事。命令他人的幻觉,而不是真实的统治,占据了她生命的中心。正是这种游戏的精神,使得她在卢梭眼中分外迷人。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怜的流浪汉,置身于一个善良女神的保护之下,他想自己会永远服从她。

尽管他们彼此吸引,但卢梭第一次和华伦夫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当卢梭讲起自己流浪的故事,还有他离开日内瓦的情景,她显示出极大的同情,许诺给他建议和帮助。他感觉到,其实她想要催促他回到日内瓦的家和自己的宗教当中,但又不敢公开说出来,以免教堂里的人听到这些异教徒的话,剥夺她的年金。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送往都灵的一家专门为天主教皈依者建造的旅馆。这里他第一次经历了同性恋的感受,对方是一个自称摩尔人的年轻的天主教信徒。这次经历让卢梭很厌恶,所以这个年轻人永久地从他头脑中删除了。他试图告诉别人这一次历险,但人家跟他说这种事一般是不该拿出来讨论的。这次历险,让他感到所有的信徒都是不真诚的,而牧师对待自己的职责更加无情和冷漠,这些都让他对天主教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厌恶。但是,他感觉自己再也见不到华伦夫人了,除非假扮成信徒,否则在天主教领域他哪里也去不了。这种情形深深困扰着他。于是,他最终悲哀地离开了那家旅馆,对整个事件感到很负疚。他本来期望可以通过皈依获得一个小小的职位,但是却怀揣着20法郎离开,走上自己的路。

一旦离开了周围沉闷的环境,他很快又充满了兴高采烈的冒险激情——一种没有责任和义务的完全的自由,他第一次离开日内瓦时就感受到这一点,并且他确信很快就会碰到幸运。他年轻时经常感受到这种自由,并且无法忍受任何固定的、把他限制在一个地方的单调工作。他是难以被控制的。一旦可以把责任扔在一边,他会感觉自己似乎卸下了一副肩膀上的重担。他几乎从来没有可以维持一个星期的钱,但这似乎没有困扰过他。他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伟大,无限广阔的可能经历,还有自然的美丽。他觉得,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强迫他的头脑专注于一些低级琐碎的事情是不公正的,因为他只有一次生命,而又有那么多东西要看,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从旅馆解脱后,他在都灵城里四处游荡,观察站里的哨兵,观赏宫殿。当他饿的时候,就走到牛奶场,在那里会得到两片面包和一点奶油。他为这个简单的晚餐和得到它的简单方式而欣喜。他继续在城市里四处巡查,一直吃得很简单,慢慢地花掉身上的法郎。他的味觉没有经过高级调味品的培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期待。

但是,卢梭并不仅仅依靠他的单纯而生存。他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尽管在女人面前非常腼腆害羞,但一个小小的善意举动就能够鼓舞他。他的羞怯在他遇到年老女人时是个优势,这些女人经常被他吸引,因为他身上那种被遗弃孩子的气质是她们母爱的最好对象。每次他被注意,她们都能感觉到他沉默而充满激情的爱慕,因为他几乎会爱上每一个对他和善的女人。很快的,这种母亲般的感情混合淡淡的恋爱薄雾,就在吸引力中增添了特殊的温柔。一些人感受到他的羞涩和保守,主动发起了性的进攻。其他人则等待,等待他在沉默的爱恋中自己表达,后者一般都会失望。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卢梭和一位年轻主妇的身上。他已经用完了身上的钱,开始一家一家公司的跑,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雕刻的小活计。巴西尔太太(Basile),一个小店主的妻子,邀请他到自己的店里工作,并提供早餐。她的丈夫出门经商,而卢梭很快发现她不可抗拒,到处跟着她,并向惊慌失措的店员发出长长的叹息,这个店员是在她丈夫离开后负责监视她的。最终,当卢梭单独和正在绣花的女主人待在一起时,他跪在她的脚边,他因为渴望而颤栗,但强烈的恐惧阻止他进一步做什么,而仅仅吻了她的手。巴西尔太太被他强烈的激情惊醒了,而她却完全没有经验,以至于无法给予这个男孩他所需要的鼓励和指引。这样,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只是在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店员向他汇报了自己的怀疑,于是他让卢梭离开了他的家。尽管作为一个情人失败了,卢梭还是获得了道德上的价值,他在《忏悔录》中总结了这段故事,加上了以下的评论:

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强烈却同时又这样纯洁的热情。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这样真实、而又这样无私的爱情。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她的荣誉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即使我可以享受一切快乐,也决不肯破坏她片刻的安宁;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动上总是特别小心,特别隐秘,特别谨慎,以至于一次都没有成功。我在女人跟前经常失败,就是由于我太爱她们了。

总的说来,卢梭把他和女子关系中极端的迟疑,归结为他生活在一个严厉的环境。当然,新教的日内瓦处于十分严密的道德氛围控制之下,更重要的是,在日内瓦,男人掌握主动权。更进一步而言,卢梭,朗拜尔西埃和贝尔纳家比日内瓦一般的家庭少一些控制和束缚,老卢梭是有些冲动的人,而卢梭的姑姑和舅舅则因为“促进婚姻”而被宗教法庭传讯,朗拜尔西埃因为一个邻居牧师彭特维尔同一个牧师把卢梭介绍给了华伦夫人。散布的谣言,说他早晨进入妹妹的房间帮她穿衣服,被宗教法庭警告以后不要这么轻浮。他还被指控过分饮酒,追赶农妇,所有这些指控都没有被宗教法庭证实过,法庭的人只是很明确地认为,他缺少一个牧师所应有的那种庄重的态度。

这样,要了解卢梭为什么在对女人采取主动态度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就需要考察比他自己创造出的道德气氛更多的东西。在卢梭沉默和激情的表白失败后,巴西尔太太可能会十分生他的气,卢梭的自我控制越来越显示出不是出于爱,而是惧怕伤害。这种害怕伤害女人的感情其实是病态的。他必须相当自信她们需要他,要绝对的肯定。在他行动之前,必须完全不再怀疑,清除自己的负罪感。这里我们又要提到他父亲暗含的指责,他应该为母亲的死和一切痛苦负责,这种想法让他变成一个孩子。女人在卢梭眼里是脆弱和优雅的花朵,看上去很美却容易被摧毁。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卢梭的人生中发现,他一直抗拒着自己的温柔、柔弱和对女人的爱,同时他又无法抗拒地伤害她们,使她们遭受痛苦。我们会进一步考察这两种对待女人的完全不同的态度。

遇到巴西尔太太后不久,他得到了一个职位,做维尔塞里斯(Vercellis)伯爵夫人的男仆,伯爵夫人是一个因癌症奄奄一息的寡妇。这一段故事不大重要,但是在这个女人死后,他将要离开她家的时候,一个女仆的丝带丢了,如同卢梭所说,他可以轻易隐藏一件小事。很快在他的东西中找到了丝带,当被询问时,他说,是一个名叫玛丽昂(Marion)的女仆给他的。她和卢梭一起被叫到了法官面前,这个法官是死去女人的侄子。他决定查出谁真正有罪。在法官面前,卢梭再一次指控那个女仆,她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指控弄糊涂了。卢梭记录到,她“用那可以解除魔鬼武器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但是,他又说到“我野蛮的心灵在抵抗”。她请求他说出真相,但他的指控则更加明确,她开始哭泣,说她一直相信他是个好人,要求得到公正,但卢梭一直毫不动心。最后,法官释放了他们两个,他说,有罪的人会被自己的良心惩罚。他当然很正确,这桩小事的记忆折磨了卢梭剩余的生命。他说他梦到那个女孩在梦中打他,想象着由于耻辱和不公正的对待,女孩遇到接踵而来的各种各样的灾难。

卢梭解释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被惩罚,他说,之所以诬陷玛丽昂,是因为当他想转嫁怀疑时,她是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表面上看,这是一个胆怯、毫无个性的年轻人行为的合理解释。但我们已经学会观察卢梭解释表面之下的东西,他说,胆怯是他指控的原因,但勇敢的表现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起诉的律师。他不能从这件事回忆起任何的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如果存在的话,也隐藏在由于玛丽昂的羞辱而带来的负罪和恐惧的面具下。

从他对玛丽昂的描述中很容易看出,她是个迷人的女孩,拥有娇嫩鲜艳的皮肤,“一种谦逊和甜美的气质,没有人见了不觉得可爱”。O C,I,p 84从他描写的玛丽昂受到伤害后的单纯和无辜的感受,可以感觉到,在想象中描绘和辨析她的情感的能力,给他带来一定的满足。他同情怜悯这个纯洁甜美的女孩,当他讲故事时没有意识到现代心理学的分析,这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对受害者的性的吸引力。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但怀有热切的渴望,通过能回忆起来的所有情感,把自己的真实图像传达给后人。他充满内省的纪录是如此完整,几乎只通过他的描述,就可以作出分析。“当我嫁祸于那个可怜的女孩,”他说,“友情才是这一切的原因,说起来很奇怪,但却是事实。”只有当整个事件结束时,他才因为自己的暴行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玛丽昂事件,让卢梭的传记作者十分困扰和苦恼。一些人指出,肯定是卢梭夸大了自己的反常行为。米勒•勒麦特甚至不相信这件事曾经发生过。这个事件并非与卢梭受虐的性格不符合。在受虐的位置上,他是被指控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跪在美丽女子的面前寻求原谅。在施虐的位置上,他是一个控诉者,一个控告代理人,这是在他第一、二篇文章中表明的重要姿态,一种逐渐形成的和朋友间的关系,特别是和休谟的关系,一种很强的施虐受虐的联系。。那些接受这件事的人告诉我们,这只不过是应该忘记的短暂而不健康的行为,因为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卢梭,并不残酷。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对玛丽昂来说非常痛苦和清醒的事件,对卢梭产生了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影响。在他生命的后一个阶段,他花费很多时间进行道德改革。可能由于忽然记起早年的罪恶,唤起和鼓舞了他后来对美德的热情。很明显,这是一件让人烦扰的事,因为,也许是第一次,他忽然之间毫无差错地看到了自己天性中残酷的潜能。而这最好被看成探索他灵魂秘密的一个激励。

在卢梭离开伯爵夫人家之后,他经历了更为紧张的自我虐待。玛丽昂事件的刺激,和他渴望惩罚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产生了无止境的性幻想。他被自己的渴望所折磨,但又害怕告诉任何人他所需要的东西。很快,他游荡在小巷和街道上,脱下裤子,把屁股对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希望其中的一个会走过来,抽打他的屁股,这是他心中热切的期待。在一群女孩子被惊吓得尖叫,一个男人追赶他、抓住他、嘲弄他以后,他放弃了这种行为。

他很快在德•古丰(De Gouvon)伯爵家里找到一份工作,在那里人们发现了他的杰出才智,伯爵开始把他装扮成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但是,当他追求伯爵的孙女遭到拒绝后,他很快失去了对新工作的兴趣。虽然前景光明,但他看到在自己面前有一段长长的卑微旅程,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梦想着伟大的历险和征服,很快一个来自日内瓦的年轻人巴克勒(Bacle),加入到他的幻想中来。两个年轻人开始讨论旅行,卢梭描绘着自己曾经游历的山川、河流、田野,同时,他似乎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他有机会发展自己和华伦夫人的关系。忽然之间,除了年轻的自由以外,他的职业看起来如此乏味无聊,而光明的未来也似乎不会有任何结果。这样,他在阿尔卑斯的旅行中离开了伙伴巴克勒,最终去了尚贝里,再次来到华伦夫人的门前。在一阵激情和眼泪中,他跪倒在她面前,亲吻她的手。“可怜的小孩”,她说,并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从这个时刻起,卢梭和华伦夫人之间的母子关系似乎已经确立,她一直叫他“小孩”,而他则一直叫她“妈妈”,她自己照顾卢梭,给他找到另一份工作,而卢梭,虽然每次都会努力去做,但很快又会回到她身边。他和她住在一起,一起吃饭,阅读她图书馆里的书,和她谈话。经常,他会找到一些借口去旅行(一种需要疗治的想象的疾病,他亲爱的“妈妈”的差遣),但他很快会回来。

不久,“妈妈”就坦白地承认,她的仆人克洛德•阿奈是她的情人。低调沉默的克洛德似乎是她的奢华最适当的补充。她容易激动,而他则表现理智和谨慎,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似乎时时检查她的幻想,而她则尊重他的判断。她是一个充满热情的植物学家,经常徒步到山上寻找植物,卢梭陪着她,有时候克洛德也在,有时候他则不在。偶尔他们会带上吃的东西,在山上野餐。她还是忙着为这位新伙伴寻找适当的位置,但是她的顾问则认为卢梭没有什么天赋,而他不断变换工作似乎也证实了他们的判断。最终,他以疾病为自己辩护,一种奇怪且不可忍受的病痛,耳朵里轰鸣作响,伴随着心悸、胸部的收缩和急速奔流的血液。病的症状时不时地改变。这种疾病的历史很难确定,其症状也很不同。并不是简单的神经衰弱、耳鸣、心跳加速、胸口紧缩、强烈压制的愤怒和恐惧,或者这些都有。这种症状在他发现华伦夫人和克洛德关系时出现了。还有一次是他们到达修养地,这个时候卢梭病得很重,以至于想要离开“妈妈”去疗养。他离开是制造机会,部分上是希望唤醒华伦夫人对他的感情,但是其最初的原因,可能来自于卢梭处理糟糕情形的无能,他不能容忍他的竞争者和自己强烈的愤怒。他把这归结为自己过分的激情,燃烧着的没有对象的爱情,那真是让人筋疲力尽。无论何时,当有一个美丽可爱的脸庞在身边出现,或者冒险的道路向他敞开,这些症状就会消失。华伦夫人怜悯他,很快就放弃了为他找工作的想法,鼓励他追随自己的兴趣。

音乐在他生命中一直有非常奇妙的吸引力,她给他一些音乐书籍,鼓励他学习。在当地唱诗班的帮助下,他发展了自己音乐的才能,很快他的生活成为一连串美妙的冒险,时不时的旅行、阅读和学习,但最大的快乐是陪伴他的“妈妈”数小时地聊天。他对任何打断他们谈话的来访者都很嫉妒,在客人走后他会急迫地想要见到她。卢梭占据了这样一个持久的位置,使得华伦夫人任何私人的计划都不可能不让他知道,而任何计划都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因为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事情——分享她的整个人生。当为了萨丁尼亚国王而被派遣到巴黎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时,她觉得有必要不让她的“小朋友”知道,他被送去陪伴乐师麦特尔(Maitre)去唱诗班Le Maistre,路程和去里昂一样远。他很不情愿地顺从了她,不过,他发现一离开她,就想回去。当麦特尔在路上因为癫痫病发作而很无助时,卢梭去寻找帮助,他写下了他们住的旅馆的名称,然后回了家。

当卢梭回到家的时候,他只看到华伦夫人的女仆,因为华伦夫人已经和克洛德一起去巴黎了。没有见到他心爱的“妈妈”,卢梭忽然被一股懊悔的痛苦击垮了,因为他是匆忙离开里昂的。他感到尖锐的痛苦,感受到那个可怜的麦特尔在癫痫病中恢复过来,发现孤独一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那种痛苦。在《忏悔录》中他把这次逃亡看成第二次重大的罪过,和那次丝带事件一样,很显然,当他的美德被整个欧洲赞扬的时候,这些罪过再一次回来折磨他的心灵。

但是安纳西正是6月时节,到处都是可以触摸的夏天,空气里都充满了夜莺的歌声,泥土上长满了青草和鲜花。他很快又涌起了流浪的渴望,1730年6月末,在小镇边的一个山谷散步时,他遇到了格拉芬丽(Graffenried)小姐和加蕾(Galley)小姐。这次相逢,尽管在《忏悔录》中占了比较小的篇幅,但似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描述这次小小的冒险经历时,卢梭传达了一种敏感的、完满的、未经探测的年轻感受,充满了无限的浪漫可能,在他的想象中,这一次相遇成了他浪漫故事的无尽源泉。

他在小溪边散步的时候,发现两个女孩在过河时控制不住自己的马。他曾经在拜访华伦夫人时见过格拉芬丽小姐,那个女孩喊他的名字请求帮助,卢梭把马牵过了河,正准备离开,听到格拉芬丽小姐喊:“不,您不能就那样离开我们,您是我们的俘虏,已经被抓到。”这是能令卢梭快乐的情景,接受一个漂亮女孩的命令。很快,加蕾加入到游戏中,“是啊,战俘,快上马,坐在她后面,我们要拿你作个交代。”卢梭没有丝毫犹豫就服从了。他们三个人很快穿越了乡村,为了在马上坐稳当,他轻轻地搂着格拉芬丽小姐的腰,他们骑马到了加蕾家的公寓。这个房子被废弃很久了,只有农夫和他的家人租住在那里。她们款待了卢梭,整天都在树林里嬉戏玩闹,她们戏弄他,毫不拘束地和他调情,几乎一直在一起玩。卢梭还是非常害羞,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发展,尽管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亲密,还有美丽的自然风光,这都让他感觉到一生中再也没有过的单纯的幸福。

我们在农夫的厨房吃饭,两位女友坐在长桌子两端的椅子上,她们的客人则坐在她们中间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多么迷人的回忆!如果一个人付出这么一点点就能享受到如此纯洁和真实的幸福,何必去追求别的欢乐呢?巴黎所有的晚宴没有一次赶得上那次的午餐。我这些话不仅仅指欢乐和单纯的幸福,也是指肉体上的愉悦。

午餐后,为了节省,我们没有喝为午饭后准备的咖啡,以便更好地享用她们带来的奶油和蛋糕。为了保证良好的胃口,我们还到果园,摘来樱桃和蛋糕一起吃。我爬上树,连枝带叶地扔下去一串串的樱桃,她们扔给我很多石头,把樱桃从枝头上打下来。当加蕾转过头,握紧她的围裙,我刚好可以把樱桃扔到她怀里。我们笑得多开心啊!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嘴唇不是樱桃!要是把我的两片嘴唇也扔到那同样的地方,那该有多美啊!”

正是和这两个年轻女孩在一起经历了那种情景,卢梭一生都在希望再次寻回。这种感情,他试图在《新爱洛伊斯》和《爱弥儿》中传达出来,青春的纯洁的吸引力,永恒的孩子般的爱,从未被有关肉欲的知识所玷污。对他来说,对女人的渴望绝不仅仅意味着占有,其内涵要丰富得多,那似乎是一种精致和优雅的痛苦,他期望能够在他头脑中延续,细细琢磨,然后倾诉给别人听。他乐于想象自己所爱的人已经准备好屈从于他,但在最后关头,有一些原因阻止了她这么做,他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失败者,遭到剥夺的人,在其中他获得了满足。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接近任何美丽的女子都会有一种很强的负罪感,他感觉和一个女人有性关系在本质上是野蛮和残暴的。他理想中的那种纯洁的、充满年轻活力的爱情,成为浪漫主义运动的核心概念。这种感觉最典型的描述,是有一次他单独和加蕾小姐在一起的时候。

这一天完全是在无拘无束的嬉笑中度过,但是,我们却始终规规矩矩。没说一句暧昧的话,也没开一个冒失的玩笑,而且我们这种规规矩矩绝不是勉强的,而是十分自然,我们心里怎样想,也就怎样表现出来。总之,我十分拘谨(别人可能说我这是愚蠢),由于情不自禁而做出的最大的放肆行为就是吻了一次加蕾小姐的手。说真的,当时的情况正好使这种小小的喜悦具有了特别的价值。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感到呼吸急促,她也不抬头,我说不出一句话,就匆匆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她轻轻地把我吻过的手缩了回去,望着我,并没有显出一点怒容。我不知道当时要和她说什么,这个时候她的女伴走了进来,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女伴看上去很丑。

读到这里的读者,当他们发现我所有的爱情冒险,经过那么长的序幕之后,其中最有希望的,也只不过是吻一下手就算完事,他们对此一定会大笑特笑的。哦!读者们,请你们不要弄错了!在这种以吻一次手而告终的爱情里,我所得到的快乐,比你们最低限度以吻手开始的恋爱中所得的快乐还要多。

很快,他们发觉天快黑了,而他们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镇子里。他们三个人带着懊悔遗憾分开了,计划着未来重新见面,虽然卢梭经常在加蕾小姐家前面的小街上散步,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在卢梭青年的这一时期,他也和一些走进他生命的男子们建立起了亲密而充满感情的关系。他们都是一些像他一样失去父亲的男人,冲动而狂妄自大,自由自在而不负责任的年轻的流浪者。巴克勒就是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是流浪的法国音乐家,他把自己叫做冒险者德•维伦纽夫(de Villeneuve),他显然没有接受过任何音乐训练,但却能轻易地唱出歌曲,这一点很让卢梭着迷。他的谈话总是充满诱惑力,很机智,面对女人时很勇敢,就像卢梭描绘的那样,“即使最谦逊谨慎的女子都会奇怪自己竟然能这样忍受他”。卢梭很快就被他冲昏了头脑,他如此轻易地获得所有的成功,轻松地征服一切,让卢梭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做得和他一样好,只要排除自己的怀疑。卢梭试图模仿他的聪明机智,在一个场合,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叫德•维伦纽夫的流浪音乐家。但是,当他为一个法律教授崔道仁(Mde Treytorens)在家里举办的音乐会作了一首曲子,而表演却成了一个可怕的声音大串联时,他明白,像一个音乐家那样演奏并获得成功,他还是远远不够的。斯塔罗宾斯基(Starobinski)这样评论这场演奏,他被卢梭的行为和一般冒名顶替者之间深刻的心理差别震动了。不像那些冒名者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卢梭欢迎一个检测他能力的机会。他的角色和催眠状态差不多,就像催眠状态,他不会打破咒符,除非咒符自己打破。也不像冒名顶替者,他无法从自己的角色中逃脱,而必须到最后接受惩罚。我们知道,如果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扮演一个非常强大的角色,演员舞台下的个性经常和他舞台上扮演的角色相似。看上去卢梭不受限制,但是遇到强有力的角色,他就会像羽毛一样被卷入漩涡。这种现象也可以在他追逐自己制造的魔咒“自然人”中看到。

因为一直期待着可以找到他的“妈妈”,他旅行到了沃维,她出生的地方,又回到洛桑,到了纳沙泰尔,在那里他度过了冬天,通过教授音乐而学习音乐。他在空闲时间继续在乡村游荡,一天,他碰到了神父阿特纳秀•保路斯,一个希腊的修道院院长,正为了整修圣葬地而募捐。因为神父只会讲意大利语,他需要在法语国家内找一个翻译帮助他,正好卢梭没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做,就答应陪伴神父完成他的使命。但是神父发现要获得募捐的许可十分困难,他经常被明令离开所进入的地区。在苏略尔,一个法国大使德•波纳克亲自去看了神父,明确告诉他,他的行为是个错误,希望他赶紧收拾行李离开。很快他把注意力转向卢梭,这个声称自己是个翻译的年轻人跪在他的脚下,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一个很小的角色,的确。大使宽恕了他,在一段时间内,把他安排在自己秘书的庇护之下。从苏略尔回到了纳沙泰尔,卢梭发现很难找到小学生可以容忍他的音乐指导。因为记起来华伦夫人在巴黎,他向大使求救,在城里获得了一个工作,担任一个瑞士陆军上校侄子的同伴。但是,当他1731年6月到巴黎时,任命变成了做这个年轻学生的仆人,卢梭拒绝了。他的旅行,似乎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得到消息,华伦夫人已经离开巴黎,去了瑞士或者萨瓦。

他又踏上了去萨瓦的旅程,步行,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睡觉,因优美的景色而快乐。考虑到他年轻迷人的外表,友善坦诚的态度,和陌生人打交道时的轻松愉快,那么,他再一次遭遇同性恋事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卢梭不知道在哪里放置他的这个生活插曲。这件事可能发生在更早的阶段。一天晚上,一个男人靠近他说希望和他一起“找乐子”,建议他们一块手淫,卢梭非常害怕,他飞快地冲出门去,想象着那个男人可能追赶他。我们不知道卢梭到底给了这个引诱者以什么样的鼓励,但这件小事给他留下了很强的负罪感,他很惊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放弃了手淫的习惯。

在同样的一段旅程中,他掉进了一个神父的圈套和阴谋中,他看到卢梭睡在凳子上,就邀请他睡他的床。晚上,当神父试图让卢梭兴奋时,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假装不知道这个男人想干什么,他把这一切归因于前不久刚刚经历的一场不愉快的同性恋事件。他用如此明显的厌恶语调描述那一次遭遇,这让神父放弃了他的企图,第二天,他们友好地分手了。这样,尽管有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的诡计图谋,卢梭还是纯洁而未经玷污地回到了华伦夫人的怀抱。

当卢梭查找心爱的“妈妈”所住的地方时,他发现她搬到了尚贝里的一个新家里,于是下定决心回到她身边。她以惯有的善意、温暖和任性的态度欢迎他的归来。她注意到,毫无疑问,卢梭已经成为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一个充满魅力的青年男子了。他已经21岁了,但还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对教音乐有种马马虎虎、可有可无的期待,大部分的时间用来在乡村里漫游。华伦夫人给他找了一个账目管理员的工作,但他完全不能接受仅仅为了谋生而去从事一件非常没有意义的工作。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阅读和学习音乐,他答应她,他很快又会成为一个音乐教师,他的那个纵容和宠爱他的“妈妈”最终被说服了,原因是卢梭的认真和坚持,而不是他的争辩。

最终,他自由地从一家到另外一家,教女孩子们音乐,讨好她们的妈妈。当卢梭向华伦夫人谈论那些冒险的经历时,夫人开始关注他了,为了把他从和他在一起的那些诡计多端的年轻女孩那里拯救出来,她决定把自己给他。一点也不奇怪,羞怯的卢梭的第一次性经验是同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母子”关系让华伦夫人很难达到自己的目标。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密很容易转化为一种母亲般的爱抚。尽管卢梭热切地爱着她,但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性的伴侣,除非在幻想里。而且,她自己本性上也不是那种卖弄风情的女子,虽然她是一个热情又易于动感情的人,但实际上并不性感。由于在某种程度上她把自己看成一个哲学家,她决定用逻辑引诱卢梭,如果我们也可以把这说成引诱的话。她向他解释到,他已经是一个男人,应该像其他男人一样了解女人。她用了许多婉转的陈述,阐述了原因,但最终明确说了她的计划。在一种异常严峻的气氛中,就像讨论一桩商业事务,她给他八天的考虑时间。

卢梭被整个想法惊呆了,这是一个他从未寻求过也无法理解的冒险。最终,他决心听从她的决定,尽管并不想冒犯“妈妈”。这个经历,实际上似乎虎头蛇尾,即使在一种性的拥抱里,她的温柔的母爱还是超越了激情,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犯了乱伦的罪行。这一经历使他和华伦夫人、甚至克洛德,都更加接近,她毫无隐瞒地向另一个情人坦白了这种关系——但她这种利用逻辑的引诱,让卢梭对理性的意义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对正确应用的理性保持着很大的尊敬,但他也是最早发现,理性也有可能被那些隐藏在他们真实感情后面的人歪曲和滥用。他试图原谅华伦夫人的行为,把这种引诱的责任归于塔维尔,但毫无疑问,他对她错误地使用理性真的很愤怒。

我再说一遍,她的一切过失都在于她缺乏判断能力,绝不是出自她的情欲。她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纯洁,她喜欢正派的行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当高雅。她生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乐意这样做,但是她没有能遵守这种品德,因为她一向听从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当许多错误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时候,她的正确感情一直在抵抗。可惜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因而她凭自己的见解所创立的道德原则,往往破坏了她的心灵启示的持身之道。**

在卢梭和华伦夫人的新关系开始不久后,克洛德去世了,卢梭成了家里的主人。可能是强烈的负罪感让他在这个新的位置上感到无能为力。研究《忏悔录》的学者对卢梭这里所说的事是否属实产生了分歧。卢梭说克洛德的死因,是由于在高山上寻找药草而发烧。穆尼尔(Mugnier)指出(他认为克洛德死于1734年3月13日)一个人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山上采集芬芳的药材。有人怀疑克洛德是因为卢梭和他情人的关系而死于自杀,如果是这样的话,卢梭的《忏悔录》就不单纯是错误,而是虚构。这和他的性格似乎不符合。尽管他和华伦夫人的关系已经改变,但他依然是她的小孩,她不会认真地对待他提出的要节俭的警告,因为小孩子没有和克洛德一样的权威,他发现自己控制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她会嘲笑他,喊他“小顾问”,继续她的奢侈生活。他试图为了让她省钱而把钱藏起来,不过她很快发现了这个小贮藏室,为他更换了一个更大的,这让他觉得非常难堪,很快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当然,并不是卢梭依赖的天性,让他开始负责管理华伦夫人家的财务。他自己有很多热切的渴望,特别是旅行所需要的费用和基金,这远远超过了对于单纯生计的考虑。旅行中他给她的信总是提到他需要钱,经常暗示他的钱袋空空的。读到这里,人们会发现一个男孩子的典型态度,他还不想接受自己在家庭中的男人角色。他最终推论说,既然她可以以各种方式为一个陌生人花钱,他无法控制她,那么她也可以为任何一个爱她的人花钱。在他自己疯狂的幻想里,他可以成为音乐家和作曲家,很快会获得成功,这样就可以供养她。由于这样肯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小小计划花她的钱,毫不困难地说服华伦夫人他的冒险很快就会有所回报。

作为一个喜欢控制男人的女人,华伦夫人被卢梭那种可能让别人恼怒的羞怯和敏感所吸引,这是一个她完全可以掌握其生存的生物,她像对待一个婴儿那样纵容他,她激起他的渴望,用幸福的保护紧紧地包裹起他,她用自己的书籍和观念教育他。她唤醒了他萌芽的性感,又用自己的身体笼罩着它,使其冷却。她日日夜夜占据着他的思想和感受,直到她渗透进他的皮肤,没有她,他无法生存,如果没有她存在,任何的娱乐都不能带给他快乐。他是一个完全被吞没的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是一段完全拥有“妈妈”的时光,卢梭享有了无上的幸福。他完全是属于她的,她的儿子和情人。这是一段美妙的时光,他们在乡村野餐,在山上采集植物,他可以在早晨亲吻她起床,和她一起喝好几个小时的咖啡。实际上,当这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这些美好的时光仍一直持续存在于卢梭的想象之中。

因为卢梭健康的原因,华伦夫人在夏尔梅特乡间租了房子,在那里两个人继续着田园诗般的美妙生活。他记述这次搬家是在1736年的夏天。然后,我们知道为了治疗而去蒙彼利埃的一次旅行中,他和一个女人同行,由于对“妈妈”不忠诚而产生的忽如其来的负罪感,让他返回夏尔梅特,但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年轻强壮的金色头发的理发师所代替,他的名字叫温费里德(Wintzinried)。这就是卢梭在《忏悔录》中讲述的故事。

实际上,租赁期和华伦夫人的一些私人信件显示出,夏尔梅特直到1738年的7月6日才出现。关于他们隐居的具体日期和夏尔梅特(Charmettes)的重要性曾经得到详细的讨论。卢梭浪漫的乌托邦在温费里德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后者完全取代了华伦夫人对卢梭的喜爱。在写《忏悔录》的时候,他身边没有任何信件,看上去似乎是和华伦夫人一起,在夏尔梅特的乡间度过了前一个夏天。他转换自己幸福生活场布景,这很自然,需要进一步解释的是,温费里德实际上是逐渐获得优势地位的,而这又被卢梭的想象延迟了很久。他一贯擅长于在头脑中创造一个自己喜爱的世界,并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可以赢过这个新来者。曾经也有过很多的拜访者,他们也都从华伦夫人那里获得了很多的礼物和赏赐,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他的位置,这个新闯入的理发师一开始可能仅仅被看成一个令人厌烦的人。要说明这个事件,最好不要单单看《忏悔录》中的记述,也有必要查阅一下这一时期卢梭写给华伦夫人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对于他的位置可能会被陌生的来访者占据的忧虑。在以下的篇幅中,我们将回溯这一阶段的故事,会很明显地发现,他从旅行中回到华伦夫人身边,主要是因为害怕失去她,因为他忽然间意识到温费里德已经成为她的情人。

在温费里德到来不久后,卢梭想象他患上了一种致命的心脏疾病。可能他模糊地感觉到新来者对于他幸福的威胁,希望一个病人的角色会唤醒华伦夫人已经渐渐冷却的热情。不过她太熟悉这种小伎俩,鼓励他去旅行,寻找治疗的方法。这样,他出发去了温泉和蒙彼利埃的医生那里。

在去罗纳谷的路上,他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给予他性经验的女人。拉尔纳日夫人(de Larnage),一个刚刚离开丈夫的40多岁的女人,发觉卢梭很有魅力,因为他们旅行的方向一致,所以很快便熟识起来。为了掩饰他省里的出身,卢梭假扮成一个英国人,他和夫人在一起的种种行为,在许多方面都是未来他与上流社会女子关系的预兆。他坚持认为,实际上她根本不喜欢他,只是为了取笑和玩弄他才同他在一起。尽管他很自负,有很多关于自己美德的名言,但很清楚地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很卑微。他认为自己是工人阶级,失败者,感觉任何时髦的巴黎女人都只会轻蔑地看待他。和拉尔纳日夫人在一起令他浑身颤抖,因为性的吸引力,但同时也因为感觉到她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

拉尔纳日夫人不是那种轻易气馁的人,她继续与他调情,试图让他明白这不是戏弄,而是一种交易。卢梭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病症的感觉就越轻,因为温费里德在华伦夫人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产生的那种严重心病,开始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心悸。最终,拉尔纳日夫人决定引诱他,建议一次散步,并躲开自己年长的旅行伙伴。当他们漫步到小镇的护城河旁边,她忽然变得异常的温柔,并暗示说,自己的期望是没有错的。“当然,她还是在戏弄我,”他想。如果他错误地评判她的感情,会发生什么?如果他听从自己的激情而享有不正当的自由,会怎么样?然后,令人厌恶的是,他肯定会得罪她。

坚决的拉尔纳日夫人并没有被他的沉默击退,她继续努力着,拍他的手,伴随着温柔的关心和尊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这对卢梭来说已经太多了。他现在很确定她让他激动只是为了事后嘲弄和指责他。性的兴奋转化为一种愤怒,他开始生气了。之前和女人的种种经历并没有让他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很好,无意识间,他依然在寻找一种痛苦,充满负罪感的感情。

但是,这位女士对爱情的艺术熟练而专业,她并不了解卢梭,但很明确知道自己的需要。很快她环绕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剩下的旅程中,他们是情人。熟悉以后,卢梭开始丢弃自己的羞涩,她从来没有和卢梭建立过一种母子般的关系,这使他享受到一种和华伦夫人在一起时没有的无拘无束的愉悦。“这要归功于拉尔纳日夫人,她使我在离开人世以前能够领略到此中的乐趣”。她很快把自己的女仆送到了卢梭的马车里,让他好好地享用她。“我可以肯定地说,”他说,“这样的旅行是不会使我们感到厌烦的,至于沿途都有些什么风景,那我就很难说清楚了。”这是很少有的时光,卢梭的注意力会离开大自然的美丽和伟大。

这种经历,如果继续的话,可能会改变他在性关系中自虐的倾向。和华伦夫人在一起持续的“小男孩”的态度给了他一种持久的负罪感——乱伦的感觉。他们的关系被一种“心灵的秘密的苦恼”所笼罩。他经常为伤害她而自责。和拉尔纳日夫人在一起的感觉是这样令人惊奇的不同,他这样描绘道:

在拉尔纳日夫人身旁则完全相反,我为一个男人所能享受到的幸福而感到自豪,因此,我可以愉快地、放心大胆地纵情欢乐。我还可以分享我给予她的同样的欢乐,我的心情是相当安定的,我以无限的虚荣心与快乐感来欣赏我的胜利,并企图从这个胜利中得到更大的胜利。

拉尔纳日夫人这方面,则是模糊不定的,但非常满意地继续着与他的关系。她急切地期待和他一起在圣昂代奥勒镇度过冬天。如果他对华伦夫人的爱更为确信的话,他会充满自信地离开,但她的信已经渐渐稀少,态度越来越冷淡,卢梭将会面对不确定的环境和经济来源,也不能忍受失去她的爱。尽管他有着冒险的灵魂和小说般的许多观念,但仅仅在爱情中,他是个保守主义者。他强烈地希望回到熟悉的和旧有的感情中——即使是和华伦夫人的那种带有负罪感的感情——当他感觉到自己有可能失去这一切时。和她在一起,他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妈妈”。在他找到她之前,寻找了多久啊。为了和拉尔纳日夫人保持一种更自然的关系,他需要完全确定,当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依赖和共生关系中去。

拉尔纳日夫人和卢梭在蒙彼利埃分手,她相信只要自己准备好,卢梭就会到圣昂代奥勒镇陪伴她。但是,当卢梭一个人沉静下来思考时,对华伦夫人的爱很快征服了他,他不安地给她写信,但基本得不到什么答复。她变得越来越冷淡,口气中充满责备和批评,她已经开始厌烦卢梭可爱的小男孩角色,她建议说已经是他该长大的时候了。卢梭这一边,却依然还记得那些她鼓励他做她的“小男孩”的时光,他被深深地伤害了。整个童年他都热切地渴望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华伦夫人似乎满足了他的愿望和需要。她是妈妈、情人、教师和朋友。她是他的整个生命,但现在却要离他而去了。他被一种孩子般的绝望击垮了,他用尽所有力量重新抱怨自己的身体和疾病,希望能够唤醒她母亲般的保护的感情。这是他唯一知道的把自己和她联系在一起的方式,也是痛苦时刻他唯一可以应用的策略和伎俩。在1737年10月23日,他从蒙彼利埃写信给她:

我到蒙彼利埃已经一个月了,但没有收到您的任何消息,虽然我已经通过不同渠道给您写过好几次信。您必须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轻松,我的境况一点也不令人愉快。但是,我向您抗议,用我最大的真诚,我的担心源于害怕您遭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故。

接下来就是详细描述通过怎样的渠道她可以给他寄信,还有她应该寄信的日期,紧跟着是他的签名。然后,有这样的一段附录:

如果您想通过里昂的商人寄给我什么东西,或许可以寄给韦普斯女士,那样我能够同时收到他们的和您的信。

夫人,在这个月的12号,我收到您的信就会停止写信。我不相信因为做事缺少稳妥,我就应该受您那样的指责。从我离开夏尔梅特,从没有超过一个星期不给您写信。其他的,我想对自己诚实,尽管这对我来说相当的困难,我所收到的您第一封信中的所有指责,我承认都是我应得的。夫人,您能让我说什么呢?当我做一件事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在做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现在突然都变成了愚蠢:我认为这的确是真正的自己。我想,有必要在未来防止这些愚蠢,更加注意自己的行为。

根据阿尔诺先生的信,您知道,夫人,这似乎是对我比较好的一个建议。我明白这是您的想象,因为我在蒙彼利埃,可以更直接地看到一切和作出判断。夫人,我希望您意识到,除了我房间的房东以外,我不可能有任何其他联络,也不可能知道任何蒙彼利埃以外的世界。您把我在这里的生活描绘得那么美好,实际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纠正,只是确定无疑地请求您以相反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我不敢再希望自己可以恢复健康,因为身体似乎比我离开夏尔梅特时还要坏,但是,如果上帝把一切还给我,我会尽量不让您担忧,像一个善良和温柔的儿子和一个感恩的学生那样侍奉您,除此以外,别无他求。夫人,您劝我,在这里一直待到6月21号,即使他们用黄金覆盖我,我也不会这么做。在我整个生命里,从来没有发现一个比这里更让人厌烦的村庄,比在蒙彼利埃更无聊和单调的生活。

由于拉尔纳日夫人已经离开了,他对说出一切事实毫不迟疑,但一阵负罪感忽然刺痛了他。然后他加上:

我知道您不相信我。来过这里的人都向别人描绘了这里的状况,您觉得我生活得很好。我的健康没有好转,一点也不奇怪。首先,我的食物没有营养,根本就相当于没有食物。我从不说话和开玩笑。这里的酒太烈,总是让人心烦意乱。面包是过期的,实际上,没有牛肉、牛奶和黄油,能吃的只有羊肉和充足的鱼,所有的东西是都在腐坏的油里烹调。Olive oil尝一下送到我们房间里的汤和炖菜,简直让人不得不呕吐。

我不想讲更多的话,因为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我会得到比所期望的多得多的同情。第二点,这里的空气不适合我,这种矛盾的话,似乎比前一个原因更加不可信,但是,这是真的。谁也不能否认蒙彼利埃的空气纯净,尤其在冬天很温和芳香,但是,接近海洋使那些胸部有问题的人很害怕,这里已经看到有一些结核病人。这里时时吹来的海风加重了雾气,充满了危险的盐和辣味的颗粒。因此,我在这里,比在夏尔梅特还要经常感冒、喉咙痛和染上扁桃体炎。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如果我再说下去,您一句也不会相信。但是,我坚持,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写这封信的时候,卢梭25岁,显然是一个非常稚嫩的年轻人。这些写给华伦夫人的信,几乎所有都包含着对钱的需求,和其他对于爱的保障的渴求。这揭示了卢梭在《忏悔录》中极力掩饰的一面——他完完全全的、毫无掩盖的、赤裸的依赖。当我们看到卢梭,一个成年人,一个激烈、独立的哲学家,一个决不从任何人那里接受礼物,甚至拒绝国王年金的男人,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他与之战斗的秘密的渴望。

华伦夫人对他恳求的回应,很明显,没有多少温情,她一定向他暗示了她和温费里德之间的关系,因为,不久他忍不住对她哭诉(12月4号):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让我在绝望中死去。我赞成一切,我服从一切,除了一种情形,那种情形我无法忍受,即使我是最大痛苦的受害者。哦,亲爱的妈妈,您还是我的妈妈吗?几个月的时间是否太长了?

您知道,只有一种情形下,我可以满怀喜悦地接受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个情景是独一无二的,您知道我的意思。**

“一种情形”,可能是指在他自己、华伦夫人和克洛德之间曾经建立起的那种关系,一种让所有一切都变得更加容易接受的境况,但是事实上,一切已经在那不可挽回的过去被埋葬了。他决定立刻回去,恢复他从前的位置留给他的任何东西。

如果他拒绝怀疑妈妈和温费里德之间无比的亲密关系,那么在他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恐惧被证实了。华伦夫人,用她不经意的、直接的态度,把他叫到一边,向他介绍新来者的地位。“我会因为这而死的,”C G,I,p 263他哭着说。但她向他保证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死,他应该学习和他的兄弟分享,就像克洛德曾经对待他那样。但是,克洛德是一个安静、内向的人,在冷静的面具下掩藏了自己被伤害的感情,卢梭则年轻气盛、容易激动、充满激情,并有强烈的占有欲。他努力想用一种哲学的态度对待此事,注定以失败而告终,他希望按照妈妈的期待容忍一切,决定喜欢他的兄弟,尽管后者经常是一幅大声咆哮的样子。在他们搬到夏尔梅特后,他几乎确信自己并不讨厌温费里德,还试图教他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像克洛德曾经教他的那样。不过,这个新学生似乎对他的指导没有任何的热情。毫无疑问,在指导教师温柔的语调背后,卢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和愤怒,他决定以后尽量不和他打交道。卢梭告诉我们这个入侵者是一个喧闹、苍白、愚蠢的青年,“有一张和他的灵魂一样丑陋的脸”,他戴着女人的头发四处游荡,夸口说他引诱过她们所有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空虚、愚蠢、无知、傲慢无理的年轻人”。Ibid,p 262*闭庑 按笤际鞘虑榉⑸*30年后写下的,即使那时,很明显,他依然无法面对自己痛恨的温费里德。

当卢梭谈到早年和华伦夫人在一起的生活,他说有时候为了享受那种思念她的快乐,他会离开她一段时间。毫无疑问,在夏尔梅特那些孤独的时光中,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想象着他的妈妈——只爱着他,真诚地,时时刻刻关心着他,分享他的所有想法。尽管他一个人徘徊和流浪、读书、驯养鸽子和蜜蜂,培养出一种哲学的思考和批判的能力,他依然以自己期待的那种方式,在想象中拥有她。

1738—1739年,她和温费里德一起回到了城镇,而卢梭一个人,陪伴着自己的梦想,留在了夏尔梅特。

他继续写信给自己的“妈妈”,但是也渐渐开始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看到自己再也无法得到她关心的那一天在渐渐逼近。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写信给萨瓦的长官申请一笔年金。他把草稿寄给她,期望得到某些修正和鼓励。这封信没有什么结果,但是人们在他对这件事的评论中发现,他努力在自卑和傲慢的语调中间寻找正确的平衡——这是他过去从来都没能够下定决心使用的自己观念的真正开始。即使在早年的这些岁月,他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很有潜力的人,比那些他向其寻求帮助和恩惠的人要高贵,但是,他发现自己必须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自卑,才能从他们那里获得帮助。评论这一努力时,他对华伦夫人说道:

如果我能写出什么杰作,这份文件,在我眼里就是。它并非创生于伟大的艺术,而是那个你给予他儿子尊荣的人,用一个男人所应该持有的感情写成的。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荒谬的骄傲当然不适合我,不过,我一直相信,一个人应该拥有骄傲,不贬低他自己,这才能在不幸和恳求时保持一定的尊严,这更适宜获得一个诚实的人所应该有的优雅,而不仅仅是一个卑鄙的懦夫。

“骄傲的”代替了“不带傲慢的”在法语中,这种区别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匆忙等简单机械的原因。卢梭用了avec而不是sans,这封信的原文不可获得。杜佛(Dufour)采用了德波(De Boubers)编辑的卢梭书信。,表明在他卑微地寻找帮助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很多想法聚集在年轻的雅克心里。卢梭,即使在他最屈从于别人的时候,也有一种强烈的骄傲隐藏在表面之下。这并不是一种来自于自信的傲慢,而是一个感觉到被抛弃、误解,而且不被爱的年轻人的燃烧的愤怒。失去华伦夫人而留在他心里的伤口渐渐溃烂,他感觉到,他内在出众的天赋、优美的灵魂不可能传达给别人,而这些命中注定将在未被发现的时候就静静消亡。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卢梭写给长官的信发了出去,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因自己的努力获得年金,华伦夫人发现要供养他变得越来越困难。温费里德是新的主人,是更受宠爱的一个,当卢梭和他发生争吵的时候,都被迫向他道歉。为了不完全失去“妈妈”,他强迫自己这么做,但很快他发现,他们两个人没有他会更快乐,而实际上,是他成为一个闯入者和打扰者。他决定离开,华伦夫人表示鼓励,为他找到了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在里昂最大的教务长德•马布利(De Mably)家里。

卢梭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知识来承担新的工作,但他没有把马布利家几个男孩子的活力和独一无二的秉赋计算在内。他们在卢梭眼里就像野人一样,他所有温柔和美好的决定和计划对他们完全没有效果,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疯狂的魔鬼。他找到办法拆穿他们的诡计,但很快就成为另一个阴谋的牺牲者。最终,他决定逃开他们,躲到房间里喝从地下酒窖里偷来的酒。他小小的偷窃很快被马布利发现了,但是善良的主人只是没有提到任何原因就撤换了酒窖的管理员。

在《爱弥儿》中卢梭显示了一个作家的天赋,他生命中所有的失败,在他按照自己体系所写的著作中都变成了一种优势。在那个故事里,他只有一个孩子要管理,而且他的聪慧远远超出其他孩子。头脑冷静、掌握着支配权的爱弥儿专横的家庭教师,用一种毫不费力的逻辑,管理了年轻人的生活,完全不顾及他们的自我,教育他们。

现实生活却不是这么美好,他很快发觉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做教师。孤独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他为自己失去的伊甸园和现在的状况而悲伤。可能,他想,自己夸大了华伦夫人的冷酷,温费里德并不是更受宠爱的一个。再见到他,她会很高兴,在离开这么久以后,再回家应该很甜美。他决定离开这个悲惨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家。但是当他回去以后,发现一切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入侵者,尽管华伦夫人热情地欢迎他,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她心里了。他整天在自己的屋子里,阅读,学习音乐,发明一种新的音乐符号,用数字来代表音阶的变化,而不是划线。在这件工作上花费的力气越多,他越有信心这能够给他带来好运。过一些日子,他会回来,作为一个严厉但依然忠诚的情人,把她从贫穷中解救出来。怀着这样的期待和幻想,他在1741年去了巴黎。

这是卢梭最后一次离开家。现在他真正一个人,并为自己的生存负责。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华伦夫人已经不再关心他,他再也不能依靠她生活。他的青年时代在忽然的震荡中结束了。在《忏悔录》中,他记录下了这一段离开天堂的日子。

我依然年轻,但是那些存在于年轻人生命里的关于希望和幸福的甜蜜感情永远离开了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如果在我的渴望里还出现过幸福的景象,那也已经不同了。我发现即使我得到它,也不会真正感觉到幸福。

在这些卢梭童年和青年的最显著的故事里,很多细节被遗漏了,比如说去巴黎的路上,和苏珊•萨瑞(Suzanne Serre)之间的故事,还有其他的很多小事件。在其中卢梭把自己看成一个高贵的、自我牺牲的情人。尽管每一个小事都有其目录,但这些是否能代表卢梭独一无二的个性,则是值得怀疑的。如此多的构成了他人生的经历都被遗忘了,也许我们最好在这里停一下,注意一下他那种强烈的被爱的渴望——一种主宰了他一生的渴望和需求,在信件的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的气息。随便打开所收集到的他的信件,都可以看到他乞求一个朋友不要忘记他,表达不被理解的恐惧,一直想要抓住某种更深程度的亲密,一种与他人灵魂的更深刻的联系。他早年与父亲和华伦夫人在一起的经历,塑造了这种渴求。而最终失去“妈妈”则让他确信,他没有能力留住任何一个朋友——其他人会很快失去对他的兴趣而离开。这种恐惧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强烈占有欲和私人关系里,他渴望一个朋友知道他的一切缺点,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他最根本的渴望是完全开放和坦率地对待他人,而他却没有能力达到这种坦诚。

18世纪40年代的巴黎,他将要去的地方,是被另外一只手所塑造的城市。这是一种与他的性格和天性如此不同的东西的产物,而他几乎找不到比这更让人厌恶的环境。他一生中都强烈地厌恶任何形式的嘲笑和戏弄,而挖苦、逗趣则是这个文明城市打发时间的最主要方法。乡村生活的背景,对真诚和诚实的强烈渴求,这一切似乎都使他成为一个巴黎道德和风尚的最适合的、独一无二的批评者。投身于时代的文明生活之中,被时代迷惑的同时,他也开始反叛。曾经经历过的不公正遭遇,和他天性中固有的那种激情,一起发酵和催化了他那从未尝试过的雄辩,一阵反叛的呼喊惊醒了西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