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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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六章“问你的心何所知”

凡是有相当深度的自我分析,总会使分析者相信,在心理上,他跟他所治疗的患者并没有基本的不同。因此,我们建议分析者应当有时跟他自己见面,这不仅可以扩充他对自己人格的知识,而且是一种很好的自我敎育方式。许多心理分析者,在观念上都夸张他们自己和患者之间的距离。但事实上,他们站在栏杆的这一边,而没有站在那一边,他们坐在躺椅后面,而没有在躺椅上,只是幸运使然而已。这个看法是很明智的,如果你对这个看法有所怀疑,不妨我分析看看,便知此言不虚。自我分析可以使分析者谦卑,使他不致于觉得他是灵魂的主宰者。

三十年以前,维也纳大学的学生们传说着一个故事:一个相当愚蠢的而又自负的临床助理,很懂得如何运用社会关系,结果变成了精神病学敎授。所有的同事都大感吃惊,不晓得为什么这样一个蠢驴会得到这样一个职位,因为这是许多有才能和有雄心的医生所渴望的职位。有一个同事耸耸肩说,“这也许是让他变成神经病最温和的办法。”真的,精神科医生和他们的患者之间距离并不那么遥远。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跟同样的情感问题斗争,而谁成功谁失败往往只是程度的问题。

内在的真诚多一些或少一些,道德勇气增一点或减一点,便决定了我们能否了解自己和他人。阅读前一章对我自己梦的解释,我突然明白,我还缺少这种内在的真诚。下面几段,我不仅要表白我在释梦的时候所略去的部份,而且要对这种省略做分析;在我看来,后者更为重要。

在我写前一章的时候,我隐约的感觉到,我把我思想里的什么东西省略掉了,或者说,在我描述我做梦的原因时,把某种因素省略掉了。我遗忘了某种东西,或者跨过了某种东西。但那是什么?我知道要到何处去找寻,可是却找不到。那似乎跟我对我太太的责备有关:我认为是她使我在夏天受了那么多罪。我知道这种责备是不大公平的,但不公平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自己比她的责任更大,但为什么会如此?我知道我上一章写得有问题,但问题出在哪里?我不知道如何来删减或订正。然而,我仍旧模糊的感觉到我把某些应当说的话压抑了。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忘了什么东西,而又记不起忘了什么。

这种感觉扫也扫不掉,让我刺恼。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比喻:就好像有一个人用心的在做某种严肃的工作,可是一个小男孩——譬如说,是他的儿子吧——拉他的袖子,要他注意一件不重要的事;他为此恼忿。

让我说一说这个比喻。我察觉到——有时是苦恼的察觉到——我脑子里产生的比喻往往选择得并不好,有时甚至不适当,但这种自我批评并没有什么用。尽管有自我批评,我还是想用比喻来说明心理学上的事情,想用其他方面的观察所得来使自己和他人明了心理事实。但前面我所用的比喻却相去太远。不仅是相去太远,简直是幼稚,愚蠢。我努力驱除这个小男孩的比喻,它却坚持不去。我要赶快说明,正是这“愚蠢”的比喻使我终于找到了线索,明了了我压抑的是什么。下面我们就沿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

先说我压抑的是什么。我太太确实是决定要带着孩子留在酷热的农场里,但我们不得不在农场渡假,我却是有责任的。我放弃了找寻山上旅社的努力。我曾经找到一家山上的旅社,海拔够高,费用不贵——但它却只招待基督徒。为此我灰心丧气。在我们开始渡假前几周,我曾为了接洽山上旅社而弄得不愉快,就是这个不愉快的经验使我把这件事压抑下去,也把前一章写的分析扭曲了。我跨过不谈的事是犹太人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却是我们在何处渡假的主要因素。我打听过佛蒙特州和新罕什菲尔州的几家山上旅社,结果它们都是“保留”旅社,或“签督徒保留”旅社。我有一个朋友,是哈佛大学的讲师,他终于为我介绍了一个旅社经理,那家旅社的地点和收费看起来都让我满意,我们就订下了房间,而且我已经收到了付款通知。我们有一些朋友,他们也希望在同一个旅社渡假,可是他们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犹太人。他们接到了经理有礼貌的冋信,答复了他们提出的问题,但在信的下端有一个用打字机打上去的字“Restricted”(“保留”。译注:即仅为白人基督徒保留的)。当然,我取消了预订的房间,因为那里的经理不欢迎犹太人。我写信表示我的失望与愤怒。此后我又经历过一些类似的经验,然后我放弃了这种希望,认为不可能找到既合意又不反犹太的旅社。

那么,为什么我要压抑这个念头呢?第一,一定是我不肯向我自己和我太太承认我做的努力不够——在我经过一些失望以后,我不想再去试探了,但我未必不能再去试探,只是我不想再做。当然,我不再去想其他的山上旅社,主要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偷快的回忆。我也必须承认,从那时以后我也一直避免再想这件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受到欢迎与招待,使我感到屈辱,尤其是在这个我已经把它当作家乡的国家里;这件事情使我避免去想,在欧洲住了五十年之后,我曾经希望来到美国可以不再有种族或宗敎上的区别,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愿望没有实现。

这个小小的压抑表面上看来虽是偶然,却触到我围绕着犹太问题的思想圈。在欧洲,我为犹太病人做分析的时候,有时会遇到一个现象,在智性上我固然很容易了解这现象,可是在情感上我却殊难了解,这就是,有些犹太人耻于做犹太人。在美国,我遇到一些类似的现象;有些病人往往回忆到,他们常常觉得耻于他们的父亲或母亲;这些人大部份是生在美国,在美国长大,他们的生活习惯都已经美国化了,但是他们的父母却没有美国化,还保持着他们的宗敎习惯或民族习惯,他们的英语都说得不大好。他们的孩子对他们跟美国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极为敏感;譬如说,当他们到学校去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就感觉到羞耻。这些事情都自然得很,但是我却只能在智性上了解这些事情。我自己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和感觉。

在情感上这种了解的缺乏,是下面几段分析的开端。由前面我所提过的奇怪的比喻,穿过了事情的表面,到达中心,然后又揭露了我潜意识的记忆。在讨论我一连串的探索之前,让我先说一说我个人对犹太问题的态度。(这个问题许多年来都盘距着我的思想,而我对心理学的研究也跟这个问题有很大的关系。然而,这里不是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有很长久的一段时期,我都认为我的民族是我的家人的延伸,而我对他们的态度也和我对家人的态度相似。同时,我相信,凡是犹太人,他们的情感必然以他们对家人的态度为根源。我认为,他个人对犹太问题的立场,无意识间被他跟家人的情感所决定。一个犹太人对犹太民族的态度反映了他对家人的情感态度,尤其是他对父亲的情感态度。其他的人,或者朋友与恋人,往往比家人跟我们相处得更久,但是我们对于父母兄弟姊妹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使我们跟对别人的态度不同的,即使这些人跟我们再为亲切。童年时的印象——大部份都没有保留在有意识的层面——决定了我们这种态度,使我们跟家人的关系至为密切。我们不仅对他们更为了解,而且是用一种不同的态度了解他们,而我们对他们的爱与恨也跟对别人不一样。别人不知道的缺点我们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秉赋与优点我们也知道。有时我们比别人对他们还没有耐心。如果我们在别人身上发现某些特征和性情,我们不会恼怒,可是在他们身上发现,就觉得难以容忍。

用这些家人与民族的相关概念,我想用来解释一些难以解释的情感事实:一种情感,不管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当我们对家人而发时,就是跟对别人不一样,不管后者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恋人。似乎对家人的情感有一种特别的成份。再用比喻来说,在同一把提琴上,从不同的弦拉出的同一个音,音质就是不一样。对自己的民族的态度是对家人的态度的延伸,这个观念也使我明了为什么我们往往更被陌生人吸引,而对自己的家人则往往存着敌意和批评的态度。人可能宁愿跟别人在一起,而不愿跟他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他甚至会觉得跟自己的家人隔阂——但他却永远不可能跟他们成为陌生人。共有的往事会变成人的潜意识内容,因而使人不可能跟家人断绝关系;因为这种密切的关系并不仅是由血缘组成,也是由相同的生活韵律组成。这里所说的不是意气相投,也不是血缘关系,而足一种休戚与共之感,是我们跟祖先、子孙结合在一起的感觉,这是比其他关系都更为强靱的。我对别人可以比对家人更赞佩、更爱慕,可以觉得更亲切,更珍贵,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否认我的家人。我可以选择朋友或情人,但我却不能选择父母,我不能选择生而为意大利人,或希腊人或犹太人。我的民族——他们都具备着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叔叔,姑姑相同的特征与面庞。我看看这些面庞,尽管他们并不是我的家人,但却是我的同族。这些面庞或许并不令人喜欢,但对我来说,他却总是“亲切的”,我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人;我已经很少读犹太书籍,对犹太的历史,文学和宗敎,我的知识也少得可怜。然而,我知道我的每个纤维里都是犹太人。强调它或否认它,都是无用的,愚蠢的。唯一正确的态度就是承认它。

这段长长的题外话是为了帮助我们了解本章所要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为什么有些犹太人会耻于做犹太人,而这个问题是我在感情上无法领会的。我的看法是这样:耻于自己的犹太特质,在心理上跟耻于自己的父母是同一件事。如果这种看法是对的,那么我必然会下结论说,这种情感于我是陌生的,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但我不可能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一定曾经像别的孩子们一样,有过耻于自己父母的经验,只是我把这种记忆压抑下去。现在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沿着这个方向做自我分析。

善意拖延得越久,就越难实行,譬如说,要娶某个女孩,或回一封信。当我原来的问题拖延下来,后来又重新想起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犹太人的问题当我从另一个角度想起时,已经和我原来的想法不甚一样,这一次我是从自己的两个女儿得到提示的。

我的女儿梅莉安还不到八岁,请了她的一个小同学(男生)到家里来吃午饭。在吃饭的中间,梅莉安——她坐在我旁边——弯过身子来对我耳语说:“爹爹,把你的嘴擦一擦!”我刚刚喝了一些橘子汁,大概是嘴唇上还留了几滴。我的小女儿显然在她的小男孩朋友面前以我为耻。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以我为耻吗?很不可能;这可能只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而已。

几个星期以后,我的另一个女儿十三岁的荻奥多拉,带着她的一个女孩朋友到家里来。当我走进荻奥多拉的屋子里,我有礼貌的招呼她们,荻奥多拉也为我和她的朋友做了正式的介绍。在小小的聊天中我偶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班里谁最聪明?”话刚说完,我就知道问错了,因为我的女儿用责备的眼光看我,而她的朋友则结结巴巴的说,“我不知道”。显然,我闯入了一个禁区,或冒犯了她们高年级的规矩,但是,我并不太清楚犯了什么错。一刻之后我就告别了她们,尽量装做端庄的样子。我的感觉并没有骗我。第二天,我太太果然通知我,荻奥多拉向她抱怨,说她爸爸在她朋友面前用那么“愚蠢的问题”使她难堪。后来我了解到这个问题所以使她难堪,原因有二:一,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小学高年级的同学看来是不着边际的,是不重要的;二,因为不论怎么回答都不对,不论那女孩认为她自己最聪明或认为我的女儿最聪明,说出来都不对。

这样看来,我自己的女儿已经有两次以她们的父亲为耻了,当然,绝不只是这两次,只不过是其他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而已。我不仅是在言谈与餐桌仪态方面上了一课,而且也在儿童心理学上上了一课。我试图回想自己童年有没有类似的例子,却想不起来。我父亲的样子清清楚楚在我眼前,我也知道他像一般人一样有缺点有弱点,但是,我不记得曾经以他为耻。

然而,我小时候听来的一句犹太谚语却在我的脑子里出现:“凡耻于自己家人的,就没有好运。”这句话也和许多其他的犹太谚语一样,包含了丰富的心理学真理。但是从儿时以后我就再没有想过这一句谚语,现在却想起来,这里边是有蹊跷。我知道,这句儿时听来的话对我有长远的作用,成为我的一种警惕,甚至是潜意识之中的一种禁诫。它威胁以家人为耻的人,使他们会惧怕灾难的降临。只有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不是魔术性的,而是心理意义上的。

由于我记不起对家人的羞耻感,在意识层面上我就放弃了探讨的努力。可是,过了一段时期以后,那种记忆却突然不召自来。这跟我前面打的一个比喻有关,就是小男孩拉他爸爸的袖子,让他注意一件不重要的事情那个例子。我们都知道,比喻从来就不是偶然的,它含有潜意识的资料。这时我突然了解到,那小男孩就是我,我记起了这件事情的整个详情。

那时我一定年纪很小,因为当我走在父亲身边时,他牵着我的手。那是夏天,天气很热,父亲带我去奥伽顿,这是维也纳的一个公园,孩子们经常都在那里玩。我父亲是一个肥大的人,就像我现在一样,夏天炎热的天气必然使他痛苦,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喘气。我记得我那时非常以他为耻,而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我一定是把他沉重的呼吸声以为是放屁的声音。或许不久以前我曾经听人家说,人应该控制放屁,而我跟他散步的时候,却认为他在公共场合做了不体面的事。或许我曾经在卧室里发出过这种声音,而生怕他在别人面前也会如此。也很可能那个小男孩拉他的袖子,要他自己注意,我的记忆并没有骗我:那时我真的以父亲为耻。

其他的记忆也随着出现,就好像禁门已经打开一样。这些都跟我的童年有关,它们呈现出一些其他的情景,是我以父亲为耻的。这些记忆的内容都是幼稚的。我的父母亲是仁慈而诚实的人,但他们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有人性的缺点和弱点。

关于这一段自我分析,我们只再说几句话就好了。这个自我分析的结果,并没有使我改变原来的看法,就是耻于自己的犹太特质,可以追溯到自己耻于自己的父母。心理分析上的很多经验都肯定了我这个观点。

但是,在心理的意义上,耻于自己的父母跟耻于自己的民族并不是同一回事。任何人如果深深的挖掘他自己潜意识记忆的领域,我相信都会发现他自己耻于父母的经验。耻于自己的人民却有另一层心理学的意义;它必然是一种否认自己基本特质的一种倾向,耻于做犹太人,不仅表示懦弱与不真诚,表示他对这个古老民族伟大遗产的错误否定,也表示否定我们从祖先、祖父母和父母继承下来最珍贵的部份,而我们的祖先与父母就藉着这些最珍贵的部份仍旧活在我们的身体里。更且,否认自己的人民就是否认自己。人没有自尊便不能活下去。犹太的那句谚语正是这个意思:耻于自己的家人,就是耻于自己,而耻于自己,就缺乏自信,但没有自信,生活就不值得活下去。这种含意跟歌德的观念正是不谋而合:只要自己不失去自己,只要自己仍旧保持是自己,任何生活都可以过。

我的孩子有时以她们父亲的人性缺点为耻,并不使我难过,但我为她们担心;我希望她们永远不要因为她们的父亲是犹太人而引以为耻。前一种情感只关乎个人的缺点,而后者则是超乎个人的,它关乎整个民族的命运,它触及到这一代同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命脉。

由这一段的自我分析所产生的一连串思想,还涉及到在心理学上了解他人所需要的条件。心理分析者如果聆听他人所说的话——甚至聆听他人未说出的话——他就会得到一些讯息,从这里可以产生心理的洞察,而这些却是他用任何其他方法都不能获得的——读书,上课,听演说都无法求得。他必须凿开土地,向自己内在更深更深的挖掘,一直挖掘到那一切心理领会的泉源。这是不能从外来的。潜意识令人困惑的过程并不是由心理分析学可以让我们了解的,而是必须分析者自己去了解。我和许多心理分析者抱着不一样的看法,而且我要强调这种看法;我不相信可以靠“学习”来认识潜意识的内容;我不相信分析者可以从他的智性和他的学术智慧获得线索。我认为,对那些想探求隐藏着的心理学真理的人,最好的忠言是早于弗洛依德三百年的一句话;这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个人物在维也纳——就是弗洛依德在此工作的这个维也纳——所说的①【①《以牙还牙》第二幕第二景,依撒白拉。》

……向你的胸怀

敲门,问你的心何所知——

要从事心理分析工作,必须经过认真的举习,和经年的科学研究,但只是研究绝不能产生对人心的了解。我们的洞察力,真正的泉源已经在莎士比亚的话中指出。这句话一直到现在都是合用的,也是比心理分析机构中任何课程都更为重要的。在所有的学习都已结束,所有的研究都已做完,请不要从你的“智性”,你的“理性”求取解答。问你的心何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