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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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一部

在这里,我自己是个陌生人

第一章 人为什么会对心理学发生兴趣

心理学家——我们所指的是对情感问题有好奇心的心理学家——是天生的,而不是训练出来的。心理学的兴趣和做心理观察的秉赋,就像音乐感和数学才能一样,是天生的。没有这种天份,就不会产生任何成果——不论上了多少学,念了多少书,听了多少课。心理学的天份和音乐的天份有很多地方可以对照。音乐家也像心理学家一样是天生的,但要想成为音乐家却仍旧必须训练,必须长期努力的工作。只有天份并不足够;但只是勤劳而没有天份仍旧等于零。当一个心理学家要去从事创作性的工作,要在一本书或论文中提出心理学上的新发现,心理秉赋的有无就会变得极为明显。目前我们在心理分析刊物上可以看到许多文章,在书店里可以看到很多书籍,他们写得都很巧,提供了一些医学、社会学、心身医学(psychosomatic)或生理学的有趣资料。我并不怀疑它们的价值,可是我在其中连一点心理学的痕迹都看不到。

罗西尼(Rossini)第一次去听“法国新敎徒”歌剧时,有人问他,“大师,你觉得音乐如何?”他回答道,“音乐——我没有听到音乐。”同样,念了某些心理分析书籍和杂志的人也许学到了不少东西,却没有学到心理学。当然,认为歌剧一定要音乐,可能是偏见,不过,这个偏见却我们很想保持的。

德国学者克伦(O.klemm)曾经说,心理学有很长的往日,却只有很短的历史。事实上,心理学是科学中最年青的一员。原始人依照本能的需要而生活,是不会顾及到心理的事情的。他把注意力转外在世界,而把获得的知识也用于控制外在的世界,使外在世界来满足他的愿望。他想征服一小块现实世界,而并不渴望任何其他的统治权。心理学家的国土却不是这个世界,不是物质的现实世界。当原始人的心中产生冲突的时候,当他的愿望不能获得满足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冲突与愿望向外投射,投射到外在世界,认为跟雷电雨水火风有关。为了控制这些东西,他开始运用魔术,召唤鬼魂;他变成了魔术师,感到自己是万能的;到了最后他放弃了这种万能的态度,认为他所崇拜的神才是万能的,于是他变成了虔信宗敎的人,神祇的崇拜者。他把他的热情、需求、冲突和挫折投射到自然力的领域中,就像我们把影片投射到荧光幕上一样。他看看这些影片,却不知道这些影片只是他内在的反映。数千年来,人类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处理自己的精神过程,来了解自己的精神过程。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人类最后在自己内在发现这些精神过程呢?实在说,其中的原因我们还不知道。

但是,这件改变的发生必然藉着某些事情而开端。保罗•莫比亚斯——德国的心理学家——说,“把我们的注意力投向外在世界是自然的,转向内在是不自然的。用比喻来说,我们就像处在一个黑暗的屋子,从一扇小窗子看着外面春光明媚的世界;外在的一切都是清楚易辨的;可是当我们转向内在,我们会发现,很难于在自己这个黑暗的屋子中安适自处。”这个比较相当有意义。只有当外在再没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去看,或当屋子里有什么事情发生,逼着我们转过头来的时候,我们才会把注意力从阳光明媚的世界转开。

心理学并不是以自我观察为开始,而是以自我观察为终。是的,自我观察——就它的可能性与事实而言——产生了它专有的心理学问题。每一种科学研究都需要对象和主体——也就是研究的对象和做这种研究工作的主体。一般的科学,是以外在世界的事实,以及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而主体则是观察者,是从事研究的工作者。在内省的心理学中,研究的对象则是研究者自己的心里过程;而主体是他自己。因此,对象与主体是同一个东西,这就使人困惑。这一个现象是如此特异,以致于无从解释;心理学家最好的办法可能是把它视为理所当然,不再为这个问题浪费时间。亚里斯多德曾经说,一切的研究都起于惊奇;如果这句话是对的,则大部份心理学家就显得不甚有惊奇之情,没有耐心为这种“多余的”情感费神。

让我们想想看,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上著名的箴言:知汝自己。这句话表面上看起来显得很单纯。“自己”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宙斯之子阿波罗的意思似乎象心理学敎科书的题词那么明白:把你的注意力转向自己的人格,认识你自己。

然而,到了今天,德尔菲神庙上这一句箴言究竟有多么深的意义,却成了严重的问题。神谕总是充满了暧昧与双重的意义。在“知汝自己”这几个字的后面隐藏着另一个观念。这几个字实际上指示着一种最艰困的任务——那是人性所抗拒的任务。要想完成它,人必须以寡敌众。德尔菲的箴言所标示的并不是心理学的起步,而是心理学的目的。如果认识自己是一件容易的事,则根本用不着刻在神庙上当做一种诫谕。

对这种自我观察的现象,威廉•詹姆撕曾经做了一个巧妙的说明,“The I observesthe me”(“主格我观察受格我”)。对自己的知性过程与情感过程做观察,显然要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自我内部的分裂。只有这种分裂,心理学才可产生。事实上,这种分裂必然会产生心理学,我们也必然需要心理学。如果自我没有分裂,他就不可能观察自己,他也不需要观察自己。

自我观察是心理学后期阶段的产物。尼采也曾经说:“你”早于“我”(“The Thou is older than the I)。每一个小孩都是自私的,但他最开始的时候感与趣的并不是他自己。那时候的他,还没有一个轮廊清楚的他自己。最早的观察对象是周围的人。在对他人的观察和自我观察之间并没有一条直接的道路可通。“你”有很长一段时期都是唯一的观察对象。而“我”只是一个新的观察对象——这个观察对象还那么年青,以致于许多心理学家历来都没有发觉它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对象,这种情况一直到最近才略有改变。你自己的心理过程是不适合当做统计学、曲线图表、试验和一览表的资料的。

就以儿童来说,他们是怎样从观察他人到自我观察的呢?两者之间必然有一个中间阶段,只是这个阶段往往被我们忽视。这个阶段是这样的:孩子到了某个年龄察觉到他是父母亲或乳母的观察对象。换句话说,他的主格我之所以能够观察到受格我,是由于“他们”——“她”或“他”——观察了“我”。孩子原来的注意力是投向周围的人,接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投向他自己。因此,自我观察起源于察觉到自己被观察。

因此,观察他人与自我观察的中间阶段,是察觉到自己被他人所观察。在某些精神疾病的状况下,这种自我观察会变成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一直在被别人观察。在“自身丧失感”(depersonalization)的现象中,这种幻觉往往更强——这种人往往抱怨道,他不能够感觉,却只能观察自己。譬如说,有一个人在演讲,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的音调、姿态、手势和某些表情。这种察觉跟他对观众的反应的察觉并不是分开的,这时他仍旧可以感觉到他说话的语调和内容在听众的心里造成何种印象。关于这种情况,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形容词,那就是自我意识——我们说那个演说者有了自我意识。在别人面前我们常常会有自我意识,但并不是只有在别人面前我们才会如此;独处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现象,只不过情况较少。而且也是次属性的*。【译注:自我意识是由自我观察产生,而自我观察最初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被他人观察;因此,在独处时的自我观察与自我意识是被他人观察、在他人面前的自我意识之延伸,故谓“次属”(secondary)。】

我再说一次,自我观察不是原初的现象,因为在它之前是被人观察。在自我观察中,自我的一部份观察另一部份。这种观察在种类与程度上都有种种不同,这些不同,我相信在未来的个人心理学的发展上是很有重要性的。

有一个我认识的小女孩问她的妈妈说,“为什么在中央公园有人对我笑你就要对他笑?”这个小女孩观察到,凡是有人用欢喜的眼光对她笑的时候,她母亲就会对那个人微笑。这个小女孩所观察到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为了她自己而起的反应。

儿童在早年的时候所做的原始观察,使他对父母亲或乳母的反应产生了解释:他们喜欢我或不喜欢我,赞成我或不赞成我,他们高兴了或生气了。被观察以及稍后发展出来的自我观察,永远都跟这种批评的感觉连在一起。心理学一再告诉我们,自我观察导致自我批评,而我们每个人也都亲自有过这种经验。自我观察,从最开始就是由自我批评而产生的。最早的时候,是父母亲或乳母对我们的批评态度,而自我批评则是这种批评态度的延续。父母亲或乳母的批评态度,被我们纳入(Introjection)。把别人纳入我们自己之内,是自我观察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小孩子就不会从被观察之感转变到自我观察。这个过程形成了一个圆环:注意力先指向外在世界和他人——察觉到被人观察,而且往往被人批评——把观察或批评自己的人纳入自己之内——自我观察。

我们知道,有许多心理学家,觉得惊奇(有些甚至连惊奇都没有):主格“我”为什么能够观察受格“我”?现在我们了解到,这个观察者“我”究竟是谁了。那是内在化的外在对象——是母亲;或者是乳母,他们在孩子小的时候,是观察孩子的人。把监督者纳入自己之内,使自己分裂成为两个,而这种分裂使自己得以观察自己。我们使得自己的一部分,成为另一部分的监督者。观察者“我”,是观察我们的母亲和父亲在我们内在的延伸。从这个情况看来,我们便想到宗敎信仰的诞生——西方的宗敎认为有一个全知的神,这个神能够看到一切。有一个小女孩听到这种说法之后,生气的说:“没礼貌,那神不羞吗!”

弗洛依德有一次说,对自己的本能冲动作反省式的察觉,最后会导致抑制这些倾向。我们愿意再加一句,这种自我观察其实是由原先已经存在的自我抑制所产生的结果。如果我们不记得儿童时期别人对我们的反应,就不可能有自我观察的产生。就是由于我们的某些本能表现得到了父母亲或他人的欢喜或不悦,我们才会产生我观察。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谈那个演说者,当他的自我意识到达某了种程度,他就会开尴尬起来。他会变得口吃,呑呑吐吐,口误,犹豫不决。这些结果是由于他觉得他的演说不受人欢迎,受到了不佳的批评,自我意识意谓意识别人的消极态度,察觉到或预料到别人在批我们。

心理学必须有两个人才能产生——即使当一个研究者独处一室,做内在反省的时候,他仍旧是两个人;一个是观察者“我”,一个是被观察者“我”。我们知道,这个观察者最早先的时候是父亲(或母亲),而现在则纳入了我们的内在,在我们之内存在。现在观察自己的人还有一个“上司”,有一个监督者。

心理分析学为这种不可见的监督者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超自我”(superego)。以前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自己家的主人,一直到弗洛依德才发现了“超自我”的存在——这超自我就是被我们纳入自己心中的父亲意象。超自我也就是我们在做自我观察时的那个观察者。

许多心理分析者都以为超自我只对我们做批评、惩罚和禁诫。我的看法与此不同,因为这个超自我既然是父亲和母亲在我们童年所留下来的意象,它就不可能只是批评、惩罚和禁诫。从心理分析的实际工作中我们了解到,超自我对个人会有怜惜之情,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自怜。自怜其实不过是潜意识中这么一种念头:如果妈妈或爸爸看到我现在这么可怜,她(他)会多么难过。

超自我也会对我们微笑,会安慰我们,似乎对我们说,“没什么大关系;事实上没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们就管这种心境叫做幽默。有时候当我们明知做错了,超自我却仍旧会原谅我们,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自谅。宗敎里边就管这种情境叫做“恩宠”,而恩宠是以人对神的崇拜来取决的。在很多情况下,当我们把“自我”(self)这个字跟其他的字并用时(如“自信”self-confidence),“自我”所代表的其实是心中的父亲。可是我们一般人并不知道这个层次;其实,这里边的“自我”所意指的就是“超自我”。

“自我”(ego)主要是一种知觉器官,它知觉的对象是外在世界。它不能够观察自己。“超自我”则是内在世界的第一个代表。它是我们精神生活中底层世界沉默的向导。心理学就是由这个监督者对我们的情感加以监督而引起的。这个监督是父母亲的代表,它在审査着我们的思想和情感生活。它的注意力集中在社会所不允许的倾向与冲动上。对这些倾向与冲动,它加以批评,资备,抑制,最后是把它们压抑下去。心理学最初的发现就是为了施行这种压抑而产生的。心理学的起源从我们一般心理学性质的描述与判断可以看出来。语言把这种起源做了正确的表达。当我们形容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怎么说呢?我们往往说他顽固,贪心不足,迀腐,或者说他仁慈、友善。在这种描述里边,不是有着超自我的声音吗?我们本来不想用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观察和形容一个人,但是我们可怜的语言却没有办法避免褒贬之意。长期以来,心理学就受着道德和宗敎概念的束缚,而超自我则是一个见证人。超自我对于人心所发生的事情,比自我中任何其他的部份都知道得更清楚;这就像一个有世俗聪明的牧师,他对一般人的了解比一般人都更清楚。

我再说一遍,心理学最先是由于监督个人和社团中的思想与情感而产生的,目的是要把社会所禁止的冲动与观念压制下去。心理学家是人类灵魂的检査官;他有时候愚蠢,有时候聪慧,有时候宽大,有时候严厉。对特别叛逆而激烈的分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扫除。因此心理学变成了一种压制的工具。对于自我中某些倾向,它加以忽视,否认,或表示脱离关系。当这些倾向和冲动无法否认的时候,心理学就给它们起一些别的名字,把它们加以分类,加以描绘,用这种方法把它们歪曲,把它们打发掉。即使当心理学表面上从这种压抑解脱以后,它所得到的自由也只是一种官样文章。表面上它虽然以独立自许,却仍旧牢牢的把持住先入为主的观念。这种情况就像一幅著名的漫画上所说的那个样子:有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大叫道:“你给我闭嘴!你不知道这里是自由国家吗?”心理学差不多两千年来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慢慢发生了一些改变。这个改变的消息不是由心理学家带来的——至少说,不是由职业心理学家带来的。这个改变的起步是由于发现了人心中隐藏着的倾向,这些倾向原先是被否定的,被禁止的。它们以前只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和一些其他的诗篇与小说中出现过。在蒙田的散文,在罗奇夫高(La Rochefoucauld),在康福特(chamfort)等人的作品中传出了呼声,这些人——主要是法国人——都是真理的追求者。这些人的精神是自由的,或者说是解放了的,他们努力要掲发隐藏着的东西,要打破自我欺骗的枷锁,自我中的另一部份——也就是用它的力量来支持那些受压抑的倾向的部份——现在来帮助要移除枷锁。近代心理学的大转变展开了。这个消息是由法国的道德家传播出来的,而在尼釆身上得到了极重要的表达(在这里我们必须把他当做伟大的心理学家之一来看待),在弗洛依德身上则到达顶峰。

心理学是从检査情感生活为开始。在自我中司观察与控制的部份,我们就称之为良心(或社会恐惧),它负责监督某些观念与倾向,使它们不致闯入有意识的思想界域。在这一个阶段,心理学只是提供了一种借口,让人压制某些冲动而已。既然心理学只是一种最佳的自我欺骗工具,“知汝自己”这个界域就变成具有深刻的意含。只有到了很久以后,心理学才发现它的任务是要移除压制的力量,去寻索被禁止的内在力量。一开始,这可以说是一种地下运动。由于尼釆,更由于弗洛依德,被压抑的本能和被否定的冲动,才从隐藏的深处发出了声音。心理学的地下运动终于公开了,让它为世人所知。

心理学的观察以及心理学的研究与发现,是在人的内在发生的。但是,做心理观察的器官是什么呢?本书所要寻找的就是这个器官,因为是它在观察、认识和发现我们内部所发生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个器官。它仍是未知的,而且,更重要的,它仍旧是我们所没有意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