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情人和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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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宝沛
电子工业出版社 2015-4

我有一个朋友,毕业后就进了上海的一家外企,收入颇丰,令人羡慕。可她没时间谈恋爱,男朋友的位置一直空缺,虚席以待。父母为她着急,跑去人民公园好几次了,盼着能帮女儿找到合适的对象。

陕北延安是革命圣地,人民公园是相亲阵地。不过,就在这块阵地上,青年男女来的不多,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中年人。他们边走边看,遇到条件差不多的就跟人攀谈,开展谈判。二战前夕,英法德意四国代表在捷克斯洛伐克代表缺席的情况下,就私相授受,签订合约,把该国的苏台德地区割给纳粹德国。自然,做父母的没这么蛮横,不会这么做。他们也就是牵线搭桥,打探行情,做前期的情报员。要是谈得投机,你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我有出人头地的儿子,他们就打道回府,给各自的儿女做工作。苦口婆心,软磨硬泡,无非就是怂恿一对尚未谋面的年轻人约会。两人要是看上了眼,擦出爱情的火花,就更让父母心花怒放了。

父母有心,我这朋友也有意。可惜,跟人见面好几次,怕是机缘未到,正果一次也没修成。不是她对人家没感觉,就是人家对她没感觉。到了最后,她就心灰意懒了。父母抱怨,说她不该眼高手低。她也委屈,说自己就想找个有感觉的,至少得看得上眼,下得了手吧。不管爱与不爱,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两人在一起,就像两条狗或两只鸡一样,搭伙过日子。这样的情形,她想想都怕。

男婚女嫁,毕竟终身大事,还是得慎重。不像买衣服,买到不合适的,要么退掉,要么扔掉,要么送掉,花不了多少钱、多少时间,就当是为自己成为购物达人交学费,很快就能过去。选人可不一样。

就像凯鲁亚克的书名一样,我这位朋友,还是“在路上”,在寻找另一半的旅途中。

她的遭遇,其实也是当下单身男女问题的一个缩影。

网络上,新闻中,电视里,单身男女成了一个流行话题。许多电视台都有相亲栏目,婚恋网站也层出不穷。一时间,做红娘的比当新娘的还多。他们大概想“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实现古人天下太平的大同理想。不过,这个棘手的社会问题,貌似不那么容易解决,很难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除非有谁能提供大批优质的男人女人,一对一量身定做,包人满意,否则这事还真得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

想要一劳永逸解决单身男女问题,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实现起来很难,一切取决于将来克隆技术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的症结是有性生殖。假如每个人都能像细菌一样分裂生殖,像水螅一样出芽生殖,像很多蕨类植物一样孢子生殖,或像多莉绵羊一样克隆生殖,就根本用不着苦苦寻觅另一半了。这样,父母不急,不逼; 自己不烦,不闷,皆大欢喜。

可惜,人类不是细菌,不是水螅,不是蕨类植物,也不是多莉绵羊。于是,他们还得寻找另一半。

这麻烦,都是有性生殖给捅出来的。要怪,就怪有性生殖吧。没有有性生殖,也就没有雌雄男女,当然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说真的,在很多生物学家眼里,有性生殖就是一个奇葩。无性生殖好处很明显: 假如你是一个细菌,根本就用不着寻找另一个细菌; 你们性别都一样,不男不女,亦男亦女。你们没有性别,靠自己分裂就行。求人不如求己,在繁殖下一代方面,无性生殖很方便,不用苦心孤诣,到处寻找自己的小伙伴。这一点让许多人羡慕不已,他们太清楚其中的酸甜苦辣了。除了方便,无性生殖还不浪费基因。无论是细菌还是水螅,它们的全部基因都会原封不动传给下一代。而在有性生殖这里,父母的性细胞融合时,只能使用各自一半的基因,另一半就给浪费了。

这样看来,无性生殖优点很多,可为什么绝大多数动物都是有性生殖呢?包括聪明的人类在内,也随了大流。这暗示着,有性生殖怕是具有某种优势,这种优势能抵消它的劣势。

有性生殖到底具备哪些优势呢?一种显而易见的结果是,有性生殖的子女跟父母不一样,兄弟姐妹之间也不相同,“一猪生九仔,连母十个样”。这种基因多样化现象,在无性生殖的后代中没有。所有细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人就不一样了: 同是一个妈生的,曹丕跟曹植不一样,杨勇与杨广不一样,李世民跟李建成不一样,赵匡胤跟赵光义也不一样。

问题的关键出现了,基因多样化有什么好处?虽然生物学家还在争论(没办法,争论是科学的常态,而不是例外),不过候选答案也日益明朗。呼声最高的“候选人”有两个: 一个是生态位理论,一个是寄生虫理论。

生态位理论认为,子代基因型不同,因而它们就能发展出不同的觅食和择偶倾向。这也意味着,不同子代之间面临的内部竞争较小,因而有利于扩大子代的生态位,从而更有效地传递基因。简单地说,基因多样性给不同后代提供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让它们错位竞争,减少内耗。加拉帕戈斯岛上有多达十四种达尔文雀,每一种雀都有自己的生态位: 有的擅长吃坚果,它们的喙又大又短; 有的擅长吃树皮里的虫子,它们的喙就又细又长,像镊子一样,可以把藏在里面的猎物给揪出来。这些达尔文雀都有一个共同祖先。这恐怕要算是生态位理论的最经典案例了,教科书经常提及。

其实,人类中也有类似情形。同一对父母的不同子女,倾向于发展不同的兴趣和专长。梁启超有九个子女,每个人都选了不同领域,比如梁思成搞建筑,梁思永攻考古,梁思忠学军事,梁思达是经济学家,梁思永是火箭专家。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态位,就像园丁一样,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花圃,辛勤耕耘,各有所成。这比大家都挤在一个花圃里干活舒服多了!

如果说生态位理论着眼于“安内”的话,那么寄生虫理论则强调“攘外”。这种理论认为,有性生殖进化出来是为了对抗寄生虫。这是存在于我们体外或体内的微型猎食者,它们以我们为食,把我们的身体当成饕餮大餐。这些微型猎食者心狠手辣,而且还善于花样翻新,它们进化速度更快。寄生虫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繁殖下一代,比人类十月怀胎要快得多。假如我们的基因型在若干代中没有任何变化,寄生虫后代就能轻而易举攻破我们(包括我们后代)的身体防线,迅速殖民。但是,假如后代基因型跟我们不一样,就会加快我方的进化步伐,使得我们跟寄生虫对抗时具备一定优势,说不定还能占据上风。即使不能让寄生虫束手无策,至少要让它们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能设计出新的剥削方案,才能从我们身体中攫取出它们需要的粮食,而这时我们就为自己的家族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对我们来说,在跟寄生虫的进化竞争中即使不能赢,也要输得不那么惨。而很多时候,输赢就是一件相对的事。输得少,胜算就多; 输得多,胜算就少。

因此,按照寄生虫理论,基因多样化能让人类拥有更强的抗病能力,以变化来对抗寄生虫的变化。要是敌人的矛变得更锐利,我们的盾就变得更坚固。

两种理论都有道理,我倾向于照单全收。

挑剔的进化逻辑

有人说,你这朋友找对象真挑。我承认,她是有点儿挑剔。——可谁又不是呢?留意到她的性别,恐怕你也会理解,认为她挑剔有道理。女人比男人挑剔,这不是天经地义,江湖规矩吗?

的确,在绝大多数哺乳动物中,雌性挑剔,雄性竞争,这就是江湖规矩。这个规矩被发现,被理解,跟一个传奇人物有关,他就是进化生物学家罗伯特·特里弗斯(Robert Trivers)。他年轻时脾气暴躁,经常打架斗殴,据说患有躁郁症。特里弗斯没发表多少论文,可是每一篇几乎都是经典之作。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史蒂文·平克(StevenPinker)对他推崇备至,认为他是西方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

特里弗斯在哈佛求学期间,有一阵子老在想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很多动物中,包括人类在内,都是男追女,而不是女追男?

这一思考不要紧,上帝不但没发笑,还给特里弗斯准备了一个礼物,亲代投资理论(parental investment theory)。该理论认为,在两性繁殖事业中,谁投资多,谁就挑剔。投资少的,成了热情洋溢的追逐者; 投资多的,成了守株待兔的被追逐者。

以有性生殖为例,两性投资差异首先体现在繁殖细胞上: 精子是廉价投资,自身只携带很少遗传信息,而卵子比精子大了好几千倍,营养丰富,它的缺点是数量少。相比之下,精子数量巨大,一次射精就可以产生数千万甚至上亿颗精子。此外,精子能批量生产,及时更新。卵子的制造更麻烦,更新周期更长,在人类中需要四个星期。

除了繁殖细胞之外,其他方面也存在类似差异。精卵结合之后,受精卵发育在母体中进行,需要母亲提供场地(这场地就是子宫),而且要免费提供很长时间,在人类中这段时间长达280 天。分娩之后,哺乳和照顾婴儿通常也是雌性的事业,这又是一笔耗时费力的投资,呕心沥血,含辛茹苦。

在很多动物中,雄性除了在交配时格外尽力之外,其他时候能不出力就不出力,能少出力就少出力,最好是能溜之大吉。通常来说,雌性投资多,雄性投资少。投资多的,承担着更大的投资风险,比如遇人不淑,遭人抛弃。要是怀了孩子,男人不负责,玩失踪,女人就被迫要做人流,或以单亲妈妈的身份养孩子,最后欲哭无泪,悔之晚矣。因此,投资多的雌性常常更谨慎,更挑剔,必须瞪大眼睛,仔细盘查给自己递上申请书的雄性,精心挑选其中的佼佼者,作为自己如意郎君的候选人。

雌性守株待兔,雄性疯狂追逐,这是哺乳动物中的经典场景。雄性有多种俘获佳人芳心的策略,这些策略最早由达尔文提出。在《人类的由来》这本书中,达尔文提出了性选择理论。靠着这个理论,达尔文化解了他对雄孔雀尾巴的厌恶。这条著名的尾巴,曾给自然选择理论带来很大麻烦,甚至差点毁了他的理论,还有他的自信。自然选择理论认为,对个体生存不利的性状会被淘汰,有利的会被保留。孔雀的大尾巴符合这个标准,它又笨又重,携带不便,遇到敌害,逃生不易。可为什么大尾巴没有被自然选择淘汰呢?达尔文后来意识到,很多性状对繁殖有帮助,哪怕对生存不利,也能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

达尔文认为,性选择有两种表现: 其一,某种性别发展出另一性别青睐的性状,这叫异性选择(intersexual selection); 其二,同性之间为了争夺异性而展开竞争,它们进化出有利于打败情敌的性状,这称为同性选择(intrasexual selection)。两种方式都能赢得交配权,就像说好话和挥拳头都能解决争端。青年男子给意中人写情诗,约她看电影听话剧,或为她精心准备小礼物,这些都是说好话策略。在有的动物中,说好话策略极有特色。有一种生活在南亚地区的火蝇,它们在繁殖季节会聚集在河边的树上,以独特的方式吸引自己的心上人。数以万计的雄火蝇密密麻麻,挤在河岸旁的树叶上,同时发光,煞是壮观,甚至把河岸前方一百多米的地方都照亮了,附近的船夫就用火蝇的光作航标。

挥拳头策略也很常见。在很多动物中,谁的拳头大,谁就能跟美女睡觉,谁就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两只驯鹿会用巨大的鹿角攻击对方,胜利者甚至会杀死情敌的子女。有一种很黄很暴力的动物生活在加州海岸上,它们就是臭名昭著的北象海豹。在北象海豹的同性竞争中,两只雄性会用肥厚的颈部重击对方,还相互撕咬,虽然不至于把情敌撕成碎片,但经常打得遍体鳞伤,咬得满嘴是血。

男人为了女人而挥拳头,舞刀子,舍生忘死,以命相搏,这在人类中也很常见。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实质就是一群男人跟一个男人抢一个女人。帕里斯拐走了海伦,阿伽门农率阿喀琉斯等一班希腊英雄,远征特洛伊,就是要夺回他们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海伦。在《三国演义》中,吕布认董卓为干爹,为了新干爹而杀了旧干爹丁原;董卓拜吕布为温侯,又送他黄金宝马,这俩男人好得快能穿一条裤子了。可就是为了一个貂蝉,董卓气得要杀吕布,而吕布真的把董卓给杀了,上演了一出父子相残的悲剧。

在少数动物中,也存在相反情形: 女人竞争,女人打架,男人等着被追求。雄海马有一个胖嘟嘟的腹囊,里面可存放受精卵,小海马就从这个育儿袋中出生。在此之前,它们一直躲在里面,由大肚子爸爸照料、保护。雄海马是哺育后代的主力军,自然也是雌海马争夺的对象。在这种动物中,女人会为了抢男人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在铜翅水雉中,雌鸟是皇帝,雄鸟是妃嫔。一个皇帝会跟很多妃嫔同房。之后,皇帝就外出巡狩去了,留下雄性妃嫔孵蛋和照顾孩子。按照奥莉维娅·贾德森的说法,理解这一现象的关键在于,不用操心家务事是许多雌性乱交的原因之一。

这很容易理解,照顾孩子是一件苦差事。把这件苦差事丢给谁,谁几乎就是如履薄冰的大投资家。而不怎么投资的那位,自然有闲情逸致跟人争风吃醋,打情骂俏,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奇葩案例都符合特里弗斯的亲代投资理论,谁投资,谁在乎; 谁投资多,谁更在乎。

跟很多哺乳动物一样,男人对后代的投资比不过女人,这一点毋庸讳言。不过,男人又很特殊。他们对子女的投资很慷慨,这令所有雄性动物都望尘莫及。男人不会生孩子,可他们会照顾孩子,而且会照顾很长时间。除了照顾,还有保护,还有社会技能的培训,以及支付学费和生活费,带着孩子结识重要人物,为孩子出人头地铺路搭桥。因此,虽说男追女是常事,可女追男的事也时有发生。

南朝时,苏小小追阮郁,写了情诗一首: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鬃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女追男,隔层纸,阮郁被她追到了手。隋唐时,红拂女夜追李靖,也是手到擒来。不过红拂女不写诗,她耍剑。崔颢写过一首诗: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就是一次古代搭讪,也是一次女追男,结果如何,崔颢没说,我们也不知道。

有个芬兰人叫汉娜·柯克(Hanna Kokko),她用数学建模的方法,研究谁挑剔、谁不挑剔的问题。投资当然是影响挑剔的重要因素,不过,汉娜指出,其他因素也起作用。谁在追、谁被追,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群体,可能就有不同模式。

汉娜指出,适龄的男女比例、异性的质量差异,是投资之外的两个重要因素。假如男多女少,男人投资微薄,或男人质量参差不齐——有的面如冠玉,有的歪瓜裂枣,有的温柔体贴,有的虐你致死,都会让女人更挑剔。相反,要是女多男少,女人投资很少,或女人质量差异很大,男人也会挑剔。假如男人和女人面临同样处境,大家都会挑剔。不过,汉娜还特意提到一种情况,认为这也是两性都挑剔的一个条件:男女经常碰面。倘若天各一方,谁也见不到谁,就像男人在北极,女人在南极,大半辈子见不上面,这时候,只要面前出现异性的倩影,恐怕你就热情洋溢,迫不及待扑上去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故作矜持。毕竟时不我待,再挑下去,等下去,恐怕只能人老珠黄,以老处女或老处男的特殊身份走入进化的死胡同了。

汉娜的模型,或许能帮你理解当下的单身男女问题。

这个时代的男人和女人,寻找爱人时投资巨大。想一想买房能让两边的父母倾家荡产,就知道男人和女人谁的投资都不少。想一想不断飘红、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很多年的基尼系数,就知道人跟人之间的差异在这个时代可谓判若云泥,有如天壤,穷的无立锥之地,富的资产以亿计。面对男人之间的这种差异,女人一定挑剔。可男人也挑剔,因为城市里女多男少,他们也有挑剔的资本。而且,现代化让彼此的碰面变得越来越方便,这也让挑剔有了新的理由。

置身于这个时代的都市里,男人挑剔,女人更挑剔。大家都是铆足了劲,憋足了气,都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伴侣,谁都不想轻易让步,谁都不愿降低标准。于是,就有了那么多的单身男女。

这个问题,越来越像是一个死结。人民公园的相亲,据说越来越专业,越来越像谍战剧了。即使女多男少,合适的男青年难找,父母也依然抱着奇货可居的心理,以宁缺毋滥的态度,评估他们的房子是新是旧,坐落在市区还是郊区。符合条件的男人相对少,能得到这样金龟婿的人家也就少,得不到的自然就只能单着。条件差的,自家看不上; 条件好的,看不上自家。这情形,还真有点儿围城的味道了。

围城外的人们,谁都想进去,可谁都不让道,于是,谁也没进去,就这么耗着。这场择偶拉锯战,到了最后,双方还是得妥协。其实,结是谁打的,谁就能解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