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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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四章 一首小夜曲

德国的伟大作家莱辛(Gsthold Ephraim Lessing)在两百年前曾说,如果一个人未曾在某些情况下“失”心(lose his mind,“发狂”),他就没有“心”可以失。如果我们不会偶尔像个疯子似的去思想去行动,则真不敢说我们是不是“正常人”,会不会像有理性的人那样去思想去行动了。在梦中,我们回到许久以前已经舍弃的思想方式,回到我们醒着时不再感觉的那种情感。从梦里面透露出我们内在所发生的事件的消息,而这些事件的发生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当白天的生活如常的在进行,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却经历着令人兴奋的事情,“大自然的第二循环”——那诗人(译注:指歌德)对睡觉的称谓——不止是安慰我们,帮助我们忘却忧虑。二十多年以前,那位维也纳的医生(译注:指弗洛依德)可能是对的:他证明我们称之为莎士比亚的那位诗人患了失眠症;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推崇睡眠,他说睡眠是“受伤的心之止痛剂。”

弗洛依德一再说过,他对自己的梦的分析使他对自己的情感生活有了最深的洞察。心理分析者不得不追随这位宗师。当他察看他的梦境时,他会发现自己的秘密,而这些原是隐藏的。他也会发现,在他——这位现代文化模式中讲理的、守法的公民——和疯子、罪犯与野蛮人之间的分别是多么微薄,那仅仅是一层镶在粗糙家具外层的柚木薄片。在“梦”这片镜子中,他比在任何镜子中更能见到自己的面目,看清自己的特征。在这面放大镜下,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一部份,而“析梦”更是一枚放大镜,使他见到隐藏的思想与情感。梦是他人生的一部份,正如白天的经验与事件是他人生的一部份一样——而有时候甚至更是他真实的人生。

弗洛依德曾一再强调,梦的解释是一个转折点,使心理分析学由心理治疗学的一种方法转变成深度心理学。同时他也认为对梦的分析研究是了解神经官能症的心智程序的最佳途径。梦是正常人的病理现象,是“导致歇斯的里亚症候,驱迫性的观念和疯狂的系统的第一个链环”。一九三二年弗洛依德写道,“心理分析者似乎觉得,关于梦,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加上去,似乎梦的学说已经结束了。”这个话是弗洛依德强调的,相当使人吃惊。然而这话却有它的正确性。不过,自从弗洛依德发现了梦的最大秘密以后,就再没有新的东西可以要我们去发现吗?我不相信没有。关于梦,还有许多东西没有解答:例如,它同做梦者真正的目的关系如何?睡觉之前的思想与梦中的潜在内容有什么关系?梦与艺术的想象相似之处何在?梦中的视象跟精神病患者的心智系统的关系如何?此外还有许多问题。

我真的认为,最近二十五年来,梦的心理学之所以这般没有成就,是由于心理分析家们不愿意解释和发表他们自己的梦。看起来似乎我们太拘谨了,不敢谈我们自己梦到些什么事,也不敢解释我们梦中的念义。自从弗洛依德发表他对自己的梦的解释以后,分析家们所发表的这类文章不超过十根手指头。我们要求患者要有道德勇气,要真诚,可是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做个好榜样呢?在这里不该存着双重标准。如果我们的自我表露会使我们失去他们的信任,则我们原先得自他们的信任就是冒取的,是他们不愿意给的。如果我们由于谈论我们的潜意识思想而失去了他们的尊重,则他们就只是由于看错了我们才尊重我们。

事情在改善之前总是比较不好的,但下面我要举两个我自己的梦境,加以分析,或许可以做为改善的先锋。这个梦境的内容和解释都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它们的一些特质却使我认为有足够的理由把它们公开,那就是,从心理分析的观点来看,它们的内容一点也没有奇特之处。另外一些特征则关系到梦的情感成份,对它们做解释时的特殊途径,以及这种解释所得到的心理学结论。另一个特别的地方则是两例梦之间相隔的时间——大约二十年。就我所知,由同一个人对相隔那么久的两个梦来加以陈述和解释,这还是第一个例子。也许它们会在一个小问题上提出一点贡献:性格在经过那么长时期改变的以后,如何影响到做梦者潜意识的层面。由于篇幅的关系,我只能把解释局限在中央的部份。

第一个梦的时间是一九二六年九月间。内容如下:我看到自己站在法官(复)面前,我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答辩。我被控谋杀;我确实犯了这个罪。

梦里的情绪并不都是焦急、懊悔或沮丧。醒来之后,我记得在梦中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我开始演说的一刻有一种很大的得救感和松释感。这种情绪使我觉得奇怪,这种情绪跟当时的处境是那么不相衬。梦做完了以后,我在床上又半睡半醒的待了几分钟。(当我写这几行时,几个奇怪的字闯进我的意念中:“在欢乐以后”(“in after-enjoyment”))就好像我要重新抓住这个梦似的,但我并没有有意识的想这样做。在我这样半睡的状态中,我梦中的演说词有两句话穿透到意识层面来。第一句是称呼:“法官阁下!陪审团诸位先生!”第二句——显然是从一段未知的演说词中脱离出来的——完全清楚的句子,这个句子在我回想的时候使我喜欢:“在我一生中,我做过许多使我感到羞耻的事(of which I am ashamed)——我自认为各位先生每个人也是如此——但没有一件是须让人不齿的(of which I have to be ashamed)。”在回忆中,我似乎在把玩着这两段话的戏剧性效果:“感到羞耻的”,和“须让人不齿的”,就好像一个演员在朗诵一段台词似的。

我已经说过,这个梦在心里分析学上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把它提出,是因为它的解释过程颇有趣味。我从来不曾有意识的要去解释这个梦;可以说,它是自己在解释的。这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这个梦发生以后的一年,我常常会想起它来。为什么我在某时会想起它,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讲,似乎只是记忆力要提醒我一下,要我记得什么事而已。迷信的人,或表面装科学而实际迷信的释梦者会说,这种梦有一种预言的性质。但对它做过分析之后,可以看出它根本没有这种预言性。

对这个梦的片断分析都是突然冒出来的。此后的几个月,每当忆起这个梦时,就会跟着产生一个想法,而这个想法又总是会把梦中的某一部份的含义带到表层上来。那情况就像长久沉在湖中的物体浮到水面上来,可以抓到一样。关于这种断续出现的梦境回忆,我还要另外加添几句说明。这些回忆的产生似乎跟它们产生之前我的思想与处境都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它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其不意的出现呢?它们出现的时候是当某一部份的意义突然明显了的时候,就好像一块布幕拉开了一样。有时候,梦是整个回忆起来的。这时候,并没有对梦境意义的洞察,却只像遇到一个熟人。到了第二年最后几个月的时候,这个梦再来到脑子里的时候已经很少有视象的成份,而伴随的情感如遇故人:“啊,那忏悔冲动的梦。”(我在心里给它起了这个名字。)见到这个梦境浮升到意识层面时,我总是觉得偷快,就好像重温以前曾经沉迷过的白日梦。梦的内容与伴生的情感是很不相衬的,做梦的时候如此,回忆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这个梦的回忆并没有强迫性的性质。这些回忆从来没有驱迫过我,而只是跟随着我。每次当我记起的时候,也不过是几分钟就过去。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会发生一些想法,日后累积起来,它们便像拼图游戏一般,把梦的解释拼凑了出来。这种回忆和另一种大家都知道的梦境回忆是不一样的,后面这一种是梦境穿入梦醒以后的生活,有时几小时,有时甚至几天,似乎成了白天生活的一部份。这种梦思(the thought of the dream)跟日常思想有类似之处。在我对这个梦的间断回忆中,情况却不一样。它以乎是在提醒我某种对我有重要意义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想把这个梦加以解释,也没有有意识的把注意力转向过它。因此,我对它的兴趣是自顾自的发生的,是“不由自主”的。

在做这个梦以前的几天,跟它有关的事是这样的:黄昏的时候我读了一篇文章,“心理分析与刑法”,这是大学里一个法学讲师为评论我的一本书而写的,我那本书是《忏悔的衔动和对惩罚的需求》,是在头一年出版的。评论者推崇这本书,但他的推崇没有让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误解了我,而对书中最重要的部份则加以摈斥。我在书中提出“无意识的忏悔冲动”(unconscious compulsion to confess)【译注:无意识间感受到的一种迫力,想要忏悔,吿白,表露自己的内在】,而这个理论的意含他并没有搞清楚;我在书中提出,某些罪行的发生是受到事前(而不是事后)无意识间的罪恶感所影响;评论者对这一点则加以否定。那天晚上从大学图书馆里看完这篇文章走回来,我感到恼怒,心中便跟这个敎授交战起来,我怨忿他低估了我这本书的重要性。我并不认为在科学上争论会有什么价值,但我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在心里面跟我的对手争辩。在这种想象的争论中,我自诩自己十分睿智,敏捷,机智;总之,我具有实际生活中我全然没有的那些特点。当我在想象中见到我的敌人时,我也展示着雄辩的天才,词藻丰富,锐利,逻辑严紧。我用不可抗拒的论证把他一击全倒;我用犀利的讽刺凌越他,我用极为精巧的残忍言词伤到他最容易受伤的地方——都是我在真实的讨论中绝不会做的事情。当我被他攻击,当我的自尊受到伤害的时候,我特别会产生事后的明智,那就是只有在离开宴会或讨论会时才会想到的精彩念头,也就是法文形容得很恰当的“下了楼梯的聪明”。每当我受到攻击的时候,我几乎总是不能立即提示反击,但要想忘记却难乎其难。于是我养成了这么一种亡羊补牢的反应,而在想象的复仇行为中获得极大的满足。

有时候也不只是在想象里。我从不能了解犹太、基督敎的神为什么要说复仇是(归)他(管)的事。当一个人受到有意的和恶意的伤害时,复仇之情几乎是难以抑制的,除非是超人。如果我们了解何以会遭人伤害时,有时会感到容易原谅一些,但我们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却更易于自谅。杜•斯苔尔夫人(Madame de Stas)有一句名言,“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在我看来,这是一句女性的话,而且是不真实的。一八九三年,当德国的探险家卡尔•房•德尔•斯坦南(Karl von der steinen)在中央巴西学习土著语言的时候,他发现他们没有和“原谅”相当的字眼。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向他们解释。最后,族中最老的一个人经过很久的思考以后,认为“我原谅”的最好的翻译法就是“我反击”。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梦是由读了法学敎授B的这篇文章引起的。读过这篇文章以后几个月,在维也纳心理分析协会上又举行了一次讨论会,讨论我的这本书。在讨论会的中间,我又想起了这个梦,而梦所代表的意义我突然明白了——它代表着愿望的实现。至于这个梦的其他构成成份,已经在前面做过分析。

刑法与法律心理学敎授B,在他的评论中曾经表示,无意识的罪恶感会不会具有这样的驱迫性,他有所怀疑,而这种罪恶感的增涨是否足以使犯下杀人行为,他也表示怀疑(这些理论是我在该书中提出的)。关于这一点,当时维也纳其他人士也在辩论——有些同业批评我的这个观点不正确,而他们的态度则使我觉得不正确。那时是一九二六年,无意识的罪恶感会导致犯罪动机与行为之说还是新说。

由此我了解到梦境的潜含意义。我站在法官面前;我自己犯了杀人罪;我为自己申辩。这意思是说,我一定知道杀人者的情绪过程是什么样子了,因为我自己就杀了人,我自己就成了我心理研究的对象。因此,我可以对批评我的人提出实征有据的报告,这报告的真实性殆无可疑,因为是出自我自己内心的。我现在是一个罪犯了,我可以向他们证明我书中所描写的情感过程都是真实的——在犯罪以前的焦虑悬疑,罪恶感推动了犯罪行为,在犯罪行为中的松释感——这些都像我书中描绘的一样。我比你们都知道得清楚,因为我就是谋杀者;我书中的理论是正确的,我的对手错了。

我在我灵魂的深处发现杀人的可能性,这一点我并不吃惊。约翰•布雷德福特(JohnBradford)看到一个杀人者被带去行刑的时候不是这样说吗?——“布雷德福特没有走上这条路只是天恩。”大部份心理学家,法官和检察官都以为他们没有这种倾向,其实,他们只是老天保佑罢了。

由此看来,这个梦的形成是由于想向批评者证明,我是对的,他们是错的。在意识的层面,我并没有感觉到想杀任何人。这个梦境的心理学中心不是谋杀,而是希望证明我的心理学学说是对的,它符合犯罪时的真实情绪。我在梦中之所以不感到恐惧和懊悔,不担心判罪,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就似乎我认定自己会摆脱杀人罪刑。更有甚者,我犯的这个谋杀罪不但不是我的罪罚,而且为我带来胜利。但在这个角落里果真就没有什么东西隐藏吗?

在回忆中,梦里的情绪是急切的要在陪审团面前发表我了不起的演说。我终于要在法官面前来为自己辩护,以证明我(的学说)是对的,来对我的批评者表达愤恨之意。这当然是主要的理由,但在这学术的关怀以外,还有一些什么隐藏着——当我们把这些冲动向无意识的深层追查,我们会发现一种杀人的愿望,想杀掉那些批评我的人,包括和善的敎授B和维也纳心理分析协会中那些不甚和善的同业们。我忽视了——至少在我的潜意识中如此——他们对我这本书的推崇;他们只对我书中的某部份采取批评的态度,而我就用杀人的愿望来反应。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只感觉轻微的懊恼。当我了解我梦中显示的愤恨是如此强烈时,我感到吃惊了。

廿五年后的今日,回顾这个梦时,我了解到我对批评者的这种反应是我性格的一部份,不论在生活中我是如何控制它和隐藏它,还是一样。那个梦的意义就等于是我在幻想中向一个想要羞辱我的人复仇。在我看来,这类的幻想是有心理治疗价值的。我认为,在没有罪恶感的伴随之下,这样一种暴力的幻想对我有保护作用,使我免于精神病。如果在这样一件严肃的事情上可以开玩笑,我就要说,心中日杀一人,可以免找医生(和童子军的“日行一善”相对。)

另有一次,我突然明了到,在梦里我知道我犯了杀人罪,同时由于我坦诚的承认,而感到极大的松释与满足。由此我证明了,无意识的忏悔冲动的深度效力,而这是我在书中提出的。在书中我论证道,忏悔是把自己做的事情用言词重复一遍,就好像把那件行为重新做过一遍一样。同时,忏悔会在无意识间把导致犯罪的种种情绪都表现出来,因此可以使当事人在心理上掌握这种经验,把它克服。在梦中,我的告白也是为了证明我的学说的正确性。这样看来,似乎我是想把理论化做事实,以证明我理论的正确;而另一方面看来,我似乎又想证明,我的学说是来自我亲身的经验,因此错不了,而我的告白本身就足为了证明这学说的正确性。在前述的断续回忆中,有时会冒出一些联想,显露出我的谋杀愿望究竟是对谁而发,而这些人都是与我有密切关系的。再者,我演说词中的话慢慢的也可以了解了。“陪审团的诸位先生”,和“我感到羞耻的……为人不齿的”这种对比句型,我也明了了究竟是对什么人而发——那是对心理分析同业中反对我的人而发的,那口气是讽嘲的,攻击性的①。【①当我们考虑到我恶意的攻击是由于我感觉受到伤害而引起时,我可以得到部份原谅,但也止于部分。“动物狰狞,遭受攻击,便尽行防护”。】

这个梦的“潜含”内容是我的一个愿望的实现:说服我的对手,让他们相信我的心理学观点是对的。这种愿望是那么强烈而急迫,以致于使我宁愿为了满足它而犯杀人之罪。但是,这里面必然还有某种极为个人的原因在内,否则不可能纯为学术的理由而这般热切。我在梦中的伟大演说,事实上不是跟我的学说有关,而是跟我(在梦中)的杀人冲动有关,它要为这个杀人冲动来辩护,来找理由。在这里,我个人所关怀的事不是抽象的心理学理论,而是我潜在的杀人愿望。因此,在梦中我告白的不仅是梦中的事实(“我犯了这个罪”),而且是我的杀人愿望。换句话说,这个梦有时是以一个告白而呈现的。因此,这个梦的产生具有另一重动机:我希望证明,告白的冲动是梦的形成的因素之一。当然,这是一个次要因素,但在我的书出版以前,并没有人提过这种议论,因此我是第一个。因此,这个梦不仅是要证明我正确,别人不正确;它还满足了我另一个秘密愿望:如果我的学说是正确的,则我对梦的心理学也做了一些贡献。

在此处,另一个隐藏的意念浮到意识层面来。我有两个早期同业,就是奥图•兰克(otto Ran )与汉斯•沙克斯(Hanssachs),我常把自己的成就跟他们相比。他们对梦的解释都有所贡献,他们代表了我的两个哥哥。但是我对梦的学说却殊少贡献。因此,如果我能证明梦有告白的作用,就满足了我一部份心愿。

综言之,这个梦中的情感是有好几个层次的。谋杀愿望的实现使我感到松释,解放。同时,它们满足了我另一个愿望:说服批评我的人;它们也证明了告白的心理效果,就是使人感到松释。个人的因素与学说的因素之间的连接点,则是这样的:告白的言词是行为(真实的或想象的行为)复现。在这个梦中,情感从最深的层面(谋杀愿望的实现)到现高的层面(学说获得证明)都是一脉相传的。

关于做梦之后几个月中,梦的回忆也是值得一提的。这个梦的回忆时间是不规则的,而回忆的场合也没有共同点;但回忆之后总是跟着一些联想,使这个梦境的某一部份变得可解。对这些部份的解释,并不是我去寻索出来的,它们可以说是自己坐到我的膝盖上来。这种情况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例子,使我们知道人有时候是如何找到潜意识的线索的。许多心理分析者认为我们是在追逐这些线索;然而,在我们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候它们却也会出现。由此我们也可了解,有些很久以前做过的梦为什么会在联想中重新出现。

我那个梦的回忆有时跟我当时的情境没有显然的关连。这些情境我大部份还都记得。下面是几个例子:

我一边散步一边想着一个宗敎心理学的问题,就是各宗敎中关于复活的观念。伴随着这个思想,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必然在我脑子里出现,因为我听到自己在哼这首交响曲中的一段旋律。那一段曲子是描写世界末日四面八方一切复活者大集合的情况。我脑子想象着上升的音阶和暴风雨式的和弦,它们所表代的是复活者在最后的审判以前心情的沉重,然后是擂鼓的声音,四支号角回应着。然后是各种乐器的大合奏,声音极大,而复活者的大合唱则用低沉的声音缓缓的浮升上来。跟着这种恐惧声音发生的是安慰的言词:“哦,相信我的心,哦,相信你一切都无所失”;然后从小调转入大调:“你不是徒然而生的,你不会徒然而生,徒然而受苦!这就是你所渴望的,你为此而战斗。”我的想象力跟着回响起那胜利的终曲:

我的灰烬,经过短暂的休息,

将重新复活,燃起……

这时那梦境突然又来到我心中。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思想的连接是很显然的。先是一切生命在最后审判之前的恐惧,然后是克服了一切焦虑,产生松释感,而最终汇成了欢呼的胜利之情。我的梦的回忆就是由这两种感情的对比激起的,因为我的梦也因样具有这两种情感的对比,一种是告白之前的罪恶恐惧,一种是告白之后的松释。马勒的交响曲两情的对比必然对我有所影响,因为它反映了我自己的情绪。

另有一次是在我跟我妻子谈话的时候。我有一个常常提到的看法,可是对这个看法我妻子不以为然,她认为那个看法站不住脚,甚至是胡说的……后来她请敎过一个她很信任的人,而那个人却同意我的看法。于是她终于承认我对了。那次我们谈话时,我就是在向她说这件事,我心里感到“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的那种满足。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以及其他相关的原因),那个梦又在我心中闪过——毕竟我是对的,在忍受了长久的屈辱以后,我被人家承认是对的,我为自己的胜利而欢乐。

第三次是在跟其他心理分析者的一次讨论会上,那时一个同业尖刻的批评我的一个观点。他的批评越来越对人不对事,我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那梦境突然出现。那好像是一个信号,好像是一个火花,指示出一个熟习的处境;梦的回忆很快就消失了。但这一次和上一次心理分析会议上讨论到我那本书的情况不同。现在我知道,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我这一次竟然克服了一向的犹豫不决,而发动攻击,这是我少有的现象。这个信号指示出此后十分钟所发生的事情;我发动了机智的、讽嘲的、残忍的反攻。我用大家都懂得的暗示来开始,然后进展到特别恶意的攻击,终致于使我的对手遁地无门。

回家的路上,这个梦又再次来到我的心中,而其中的关连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在讨论会上,它的出现是为了给我一个暗示:现在是我的时机了,蓄意刁难我的人,我会把他撕得粉碎(当然是象征的意义)。从此以后,这个梦再来到我心中的时候,总是重新肯定我对它的认识。实际上发生的这一次对抗,似乎有很大的作用,取代了我梦中的满足,自此以后,这个梦就不再自动出现。

在我的潜意识中,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种愿望就是如此强烈,使我深感惊奇;然而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并不十分在意我是对是错(当然我了解,我把这个梦提出来并加以讨论,也并非偶然,而是表示了同样的愿望)。

我们的任务并不是要证明自我分析有多大用处,或者是多么必要,而是要我们明白,在分析他人之前必先分析自己;不巧的是我们几乎把这重意义忘记了。自我分析和被人分析,在感受上是很不一样的,自我分析等于是察看自己所住的屋子。很可能由于你每天都住在这个屋子里,许多事物反而察觉不到。客人来了,一下子就看出你未曾留意的事情,但他的发现跟你的发现是不能相比的。一个外人看你的屋子里,有些东西,角落和隐藏的地方是无法看清楚的。有些你对自己隐藏的东西,当你发现它的时候,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是别人向你指明的时候,你所不会感觉到的。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小故事:一个小男孩在他姑母家过夜,抱怨他姑母把灯熄了。他姑母问道,“你怎么了,汤米?你在自己家里不是也黑着睡觉吗?”汤米回答说,“是啊,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