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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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五章  二十年后

刚刚我们讲了一个自己的梦。但研究的对象是我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验;更正确的说,那应该是经验,而不只是分析诊疗室中的例行公事。

人如何对人心有所洞察,是没有规矩可循的。有时候经过了长期而辛苦的工作,它们才来,有时候却不召自来(有时候则召之不来)。这就像生养小孩一样。他们的诞生与成长都是有机的过程,催促不得。(心理分析文献显示出,观念也有早产和流产的现象。)心理分析者很少明白他们自己如何获得结论,也不大知道这种经验是如何演进如何成长。有些例子中,洞察力是把问题前思后想后出现的,有些例子中则像闪光一般出现,而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现的,也不知道它是从何处出现。

前面一章对我的梦所做的解释是分期付款式的。下面这个梦,我对它的领会却是当即的,可以说是付现金的。

这个梦发生在一九四六年八月,那时我们一家在加拿大的一个农场度假。做梦的前一天,天气非常热,我很久都无法入睡。我对这个梦的了解过程,至少和梦的内容一样重要,因此,我要把做梦的前后处境详细的说一说。就以我对心理分析文献的知识来说,这还是以前从没有人报告过的。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平常的,可是,不平常的事情也只有用不平常的方法才适合。

那个梦做过以后,我半夜醒来;屋子里很黑,我想再睡,却睡不着;我觉得心情抑郁,翻来覆去。天非常热,我在床上很不舒服。我的思想并没有转向那梦境,不过,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在渥太华见到一个小男孩,他说法语,其他我就不记得了。我看着旁边熟睡的太太,听着她安静的呼吸。我拿过她的手,贴在脸上,然后慢慢睡去。第二天早晨七点钟醒来,心情较佳。在醒来的那一刻,昨晚那个梦很清楚的呈现在面前;先是看到那男孩被一群人围着,然后是他说的话。

这个梦的解释是在此后的一个钟头发生的,那时我在刮脸,洗脸,吃早饭。我脑子里一边映着梦中的情景,梦的含意就一边自动的呈现出来。头一刻钟我就明白了这个梦所要表达的主要意思,其他的部份也在半个多钟头之中陆续呈现出来。它们跟着基本的观念出现,就像散兵跟着部队前进。就某种意义来说,对这个梦的解释过程,我可以说是个旁观者,因为我一边刮胡子,它就一边出现。我一边解释这个梦——或者说,这个梦一边自行解释——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英俊,可是这时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惊奇于自己的丑;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做鬼脸,痴笑,或哀伤,反映着我内在的轻快和痛苦,而这些情绪都是由我对梦的领会而起。整个的说来,我镜子里的表情几乎是非人的,就好像我对镜子里向外张望的这个又老又秃又丑的犹太人感到非常厌恶。我当时对自己的这种批评很适合那个梦的内容,这一点我稍后才了解到。就我对心理分析文献的知识来说,这种情况还是以前没有的——在梦的解释过程中,一面物质的镜子和一面心灵的镜子同时放在自己面前;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愉快的经验。至少在我这个个案中是不愉快的,尽管梦中所显示的东西有些地方让我觉得有趣。

梦是这样的:我刚刚从渥太华的一家餐厅吃过饭出来,走在街上。我走进一个公园,开始跟一个小鬼说话,他穿得破烂。他在五岁到六岁之间,几乎要六岁了,他诉苦道,他一定要离开家,因为他的家人对他不好。他喃喃的说,他已经做了某种事。我问他,为什么他要跟家人待那么久。他回答说,“你必须生活。”然后他说,“我要到山上去。”人走过来围着我们。有一个女孩带着两个儿童,每个人却惊奇的看着那老男孩。我对他们说,“他不要说他做的是什么?”现在我看清楚,他的帽子有很白的头发,那帽子的前沿下垂。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就是那“老男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在我睡觉以前,我听到我们窗子下面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他们用的是法语,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有最后几个字例外,那是,“晚安,老兄”。在睡着以前,我想到vieux gar, con和英文的old boy有一样的意含。无疑,我就是那个年老的白头发的男孩。他五岁到六岁之间,几乎是六岁。在做梦的时期,我正好是五十到六十之间,其实是五十八岁,几乎快六十岁了。【译注:等于英文的old boy;但一般用这两个字(英语或法语)时,等于中文的“老小子”“老家伙““老兄”是熟朋友的称呼。】

认出了这个老男孩的身份以后,我就把这个梦逐句的扫过一遍,然后聆听,自由联想对我展开的解释。

我刚从渥太华的一家餐厅吃过饭出来,走在街上。渥太华是离我们所住的农场最近的一个城市,只有几个钟头的距离。农场里的食物让我很不满意,因此,我常常希望到渥太华的一家饭店好好吃一顿。当我们从纽约到这个农场来的时候,在渥太华曾经停留两个钟头,在车站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因此这个梦是从一个单纯的愿望满足开始的:我想要吃一顿满意的饭。事实上前一晚我曾经向我太太提出过这个愿望,因为那一餐又很不合我的胃口。在梦里我则已经吃了一顿好餐了。我走进一个公园。这又是我们在渥太华逗留时的一段回忆。午饭以后,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逛街,看看黎德河,在公园附近的树荫下,坐在凳子上。我开始跟一个穿着破烂的小鬼说话,这是事实上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们已经知道这个穿着破烂的小鬼是谁,也知道他几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跟他谈话——在梦里我以两个角色出现,又是什么意义呢?在梦的舞台上,做梦的人以不同的角色出现并不常见;倒是在真实的舞台上一个演员有时会扮演两个角色。最特别的是,我开始跟自己说话。这几乎是无法解释的,也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一个演员不能够在舞台上跟自己对话一样。梦的内容却可以帮助我们明了这一点的含意。那是我同自己的对话,在我入睡以前我真的跟自己谈过话。这个dialogue intèrieure[面谈](为什么这两个字贫用法文出现呢?)等一下我就会说明。他诉苦道,他一定要离开家,因为他的家人对他不好。如果不把做梦前一天的事情说明一下,这句话就无法了解,前几天一直热得不堪忍受,我这个相当胖的人感觉到十分痛苦。那天晚上我为了我们的暑假,跟我太太闹意见。每年夏天我都很想到高山上度假,可是每一次我都放下自己的愿望,让我被她们说服,到一个有湖的地方,让孩子们可以享乐。每一次她们都告诉我那里很凉快,可是每次都变得很热,因此我变得坏脾气,郁郁不乐。这个夏季,人们也是告诉我,魁北克的农场会很凉快,可是天气还是变得热不可支,弄得我无法工作。有一本书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想在这个暑期完成,可是我无法工作。我责备我太太,她关心孩子不关心我。我说,让我们每个夏天都在炎热的地方度过,是她的错;在这种地方我找不到我所要的乐趣。她回答说,我想要的那种高山空气不适合孩子,我可以自己到山上去度假。事实上,我不喜欢这几个星期跟家人分开,我会寂寞。当梦里说:他抱怨他家人对他不好,便反映了我这种自怜和责备的心情。我觉得我的妻子和孩子对我不平,她们希望我为她们的舒适而牺牲我的健康。当然,这些都太夸张了。我的太太和孩子都不会有这种要求;但我觉得我被疏忽了,被伤害了,认为她们为我考虑得不够。

在我半夜醒来又入睡以前(由于极热,也由于我的懊悔,我难以入睡,因为我伤了我太太的心),脑子里闪过一些忧伤的念头:“如果一个人能够再活一次,如果他能有第二次机会多好!”这时我隐隐约约记起詹姆斯•巴瑞爵士在《亲爱的布鲁特斯》中所描写的一些情节;这本书所写的是一种想象中的可能性。如果人有第二次机会,他会过得多么不同!但是我想,只是第二次机会还不够;性格也必须改变。如果我还是我——一个不会纯朴的享受生活的人,一个只知道工作而不知道游戏的人,一个愿意成全他人希望,可是又嫉妒人家享受的人——即使有第二次机会又有什么用呢?那是没用的。要想重新开始,必须做另一个人。而人已经老了,又如何能有第二次机会呢?

要让他能够重新来过,不但要让他的身体恢复年青,而且也要让他的心年青,要让他有一个新的灵魂,可以接受新的印象。如果一个人从头活一次,而性格还是一样,那么他的生活就还是一样。我回顾自己的一生,告诉自己说,我这一生是为他人活的,而现在生命即将衰谢,要改变已经太晚,能够改变之处已经很少。带着一颗老了的心,要享受生活是不可能的。这是在我入睡以前想到的一些念头。当然,这是对我当时的处境而发的,夜间仍不消退的热度使我难以入睡,我对我太太所说的尖刻的话使我感到懊悔,但是我又仍旧想逃脱这个农场,这些都使我不安。因此,我那时是旣懊悔又气恼,最后我终于睡着了。

梦实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看到自己重又变成一个男孩,而同时我又知道我已经老了 (白发的)。这个奇怪的白发小男孩反映了前述的思想:我要再变成男孩,但我已经老了。这个奇怪的处境实际上表现了我的意见:“这是胡说,荒唐。”梦从想去渥太华开始,吃一顿好饭,然而就转入了深层。在我懊悔失去年青的一切机会以后,我曾经想要偷偷的离开这个农场,坐火车去渥太华,到一家旅行社,问问看是否可以有一家高山上的旅馆,让我度过剩下的几个星期。在此以前,我曾经问我太太,是否可以离开这个鬼农场,带着孩子跟我一起去高山旅社,但被她否决,她说,我们已经答应过,要在这个农场度过整个夏季,而收拾行李在她来说又太繁重,因为她身体也不好等等。在梦里,我见到自己在渥太华;我已经在一个好餐馆吃过饭,这时是该把处境做全盘考虑的时候了,我开始跟自己说话。我内在时谈话有一部份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反映了我入睡以前的一些念头。梦里我变成了一个男孩,却是一个“老男孩”,是一个男孩,可是已经老了。法文vieux garoon表示了前晚听人谈话时的余迹。

因此,“老男孩”是一个浓缩的意象。我说:我要再做男孩,要自由,要流浪(小鬼!);但梦里也知道我已经太老了,不能再自由流浪,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冒险者。这种浓缩的意象还有另一重意含:有一个朋友有一次揶揄的管我叫“白发男孩“。我的梦也采用了这一个亲切的形容词,可是又把它比喻性的意义逐字的翻译成基本的意象:白头发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戴着一顶帽子,前沿下垂。这时我对梦的解释停顿了,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梦境中唯一使我困惑的一段。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使我明了,白发的头上为什么戴着一顶小帽(cap),而不是一顶宽边帽,这时我想到法文的chapeau (帽子)。毫无缘由的,我突然想到一个美国人的插曲:他的太太去世了,他要到巴黎的一家商店去买一顶黑帽子。他本来应当说要买一顶Chapeau noir(黑帽子),可是他却说,要买一个capeaunoir (黑保险套),店员很吃惊,那个美国人解释道他要买一个黑保险套,因为他太太去世了。那店员说,“那么秀气啊!”(“Quelle dèicatesse!”)

我是多么笨!当然,我和任何心理分析家一样,懂得小帽子所象征的性的含意。可是我原来就是没有想到;就需要绕过法文的chapeau与capeau的插曲,才了解了它的含意。我对镜子中正在刮脸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想起了我们心理分析家在病人身上常常遇到的抗阻,那常常是让人吃惊的。

当然,我现在知道,是什么抗拒力使我不能认识梦中小帽子的秘密含意。在有意识的层面,我从不曾想到婚外的性生活,以及诸如此类的避孕工具,这一点我无需强调。但在潜意识里,这种可能性跟我单独上山仍旧可能连在一起。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愿望;我一点也没有不忠于我太太的欲望;可是那顶小帽子以及关于那个美国人的联想却使我明白,任何意识层面的借口都不足以否认。在那美国人的故事中,保险套的运用和妻子的死亡连在一起,绝不是偶然。这里我把念头打断,因为不堪忍受。

小帽,有边帽,垂下来的帽沿,这些当然在潜意识中有性的意义,但除此以外还有另一层意义。现在我想到了。当我醒来时,我感到轻微的背痛和想排尿的感觉。这两种症候是我近几个月察觉到的,医生告诉我是由于摄护腺胀大所致,而这是大部份老年人常见的病症。这种老年的病征跟我睡眠时无意识的愿望不协调。排尿的需要可能被我的司梦机关做了错误的解释,以为是性的感觉。在梦里处处遇见要重新年青的愿望!

他喃喃的说,他已经做了某种事。这跟我的自责有关,因为我说了伤害我妻子的话。在我入睡之前,我曾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发脾气发得不对,心里觉得懊恼,同时又有俗语所谓被“不当做人看”(“in the doghouse”)的感觉。梦中的喃喃自语就是与此有关。我本来想跟太太道歉,可是又没有说出口。如果我要说,就得放低声音,否则就会把邻间的小孩吵醒。

我问他,为什么他要跟家人待那么久?事实上,这是我曾经问过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我不独自上山?为什么我独自度假那么困难?他回答说, “你必须生活”。这是第一句法文,表面上看来这是一个回答,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嘲弄,是一种借口;我不能够去度假,因为我必须赚钱过日子。除了夏季以外,我度不起其他假期。这一点,头一天晚上我也跟我的妻子谈到。我说,有时我很想中断一下分析治疗的工作,因为我很想到山上去呼吸几天新鲜的空气,可是我做不到。我必须赚钱——可是现在,在这个夏天,我却过得这么可怜!“你必须生活”句话正回应了我的这个念头:“我必须赚钱”。

可是我为什说法语呢?当然,渥太华大部份人都说法语;可是只做这样的解释就太浅了。在我临睡以前,那种懊恼的念头中,我曾经想到要去渥太华一家旅行社,打听山上的旅社。这种计划——或者说,只是用计划来哄一哄自己——在我的想法里遇到了一些阻碍。我的法语在渥太华够好吗?小时候我法语说得很好,当我在巴黎上学的时候,我可以用法语很满意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后来我曾经用法语在巴黎大学的文理学院开过课程,可是我已经很多年不说法语了。当我在农场跟那里的人聊天时,我发现我的法语说得很流利,使我很高兴。是的,在我心里甚至觉得他们的法语跟我的比较起来“加拿大腔”,而我的却是“巴黎腔”(一笑!)。可是,有些日常的东西,臂如说蔬菜,工具或家具,我常说不出法文名字,使我觉得害羞,跟自己恼怒。我一向很得意自己的记忆力,可是这记忆力有时候竟然不管用,而有时候又说得很流畅。我觉得,我的语言能力似乎跟人家对我的态度有关,要看人家欢不欢迎我而定。我一定是感到有点惧怕,怕在旅行社里我那可怜的法语不足应用,无法说清楚我的问题,并让他们提供我所要的回答。在梦中这个恐惧完全被克服了。那个老男孩说的是法语,就好像那是他的国语;而如果事实上他是渥太华的一个顽童,他当然是以法语为国语的;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因为我是生在维也纳。

他然说:“我要到山上去。”如果我到渥太华的旅行社去,这其实就是我要说的话。这是那个梦的真正核心,我的自我肯定在这里表现得最为强烈;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去山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我。如果这个梦成真,那么,我在渥太华的旅行社里,就是用这种断然的口气去接洽山中旅社的。

人走过来,围绕着我们。其中有个女孩带着两个儿童。毎个人都惊奇的看着那老男孩。这里所描述的就是当我要离开农场的那个样子。人们会走过来,围绕着我们(我跟我的家人)。那带着儿童的女孩当然是我太太——她比我年青了那么多——和我的两个女儿。每个人都会惊奇的看看那个老男孩(我),他竟然找到了决心和力量,在暑期的中间独自离开他的家人。我有一点是英雄了;我已经做了那个事。我对她们说,“他不要说他做了什么?”当然,这是指我不要说出,我触怒了我太太(译注:即头一天晚上用言词伤了他太太)。同时,我又感觉到,我不想说明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秘密的离开。我对她们说,我没有话好说;这意思就是,我不做解释。当然,这个梦从头到尾都有一种抗逆的成份在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加以解释。就似乎这种抗逆可以克服我心里一种轻微的恐惧感:别人怎么看我呢?他们会说我什么?如何解释我离开?梦里的那个“他”,当然是我自己,那是我出现在我的计划中,而又被我自己所观察。如果读者有耐心一直读到这里,我将不会惊奇他的感叹:“这是一个什么混账啊!将近六十岁了,做了一家之主,梦里边却要把太太孩子抛在一个异国的乡间,自己却要像一个游民一样,独自到山上去!”我不想推脱我做这个梦的责任,而且愿意承认道:voilàcomme je suis (又是法语?)——我就是这个样,至少我有一部份是这样,我梦中所表现的确实如此。梦中所显示的心理事实我们必须加以正视;我确实曾经想要独自离开家人,独自到山上去过几个星期,把我的书完成。我没有什么托词。这个梦并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行为,但它表示我在考虑一个行为,至少在潜意识中是如此。面对着严厉的批评,我只能提出一些理由:我真的因为天气热而痛苦。我曾经那么希望在山上完成我的书,我已经有八年希望住在高山上,而且始终不能如愿。再者,事实上我当然还是跟家人留在一起,白天住在农场比较凉爽的地窖里,而且没有完成我的书。

在我看来,梦醒以后所发生的事值得做心理学上的考察。当然,我醒后无法再行入睡,不安的翻来覆去,这是由这个梦所引起的情绪使然。我一定是感到罪恶——并不是由于梦的内容,而是由于头一天晚上对不起我太太。当我想到,她是怎么容忍我和我的脾气,我就感觉到对她的切爱。我把她的手拿过来,就好像要请求她原谅一样,我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这个梦把白天所没有充份表达的情感释放出来。它不仅用意象满足了我的愿望,同时也让跟这些愿望相关的情感任意表露,这个梦完成了心理治疗的功能。当我半夜醒来,几乎不记得这个梦和其中所寓含的情感。就好像它们只是一个远处的回声而已。到了第二天早晨,梦境重又回到记忆中,但是却掩盖了苦涩和懊恼的情感。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表达了我渴望年青和没有责任,可是它却仍旧提醒我,我不再年青,我是丈夫,是父亲。这梦虽然表现着个抗逆,可是是于心有愧的。

从这个梦的分析,我们再回到我们的主题,这就是探讨那些奇怪的道路,由此对我们的潜意识有所洞察。当我们以心理学家的精神来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究竟是自己的经验或别人的经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一个人发现了他自己内在中“从黑夜透露的”秘密,他所获得的智性满足已经不是个人的事。心理学家由于洞察自己隐藏的思想和驱使力,他所感到的欣慰是难以言喻的。对于潜意识的过程之性质和动机的认识与了解,给人的满足可以与人心的任何冒险并驾齐驱。凡是爱好这门科学的心理分析者,都会享受到那种像是狩猎一般的乐趣,而它的成果却是任何有意识的努力都无法提供的。弗洛依德所给我们的绝不只是一种治疗神经官能症或精神病的方法;他让我们懂得了一种所有的人类共同的语言——尽管这个语言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的。

在说话和思考时,我们不知不觉间表露了自己。在我们的梦,我们日常的错误和口误中,在我们的联想中,我们都表露了自己,情况超乎我们想象。当我们说话,我们暗示了比我们的语言更多的东西。在我们未曾察觉的琐事上,包含着我们的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东西。在梦中我们跟素未谋面的自我约会。

如果我们想要分析来到表面的东西,我们就会有新的认识。大部份人,当我们对他们——包括我们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他的特性反而在我们心中变得不大清楚。可是当我们透入他——包括我们自己——人格的更深处,我们会发现,最好的人,心里也有某些最坏的部份,而最坏的人,也有某些最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