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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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九章 生命的召唤

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完全知道他的著作对他是什么意义,它是从什么黑暗的背景中流出的,他为什么写它,也不知道它在他个人的发展中占据何种地位。但有时候,当某些有利的环境把隐藏的动机带到表层的时候,他也会对这些事情有一种模糊的观念。当我在写前一章的时候,三年前六月的一个傍晚,当我第一次想到要写另外一本书的时候,那种情况仍历历在目。

在我要离开城市去渡假以前,我把关于这一本书的笔记都收集起来。这本书的主题是活人与死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我关怀了多年的题材。有一次我曾到维也纳中央公墓,在那里我看到许多小石头散布在大部份犹太人坟墓的四周。我很想知道这些石头究竟是什么意义,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我请敎了一些学者,可是他们只说那是一种古老的习惯。几年以后,我在巴勒斯坦,看到阿拉伯人的坟墓周围有同样的情况。这是不是原始的石头崇拜的遗迹呢?我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兴趣,我研究了史前人的葬礼习俗,并把这些习俗跟后来的发展加以比较,也跟现代人对死人的潜意识态度比较。史前人认为死人会带着嫉妒与复仇的心情回来,伤害甚至杀害活人。由于这种恐惧,我们早期的祖先就把死人绑起来放在洞窖里,然后又把大圆石滚到洞口,免得他们跑出来。坟墓是死者的监狱,而不是死者的家。经过好几千年的演变,人对死者的恐惧渐渐降低,或者变得比较没有意识,而尊敬之情却日渐产生。恐惧之情越低,尊敬之情就越高。由于这种情势的演变,为了要安慰死者和保护自己,古人就采取了崇拜的方式,尤其是如果死者是重要的人物,便更加敬畏,例如酋长,敎士或术士。不论是在埃及伟大的金字塔,还是今日我们在族人的坟墓上所放的卑微的石头,都表达着恐惧和尊敬两种冲突的情感。墓碑和祭坛就是这种冲突情感两种重要的结果。墓碑上我们镌刻着赞美,悲伤与感念的字句,这些情感在我们心中必然是强烈的,但我们潜意识中对死者的恐惧也实有其事。犹太人把小石头放在族人的坟墓周围实际上是史前风俗的遗迹,象征着古时候把大石头滚到坟墓前。我写那本书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对死人的潜意识的态度跟葬礼的习俗发展加以比较。

在我们到达一座山中小旅社的那个下午,我靠在阳台上休息(此处离纽约有几百哩)。附近的草地上,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晒太阳。大部份女人都用树叶遮住鼻子,免得留下日晒斑。一个大约四十八岁的迷人女士,用了一份纽约时报做了一顶尖形军帽戴在头上,使她旁边的小孙子大感羡慕;所有的女人都穿短裤。那情景并不足完全令人愉快的,我模模糊糊的想到健康的文化与美之间的关系。(后来我听说这旅社的一个男客爱上了此地的一个女厨师,我一点也不吃惊。这里真是一个年青的国度!)

我的女儿梅莉安那时还不到七岁,正在附近跟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玩球。我模糊的思想被他们的争吵打断。一个妇人在草地上午睡醒来,走向似们,我听到梅莉安对她说,“诺尔曼想要亲我,我打他耳光!”那女士用责备的口吻对她说,“女孩子是不打人的。”这句话对梅莉安有相当大的效果,尽管她表面上装做无所谓。

半个钟头以后我的另一个女儿荻奥多拉——那时十二岁——跟两个女孩散步回来。看到我在阳台上,她走过来向我说。“爹爹,‘装模作样’是什么意思?”我就我所知向她尽量做解释,当然也问了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这句话的。这三个女孩告诉我,她们刚刚跟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开玩笑,那男孩说她们是“装模作样,自以为神气,大模大样,惯坏了的臭女生。”当她们走了之后,我发现我在为自己这两个女儿前思后想;即使是六岁的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跟男孩的关系也并不总是和平的。好吧,她们以后可能不会那么好斗了,即使现在好玩的争吵也不完全是攻击性的了。想到这里,我有一种模糊的不舒服感。

晚饭以后,我沿着走向小山的道路做了一个长距离的散步。风景的轮廓已经逐渐模糊,颜色也黯淡下来。似乎夜晚还迟迟不背降临。我独自散步却并不觉孤独。我听到自己思考的声音,而且不仅是思考,还有影像伴随。我心中充满回忆。模糊记得的诗句变得清楚起来。而奇异的情感也跟着产生(“现在暮霭垂下帘幕,在上面钉上了星星”。这是我从哪里读到的?)我觉得有一种悬虑,似乎我应该决定某一件事,但那是什么事,我却不知道。一首静静的旋律在我心中一再反现。稍后我知道那是马勒的《大地之歌》的一个主题:“生也黑暗,死也黑暗……”这位作者也是有两个女儿,而他死得很早,五十一岁……我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亲自看到女儿在身边长大,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女人。我的思想又从这里转到我自己的女儿身上,但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而是沿着某一个确定的方向。几年之后,她们将成为年青的女人。她们将会唤起男人的欲望,而在自己生命中也会因这种热情而痛苦。想到她们将面临青春期和年青女性时期的危险,而我又不再能够帮助她们和保护她们,这种想法使我惊恐。

现在的学校敎男孩和女孩解剖学和生物学,可是没有敎他们两性心理的不同,没有敎他们男人跟女人在生活与爱情上的不同之处。我相信有人应该写一本书,来说明,在男人与女人来说,爱是不同的,性的意义也是不同的,性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不同的情感地位。三十七年来的心理分析医疗工作,使我明了,男女之间的不幸,有许多都是由于对两性的关系缺乏了解,和误解。我们用“爱”和“性”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好像对男人女人,它们的意含是相同的,但只有在最浮面的意义上才相同。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对这两个字的意象和思想都是不同的。我的思潮从这里转向两性之间情感的不同,想到两者行为模式的不同,和男女之间的两重标准,最后终于触及到那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性的起源。

从山上慢慢走下来,理査•毕尔—霍夫曼(Richard Eeer-Hofmann)的影子在我心中出现,不知来自何处。我看到他的样子正是上次我到纽约去看他的样子,他从维也纳逃难到纽约,同时我也想起他在维也纳海森诺尔街他美丽的家园中的样子。上次我看到他时,他提到他的心脏病。我想我一定要写信给他,问问他的情况如何。……几个月以后,我了解到,为什么他的影子那时出现在我心中。他曾写了一首《梅莉安摇篮曲》,我们的小女儿就是由这一首曲子得名的,这是德文诗中最美的诗篇之一。但是接着他的《査洛莱伯爵》的诗句在我心中出现。这出戏剧的内容现在大部份已经过时了,但其中一些情节却仍旧可以跟最伟大的戏剧相提并论。我记起的句子是出自第二幕。文学批评家不是说,诗人再也没有新题材好写了吗?然而,据我所知,古今的文学却没有比这一幕更能表达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忧虑的:当这个父亲突然发现他的女儿不可避免的要卷入性的漩涡时,他的焦虑。这一幕中高等法官——最高法院的院长——跟他的秘书之间有一段对话。在他女儿获丝蕾生日的那一天,老人突然发现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老奶妈芭芭拉看到桌子上为女孩准备的礼物,而十分震怒①【①这段译文我只能期望把原文的力量,美与音乐性做某种程度的表达。毕尔—霍夫曼答应我在此处引用他这一段戏剧】

r……短衬衣
过膝的袜子!还有袜带!
让男人看到,女人羞死。
你总要把东西用块布遮住!
男人一定会胡思乱想!
啊,真丢脸!

她把礼物拿到荻丝蕾的房间去。老爸爸听了奶妈的话大感吃惊,他问在一旁写摘要的秘书说: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秘书(一边写):
“她只是说这些东西容易引起男人的想象……”
院长:
“但你不能对孩子这么想……”
秘书:
“孩子……十八岁了!”
院长(皱眉):
“你总不能认为菲利蒲或参议员有不敬或冒昧的念头吧……”
秘书(耸肩):
“念头是不懂什么敬不敬的。”
院长(激动):
“那么你以为男人看到她会……”
秘书:
“你不如自己想想看,你年青的时候看到迷人的女孩怎么想。”
院长(不高兴):
“那是另一回事——但是,我孩的子……”
秘书(笑):
“那些女儿们的父亲也会说,‘但是,我的孩子’”。
院长(压制怒愤):
“你真的以为,男人看到她,会想……”
秘医(小心的):
“会想她是一个女人……”
院长(恼怒):
“女人!你为什么管她叫女人?”
秘书:“那就叫女孩好了。”
院长:
“‘女人’!‘女孩’!你说起来字字都带着好色的味道!”
(暴怒)
“你怎么可以跟我讲这种话?”
秘书(安静的):“你问我的嘛。”
院长(停了一刻):
“我以前竟从来没有想到!一直到现在!为什么?因为从她生下来,我们就没有分开过一天。这样你就无法了解,身边的人怎么长大。不对,不是在‘身边’,而是在我身上,就像树枝在树干上,血脉相通。我说‘我的孩子’就像说‘我的手’一样。不只是‘我的’,而且是我身体的一部份。是我,就是我自己。而现在,她竟然是一个女人了!是引起男人欲望的东西了,最糟的,它自己也渴望男人!”

但是,那秘书不能了解院长的心情,因为院长的妻子在生产时去世,他亲自把荻丝蕾带养长大,而秘书的孩子则是由太太带养。

“现在却会走来一个外人,他会告诉她,他关心她,会用刚刚亲过妓女的嘴唇亲她!
我亲她前额的时候,是对老天的祈求,
求他保护我的女儿。——
但是他却要嘴唇对嘴唇亲她,
身体对身体抱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会用眼睛、用话勾她,让她心慌意乱;
他会盯着她,一直到她动情,
对他再也不能防备。
然后用他老练的手,摸她那纯洁的不可触摸的身体——啊,呸!恶心!”

秘书(耸肩):
“先生,用老年的眼光和清明的理智来看,没有几件事经得起考察。爱呢?爱也只能用爱的眼光来看。”

院长:“那哪里是爱!哪里有一点像我的爱!男人除了要她伺候吃饭睡觉以外,也就不把她看成什么了!
她是一个‘女人’,可是,老天,他却知道得女人太多了!
占着这一个,还会想着那一个。
他会想到她是老天生到地上的宝贝吗?
她比他的负担更重;她比他不差,只是不同;
只是男人断了自然母亲的奶,
而她却还可以在母亲的怀抱里做梦,跟造化更近。
她还没有摆脱与自然的原始和神秘的缔结,
她仍旧跟司掌潮汐的月亮同样盈虚,
同样有血有肉,在这个下界,像迟迟未归的女祭司。
她看起来矛盾,像谜——在男人看来,或许是迷人吧!.
那是因为她跟自然更近,是自然界里的么生儿。
她是男人世界与永恒命运的唯一连系,
这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但一定留在心底里,藏在他爱情的底层,
使他对她痴心。”

秘书:“这也说不定。或许你会找到这么一个人……。”
院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能,我找不到;就是找得到,也是个老人。
什么是青年呢?青年就是残忍。
爱她的时候,他会折磨她,
当他厌倦的时候,还是会折磨她
多少个晚上我爬起来,
看看她的手有没有压在心上,
免得她做恶梦。
连梦里的苦我也为她赶走,
梦里的痛我也为她承担!
但现在她要真的受苦了,
为那从来没为她受苦的人受苦,当她爱他的时候却心甘情愿……”

毕尔—霍夫曼戏剧中的这个老人如是说;他的话表达了每个有女儿的父亲的心境!尽管他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我沉湎在这些思想中,而没有注意到天已经黑下来。我转回头沿着下坡的台阶走向旅社。现在我知道,我要写一本讨论男女心理不同的书。原先我曾想写一本关于古人葬礼习俗的书,这个愿望现在已经消失。我不是一向认为参加葬礼是浪费时间吗?“去他的吧!”我听到自己这样喃喃的说,“让死人去埋葬他们的死人!”一边走着,我一边想到要把这些句子在我的新书中引用,当做序言。这篇序言可以叫做“生命的召唤”——但这不是阿瑟•许尼兹勒一出戏剧的名字吗?(而他却是毕尔—霍夫曼的朋友)。这出戏的第一景中,一个老爸爸——他是恶意的、病弱的老人——指控他的女儿要把他孤单无助的丢在家里,自己去跟年青的军官跳舞。我是不是自己在害怕要变成这样一个自私而覇占的老人呢?这正好是慈爱而操心的父亲的另一面,只不过一般人没有意识到而已。我再也无法否认,想到自己的女儿跟年青的男子发生性关系而让我充满不舒服与不自在的感觉了……我无法再否认我潜意识中有着嫉妒的成份……

我心中所下的决心显然已经把我的注意力转向生命。生命的召唤胜利了。

回到旅社,我走向我的屋子,写了一封信给毕尔—霍夫曼②。楼下的阳台传来年青人的谈话声,歌声和笑声;我很快的把新书的重点记下来。【②几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说,他心脏病发作,正在复原,但他希望九月份能见到我。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他去世,年八十岁。】

这是三年以前的事。现在荻奥多拉已经是高中生了,去跳舞,跟她的妈妈和女朋友们讨论服装和男孩子,长得像我一样高。那年秋天,我们回到纽约不久,梅莉安要我跟她去公共图书馆,她要借几本书冋家。她向我说,只有“会员”才能借书回家。她因为自己是会员,很得意。虽然已经三年过去,在山中旅社那天晚上的事,我并没有忘记,因为不论是我们写出的书还是没有写出的书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