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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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八章 爱与黑暗的暴君

为精神病患者做治疗工作的心理分析者,他对自己并没有完全的了解,他只是比患者更能够发现自己和他人人格中的秘密而已。这是本书所持的观点。自我发现的过程是永无终止的。被分析过几次,绝不表示对自我的探讨就已圆满结束;它只是整个旅程的中途站而已。新的经验可以增加心理分析者的知识与领会。这些新的经验有时候是在我们不曾预料情况下出现的。你可能在寻找另一个东西,却偶然发现了这个你原来无知的东西。

我有一个这一类的经验值得在这里提一提,因为那是在我被分析以后三十年才发生的。当我在写《一个心埋学家对爱的看法》的时候,我找寻我的心理学学说的先驱。关于我在这本书中提出的学说,我并不认为是取自任何心理学家,但我要很高兴的承认,我的观念的起源很受一些诗人的影响。他们的言词在我心中留下不可否认的痕迹。当我思考着爱如何诞生,如何成长,以及它的心理学特质时,一些已经遗忘的,或者半遗忘的诗句就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这些沉睡了许久的诗句慢慢睁开它们的眼睛,就像童话中沉睡经年的睡美人一样。奇怪的是,这些渺茫的深井中突然升起的诗句,并不是莎士比亚,歌德,但丁,拜伦或海涅的,而是我十几岁时所读过的和听过的一些不知名的诗人的片断诗句。我几乎有四十几年不曾想到过它们。

这种情况便我想到蒙屈豪森男爵(Baron von Miinchhausen)所说的德国民间故事。他说,有一个马车夫赶着一辆邮车,当他在严冬走在郊外的时候,他吹起号角要传递信号,可是号角却不响,他一试再试都不成功。当他到达一个小旅店,就把号角挂在厨房炉火附近的一个桩子上。不久,他和同伴都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他的号角开始响了,发出了大家都熟习的一种号声。最后他们终于弄明白,那优美的旋律原来被冻结在号里,而现在熔化出来。同样,那遗忘的诗句也从我内在某个隐藏的地方浮现出来。譬如说,有两行德文诗就从我的内在浮升。它们把我想要表达的意念表现得非常正确,而清楚和优美的程度又超乎我的希望。我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它们是出自何处。可是当我写那本书的时候,它们却一再出现,好像要带给我什么消息。它们除了本身直接的意义以外,似乎还有另一层意义,似乎在传递一件秘密的和属于个人的事情。那又是什么呢?这两行诗如下:

Denn wo die Liecre erwacht,
Stircrt das Ich, der dunkle Despot.
译为英文如下:
For when true love awakens.
Dies the self, the dark tyrant.
(因为,当真正的爱觉醒,
自我——那黑暗的暴君——就死亡)

当然,我知道这两行诗是一首诗的摘句,可是那是哪一首诗呢?我也知道那是我童年读过的,但此后一直末曾再读。当我写那本书的时候,这两行诗句一直在我心中缠绕不去。我非常努力的想要把这首诗的其他句子回忆起来,可是失败得很惨。各位都知道,想要背诵一首诗,却忘记了开头的句子时那种滋味。你会“enɡ enɡ enɡ”enɡ了老半天,然后只好从你记得的地方背起。我为了想记起那已经遗忘的诗句,就做了这样的努力,可是却徒劳无益。有些诗句出现,可是它们对不对呢?遗忘的部份围着我飞来飞去,像苍蝇的翅膀一样,可是我却无法抓住它们。我不能抓住这首诗,却又不能把它赶走,最后我终于弃权。其他的诗句是什么,作者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决心不要在那本书中引用那两行诗句。我装做不在乎。我隐约的感觉到,这已经不是一个文学上的问题,不是作者属谁的问题,而是一个我个人的问题,跟我个人的某种秘密部分有关。

我要想弃权却不容易;我翻遍了德文诗集,找了好几种诗选,可是都没有发现。我向一些比我熟悉文学的朋友请敎。我向好几个从德国和奥地利避难到美国的诗人请敎;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这两行诗出自何处,又作者是谁。有一个朋友开玩笑的问我,那会不会是我小时候作的诗,后来又被我忘记了。我当然知道我绝没有能力写这样的诗;而且我知道我读过它们。我甚至还有一种印象,似乎看到老式的印刷字体①。【①我可以断定,大部份作家都有过类似的经验,有过这种心智努力遭受挫折的情况;我曾经为弗洛依德找出过遗忘的文句,它们的作者或渊源;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而弗洛依德为此曾经高估我的文学素养,我为此也稍感自得。可是有时候却仍旧无法达成愿望;下面这一封信足以为证,那是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弗洛依德写给我的:“请不要再为(寻找)‘自然的尺寸’(inch of Nature)而费心,并请原谅我为此麻烦你。我放弃这个引句。没有人能够找得到它(来自何处)。这几个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仍旧是一个未解的谜团,因为那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创作。由于我除了莎士比亚之外,还读过米尔顿和拜伦,因此,也可能在拜伦的诗中找到,但我仍旧请你不要再费心寻找,并请接受我最深的谢意。”弗洛依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引用了这三个字,却没有提到它的作者。】

我从没有用有系统的自我分析去找寻这个诗人的名字和其他遗忘的诗句,而且为了这种省略,我也准备接受同业们的责备。我可以确定,他们之中有许多人会说,在自己和他人心中去发现这些遗忘的部份是非常容易的事。在他们来说,这只是孩子的游戏一般。他们会说,他们可以把自己和他人心中这种小问题几分钟之内加以解决。我佩服他们,可是我并不相信他们。

然而,我还是绕了一个圈子把这位诗人和他的诗找到了,我发现它们的过程,在心理学上是,一件有趣的事,而我遗忘它们,也是有趣的事。我不知道我记得的这两行为什么会有一种东方的韵味。当这两行诗在我脑子里屡屡出现的时候,有一次我产生了一种视觉上的影子,我看到我母亲的房中一个小书架,同时在我脑中出现的是一小本镀边的书,书页有点发黄。我记起,当我小时候是在这本书中读到这首诗的,书架上有些什么书呢?我试图回想,尤其是几本诗集。(下面几本书名都是我匆忙记下来的,因为我现在开始对我的心理问题感到兴趣。我强调的认为,这样的一种探讨并不足以成为系统的自我分析。无论如何,它并不是成功的。)这个探讨到此时刻,已经有了智性探险的性质,我追踪它的发展,就像一个化学家追踪一个重要的实验一样。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歌德的《西方—东方诗集》,但我立即就知道不可能出在这一本。这本诗集在我大学的时候知之甚详,到现在我还背得很多首。其他的名字出现了,汉默—波克斯台尔(Hamms-Purgstall)(他出版过许多东方诗的译作,在我幼年时,很熟悉他的名字,我还记得在维也纳附近的科罗斯托纽堡看见过他的墓碑。)不,当然不是他。书架上还有夏飞大人的诗歌,这是弗烈德利克•波敦斯提德的译作(波斯诗人夏飞的诗译本)。奇怪的是,这个书名在遗忘了那么久之后竟然记起来了。

蒲雷庭(platen)的《诗集》(Gfgs在不在书架上?不在。其他的书呢?海涅?是的,有海涅的诗。《诗人费度西》(The Poet Firdusi)这个名字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这首诗我在海涅的《浪漫诗歌》中找到,但是其中没有我记得的那两行。然后我又想到海涅的《希伯来旋律》。可是也不在那里。接着出现的名字就是《东方诗集》,这是耶胡达—哈—利未(Jehuda-ha-Levi)的主要作品;我之所以想到它,当然是由于海涅曾经把他称做阿波罗艺术领域中的兄弟。在书架上有没有奥玛•开俨(Omar jKhayyam)的《鲁拜集》?没有,我可以确定没有。再者,读到《鲁拜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而且读的是英译本,而不是德译本。

我可以确定,那一首萦绕不去的诗,不是东方诗的译文,就是一个很会采取东方诗风的德国作家的作品;但我对前一种可能性更加相信。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确信呢?这时,一个新的名词出现在我脑际,这是一本诗选的名字,不是来自中东,而是来自远东——《中国笛子》这是汉斯•白吉(Hans Eethge)所编译的。但是,我原先并不知道这本诗集,我第一次听到它们,是在马勒的《大地之歌》中。马勒去世于一九一〇年,而《大地之歌》,我想,第一次演出是在一九一一年,由布鲁诺•华特指挥。①在那时,我已经二十三岁,然而那两行诗却毫无疑问是在我小时候读到的——我猜想可能是在发育以前。《大地之歌》我是背得的,为了要确定其中真的没有那两行,我把《大地之歌》低声的唱了一遍。当然那里是没有的。【①这里所提到的数据是正确的,我对于马勒的生平和作品有相当的了解,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外表上那么丰富和正确。对这一位蛊惑人的作曲家,我在大学的时候对他的作品与人格都有深厚的兴趣。】

这时我把寻求的努力打断了;我再度有那种缠绕不去而又无从捕捉的感觉。

可是几个星期以后,我终于发现了这首诗:

死亡终止了生命的不幸与痛苦,
而生命对死亡的恐惧无一日或无。
我们只看到死亡可怕的手,
却没有看到手上明亮的杯盏。
因此柔弱的心在爱的面前逃躲,
如同逃躲死亡的威胁。
因为当真正的爱觉醒,
自我,那黑暗而虚妄的暴君就死亡。
那么让他死在黑夜里吧,
到黎明再自由呼吸!
【②我听人说,从波斯原文译过来的英译文,难找到好的。我在这里引用的是威廉•海斯提(WilliamKastie)出版的英译文不过略加了一些我自己的修订,海斯提在书名页上曾经注明:这些诗“是由鲁克特(Rueckst)的译文转译为英文的。”】

这是波斯伟大的神秘诗人鲁麦(Dalil arDin Rami)的一首诗。鲁麦是七百年前的人。他用美丽的诗篇把苏菲(Sufi)的哲学呈现出来,他深刻的思想往往接近柏拉图。他曾创立了著名的舞蹈僧院莫夫勒维(theMevlevi)。他不仅是一个大诗人,也是一个大思想家,是一个伟大的真理追求者。

这首被我遗忘的诗和这个诗人的名字,我是这样找到的——或者,应该这样说才对吧:“他们是这样让我找到的”——当我放弃了找寻它们的努力以后几个星期,那一首诗的译者突然在一种奇怪的情况下呈现出来;这个方法可以说叫“消去法”吧。有一天晚上,当我做了十个小时的心理分析工作之后,觉得疲倦了。在一种相当消沉的情绪中,我决定听一听唱片。第一张是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我特别喜欢第一乐章。他那刚毅的而又有控制力的告别,比柴可夫斯基那无边无际的悲怆的“悲怆奏鸣曲”更使我感动。

当我听到那经常听到的主题曲时,我突然想到马勒去世以前几天说过的一句话:“我虚妄的过了一生。”我记起他如何悔恨把一生花在可怕的工作热中,被他的雄心所焚烧;我记起他在略有希望的时刻,答应他的太太,他们要去埃及和东方旅行;但他知道已经为时太晚,在他最后几天,他对他的太太,孩子和朋友充满柔情与悔恨。

是这种关于死亡与懊悔的意念还是这一段音乐使我想再听马勒的《儿童丧歌》?我听了这些歌,但是音乐之外的某种东西感触到我:那就是歌词——它们表达的是日常生活的情境。这些歌词是鲁克特写的,他是一百年以前一个德国诗人,而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了。

这时我立即察觉到——而且确定得令人惊奇——萦绕在我心中的那首诗,是出自鲁克特手笔,在回忆中我看到了他的名字,用金色的字体印在我母亲的书上;同时我也知道那不是鲁克特的原作,而是他许多波斯译作中的一首。我到公共图书馆,立刻找出了那一首诗。当读下去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从来没有把它们遗忘,尽管我有四十多年从来没有再想过它们。

当我在青春初期第一次读到它们的时候,它们神秘的意义必然吸引了我也困惑了我。或许我曾经把它们大声的念过几篇,企图发现它们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不能了解它们,但在潜意识中必然又有一种领会。现在回想起来,那男孩的我当时受着许多未解的问题的困扰,必然是把这首诗中所指的爱跟性混合为一种意思。我心中存着一种模糊但又强烈的恐惧,使我把“因为当真正的爱撕醒,自我,这黑暗的暴君就死亡”做了如下的解释:爱是危险的,它会使人毁灭。发育,伴随着种种焦虑和困惑,必然使我像许多男孩一样,感到惊惧。这两句谜样的诗中,所呈现的爱与死之对比——这是在日后的生活中常常见到的——必然在我心中留下永久的印象。这种解释固然是误解,但是另一种解释必然也在我的心中有模糊的领会,那就是,向爱投降,放弃自我,把自我消失在深爱中。

第一次读这首诗在我心中激发的东西,竟需要四十多年才得以了解。但是这两行像埃及坟墓中的木乃伊一般封闭的保持了这些年,不是很奇怪吗?我认为当我十三岁读鲁麦这首诗时,我关于爱的学说,就已经埋下种子。认识潜意识中已经知道的一些东西竟是需要何等长久!我书中的主要观念,七百年前一位远处的波斯诗人就已经讲了出来,可是我从没有想到我的学说是由童年时所读的一首诗萌芽的。

现在我要解释的是,鲁克特和鲁麦的名字为什么会被我“遗忘”,而在我写那本书的时候,那两行诗又为什么一直在我心里萦绕不去?在那好几个月中,我一直都在担心我的儿子阿瑟,我的媳妇,和我还没有见过面的三岁的孙子。他们都住在耶路撒冷,而德军似乎要攻打巴勒斯坦与叙利亚,那是一九四三年。我希望他们能够得到美国的移民许可,并能够找到路途到达美国。在那个时候,波斯是唯一的通道,然而,由于德国的煽动,那里也发生了叛变,因此,经过波斯与中国也显得危险重重。好几个月我都为他们的生命与安全担忧恐惧,又渴望着见到他们。

另外一些思想占据了我;而另一些恐惧——那是早年的残余——使得那首诗和作者的名字让我无法回忆起来,但是那两行诗却一再的在我心中缠绕:“因为当真正的爱觉醒,自我,那黑暗的暴君就死亡。”我有一种隐忧,深恐战争延续太久,而我会在没有见到我儿子以前死亡;我怕没有时间再向他们表示我多么关怀他们。我害怕我将无法看到孙子长大,我将不能看到他心灵和身体的成长,享受他童稚的笑声③。那两行诗其实就表示了我这种潜意识中的恐惧。在我的潜意识中必然还有一种悔恨,因为我对我的儿子专横,总是想要他服从我的意思;而我当然就是那个“自我”,那黑暗而虚妄的暴君,他要在心中觉醒了爱的时刻死去。那两行反复出现的诗句充满了这种忧郁的预感,它们要提醒我往日的疏忽,并用惩罚来威胁我。同时还两句诗又超乎了个人的领域,表达了爱的基本观念,那就是爱的胜利跟专横而自私的倾向不能共存,爱的胜利就是这些倾向的投降。【③幸运的是我这些恐惧都被事实否定。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一九四五年到达美国。】

值得注意的是,鲁克特的名字只有在我听过马勒的作品之后才出现。在这里隐藏着心理的线索,把我的现在与过去的悔恨和对未来的恐惧连接在一起。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马勒对我的影响极大,无意识中我把自己跟他认同。他写作第九交响曲的时候,知道自己必将不久于人世,而这个作品也预示了他的死亡,把他接近死亡时的种种心境都表露了出来。我要听这一首交响曲当然并非偶然。这首乐曲跟我那天晚上疲惫与抑郁的心境互相吻合,从聆听这首交响曲到鲁克特的名字之出现,这路程是何等奇怪!一定是想到了马勒在世的最后几日,我的思想才在潜意识中为第九交响曲和鲁克特之间铺了道路。他岂不曾悔恨没有好好享受生命吗?他岂不是对太太和孩子感觉到以前从未有过的浪漫般的深情吗?

《儿童丧歌》又使我回想到阿瑟小时候生病的情况,那时他病得很严重,我跟我的妻子害怕他会死去,我们极其恐惧。那是可怕的日子。(鲁克特是在他自己两个孩子死了以后写《儿童丧歌》的……马勒也是在他自己的小女儿去世以前把这些诗歌谱成音乐的。他总是认为他这心爱的小女孩会死在他之前……马勒是我儿子心爱的作曲家,他也写信告诉我,我的孙子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马勒的音乐了。)围绕着这些思想,我的心情是充满着忧虑与死亡的恐惧的。在歌剧卡门中有一句话:“Toujourslamort!”(“总是死亡!”)所有的念头似乎都导向这同一个方向。它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出发,就是生怕我为时已晚。那两行诗表明了这层意思:当爱来临,我将死去。我必须在这里把这一段自我分析打断,因为它走得太远了。

我必须承认,我这些恐惧是我年青时的遗迹。那时我深怕在某些愿望没有实现以前死去,或者正在实现的时刻死去。(我虽接受过分析,可是早期的症状仍旧有所遗留;这种情形并不是例外,而是常规。精神症状的“痊愈”绝不像某些心理分析家所说的那样。症状并不会像气体一样蒸发,了无遗痕,而只是隐退到比较不重要的地位。可是它们仍旧会留下疤痕,等到阴雨的天气就会作痛。)

我要提一提,在马勒和我对早死的恐惧之间其他的线索。我的第一个妻子,阿瑟的母亲,在我们一起去听马勒的《大地之歌》之后不久去世。我避免想到鲁克特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使我重新想到我儿子病重时我们所经历的惊恐日子。那时我们就像鲁克特一样,必须面对着孩子去世的可能性,而鲁克特在他们去世以后写下了那感人的歌曲。

那么,这被我遗忘的名字是如何被我想起,又如何把这小小的问题全然解答呢?各位记得,是《儿童丧歌》这几个字使我想起了鲁克特。就似乎内在的悬虑这时放松了,就好像一个潜意识中的问题得到了答案。我很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潜意识的恐惧原先阻断我的思路,但《儿童丧歌》却使我在意识层面上想起了儿子的疾病;但同时,《儿童丧歌》这几个字却似乎在说:你以前的恐惧是有道理的,而现在却不必了;那时阿瑟痊愈了,而现在也会一切好转。你的家人会安全,你会看到他们。你不必在你刚刚感到新的亲情时就死去。不要担心你内在的改变是死亡来临的信号;它只意谓改变你的老自我,他要死去,而新的和好的自我会诞生。“因为当真正的爱觉醒,自我,那黑暗的暴君就死亡”。这两句诗固然呈现着阴郁的征兆,但鲁麦这首诗最后的两行却表示了这样的希望:“让他死与改变;勇往直前的去爱”。由于我重获勇气,旧的阴影就化为烟云,而我又能够记起鲁克特的名字,并找到了这首诗和它的作者。聆听《儿童丧歌》便成了心理上的转折点。

研究人类情感的学者,对这个现象当会觉得有趣,那就是,我私下的恐惧阻断了鲁克特的名字,而当那恐惧消失时,他的名字就出现在我心中。

在我想到鲁克特以前,还曾猜测过许多名字,而这些也都是我原先已经遗忘的。第一批都是波斯诗人的名字。(那时波斯是我儿子取道来美可能遭遇到危险的一个地方。)有歌德的《西方东方诗集》中的哈费斯。鲁麦的诗集也叫(《东方诗集》)。此外,歌德自己也翻译了鲁麦的一首诗,同时在《西方东方诗集》的注言中曾推崇这位波斯神秘诗人。其次我想到的是汉默—波克斯台儿,他把许多波斯诗人的作品译为德文,当然,其中也有鲁麦的。夏飞大人是一个波斯诗人,而蒲雷庭的诗却是仿效他的诗风而写成的。这时海涅的《费度西》也出现在我脑际,而费度西也是一位波斯大诗人。然后是另一位波斯诗人奥玛•开严,但我立刻明白并不是他。④【④然而,他的诗却可以和鲁麦相比,例如下面一首:
While the Rose blows along the River Biink,
With old Khayyam the Ruby Vintage drink:
And when the Anogel with his darker Draught
Draws up to thee-take that, and do notshrink.
当玫瑰沿着河滨开放
且同老开罗饮酒欢畅;
一旦天使拿着黑爵走近你!——
啊,接过来,不要恐惧。】

就这样,许多的名字过去,却没有想到鲁麦和他的译者鲁克特。我又记起许多我母亲读过的德国诗人:歌德,蒲雷庭,海涅和一些诐人遗忘的诗人,如波登斯提德和汉默—波克斯台儿——就是没有鲁克特。请注意,我的意念从费度西离开波斯诗的范围,而转到耶胡达——哈——利未(费度西是海涅在诗中推崇的,而我之所以想到耶胡达,是由于海涅的《希伯来旋律》)。“自由”联想似乎把近在咫尺的一位波斯诗人给遗忘了。我的思想这时转到了巴勒斯坦,接近了我的儿子跟他的家人所要住的地方。我的联想更为接近了鲁克特和鲁麦,可是我的恐惧却阻断了他们的门户。耶胡达的《东方诗集》是我想到波斯人的思想桥梁,但《希伯来旋律》却使我担心起我的儿子。耶胡达总是希望在死前亲自看到耶路撒冷,他确实也看到了,并且死在该处;而我的儿子跟他的家人则住在耶路撒冷⑤。【我也像那胡达一样,向以为看不到耶路撒冷;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我这种担忧才被击破:那一年我站在这个圣城的斯考波斯山俯瞰全城。那一日我终生难忘。】

这时,我的思想似乎段为接近我潜意识的恐惧,但它们没有力量突破到意识领域中;似乎即使在思想中我也在规避那危险。在我寻索这个遗忘的人名时,我的意识层面一直没有想到我的儿子,尽管在这个关节上,我的思想跟对我儿子的担忧是那么接近。这似乎是一种无意识间思想的逃避。

我的联想从《希伯来旋律》转到中国诗人——白吉所编译的《中国笛子》。我儿子要来美国,是从波斯转往中国。马勒的名字在我心中出现,然后是《大地之歌》——接下来应当是《儿童丧歌》和鲁克特的名字,但在这时我的思想却断了,因为它跟我儿子童年的疾病太近。似乎我思想的摸索这时感到疲倦,放弃了在黑暗中的努力。

当我勇敢而有意识的面对死亡的可能性时,那被我遗忘的名字立刻出现。而那已是我徒劳无益的努力了好几个星斯以后。我已经描述过我的思想如何从马勒的第九交响曲的死亡主题转到《儿童丧歌》,又从这丧歌转到它们的作者鲁克特,然后想到他翻译的鲁麦。我的这种情况就像在抽屉里原先误置的东西一样。它一直都在你旁边,只是你不知道。而有时那被误置的东西是你自己的一部份,是很多年以前你所误置的。我思想中的逃避动机是显然的:那是一种迷信式的恐惧,怕我和我的儿子见面以前有一个人会死去。但在我的意识层面,却连一点这种恐惧的痕迹都没有⑥。这种恐惧是经过自我分析之后才察觉的,而我做这番自我分析,是为了明白我为什么会忘记鲁克特的名字。【⑥我立刻明白,“因为当真正的爱觉醒,自我,那黑暗的暴君就死亡,”表示了我那本讨论爱的书的主题。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想到“那黑暗的暴君”是我;这两句诗很明显的表示了我由往日的迷信所产生的无意识恐惧,而我原以为很多年以前我就克服了这种恐惧。】

像这一类的经验(除了前述的之外还有许多,我或许会在其他的地方报告)比任何课程和演说都更能让人了解内心的奥秘。

只有这一类的经验所显示的心理过程,可以跟底片冲洗成照片的过程相比。它们不仅是让人口服,而且是让人心服。

在这里我们看到两种知识的不同,一种是由学习,听或读而得来的知识,一种是由经验得来的知识。只有第二种知识才是无法剥夺的知识,因为它跟我们的经验结合在一起。这两种知识的内容即使相同,在心理的意义上也是不一样的。

这一章我讲了许多关于我儿子阿瑟的事,那么我就再引用他一句话吧。大约在他像他自己儿子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我有一次逗他,问他为什么他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他说,“老师敎的”,我不接受;他又说,“书上说的”,我还是不接受。我对他说,这些权威即使常常是对的,有时候仍旧会错。这个小孩被我的问题逼得走投无路,最后指着他自己不耐烦的叫道,“我自己心里知道嘛!”这就是外来知识跟经验知识的不同,后者在这个小孩拙笨的态度中表露出来,那是充满信心的。心理分析者最主要的知识应当来自他们自己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可以使他们“自己心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