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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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诺维奇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5-5

◆译者序 ◆

一场期待已久的叛乱

译书如同收养孩子,这是我收养的第二个孩子,阳志平君是介绍人。这次收养经历蛮曲折的。刚开始我看了一眼孩子,没兴趣,于是给编辑写邮件回绝。不想,阳老师专门打电话给我,说这是一个值得接受的挑战,又说作者对进化心理学的批判不是胡扯。他希望我再考虑一下。其实,我倒不是因为作者批评进化而不想碰这本书,而是因为它对我来说有难度:第一,内容上作者糅合了认知心理学、进化生物学、哲学和经济学,有不少专业术语,来势汹汹,而我对这种偏认知的主题向来兴趣不大;第二,作者的风格以朴素平实为主,而我更喜欢活泼狡黠一点的孩子。

听了阳老师的话,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貌不惊人的孩子,最后决定收养。而随后的收养过程,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可我慢慢确信,这个孩子值得收养,因为它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秘密。而这个秘密,

我在收养之前,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

你是一个机器人!你有两个毫无人性的主人,一个是基因,一个是模因。你懵懂无知地在为你的主人卖命,哪怕为此丢了脑袋也在所不惜。这其实就是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揭示的真谛:你是载体,是不朽的基因复制自身的工具,也是肮脏的模因复制自身的平台。这是一个令人惶恐不安的现实,这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剧本。

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这其实就是作者斯坦诺维奇写这本书的初衷。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道金斯扯下了进化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它露出了自己狰狞可怕的面目,可这使你心惊肉跳,惶恐不安。而斯坦诺维奇则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悄悄走过来,拿给你一把剑,教你跟进化的怪兽搏斗,以勇气和智慧战胜它。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因为这头怪兽在你心里。换句话说,你要跟另一个你战斗。其中的一个你,代表基因和模因的利益,它们是两种可怕的复制子,以追求自身永垂不朽为目标。而另一个你,代表载体的利益,追求的是个人目标。两种目标一致的时候,两个你相安无事。可是两者不一致时,它们就要争夺控制权,在你的大脑中爆发冲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复制子赢了,作为载体的你就要被牺牲。而载体赢了,复制子就要俯首称臣。

你希望载体赢,因为它就是那个当下的你,那个读到这些文字的你,那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你,那个作为机器人的你。

斯坦诺维奇微笑着告诉你,理性能帮你,它就是那把交到你手里的剑。

可是,等你真正拿到那把剑的时候,你才发现,那把剑不那么好使,它甚至会伤着你。为什么?因为那把剑就是模因做的,你握在手里的有可能是敌人送给你的礼物。要真是这样,它就是第五纵队,它会出卖你。你比没剑的时候还要输得惨。

这时,斯坦诺维奇偷偷地在你耳边嘀咕了几句,你才明白:想叛乱,自己得有两把剑。其中一把剑叫狭义理性,简单地说就是正确做事。这把剑能保证你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这些结果真的是你(载体)想要的,还是假扮成你的基因或模因想要的,你不知道。因为你此时不考虑自己的目标和欲望是否合理,只想着用合适的办法实现它。说白了,你只想着正确做事,至于事情本身正确不正确,你不在乎。因此,这些被正确完成的事情,有可能并没有体现你的意志,而是在为基因或模因效劳。

好在除了狭义理性之外,你还有广义理性这把剑。这把剑是要确保你做正确的事,而不仅仅是正确做事。否则,你有可能正确地做了一件对你有害的事。可狭义理性不管这一点,因为它不在乎目标合理不合理,它只在乎手段是否能实现目的。有了广义理性这把剑,你就不那么容易误入歧途了。

不过,要想拿到这两把剑,尤其是拿到广义理性这把剑,很不容易。我猜,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斯坦诺维奇要在最后一章花费那么多笔墨的原因所在了。

当然,在斯坦诺维奇明目张胆地鼓吹机器人叛乱之前,许多东西方的大哲学家都有过类似的思考。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毫无存在的价值。尼采说,上帝已死,我们需要重估一切价值。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中庸》说正心修身。这其实都在说,评估能力或批判精神,对我们的精神自由很重要。因为约束我们的,除了外在的世界,还有内在的大脑。我们大脑中的自发式系统,以及分析式系统中未经反省而获得的部分,很可能都是基因和模因的代理人,它们就是你实现自我的内心枷锁。

可很长时间以来,你作为一个机器人,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些狡猾的代理人不让你想,一切都在按照它们的指令悄悄运行。你就像是一个玩偶,沉沦在欲海中,掉落在欲壑里。

进化生物学家勇敢地揭示了这个可怕的真相。他们的发现引出了一道棘手的难题:既然基因和模因才是进化的主角,作为进化配角的载体如何捍卫自身的利益,如何寻找自身的意义?斯坦诺维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从认知科学的角度给出了有力的回答。

这其实是他对我启发最大的地方。

进化心理学告诉我们,基因传递是进化的标尺。有助于基因传递的性状,都会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而保留下来,保留在我们的心智中—无论这种性状是合作还是背叛,是亲密还是残忍,是觅食还是择偶,是忠贞还是花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进化心理学家关心的问题是:作为适应装置的人类心智模块,如何解决进化史上的一个又一个难题,帮助石器时代的人类祖先适应环境,繁衍生息?其实,他们这里有一个默认前提,即基因跟载体大多数时候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对基因传递有利的性状,常常也对载体有好处。这些发现让我们坚信,进化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她爱我们。

斯坦诺维奇也承认这一点。他在这本书中不断强调,基因跟载体大多数时候的关系都很好,像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一样。可是,斯坦诺维奇也敏锐地意识到,在少数情况下,对基因有利的情况未必对载体有利,比如基因组中存在大量垃圾DNA,比如鲑鱼繁殖之后马上就死,比如有丝分裂过程中的分离畸变。此外,即使在进化环境中作为适应器的某些身心装置,也可能在现代环境中给载体带来巨大代价。

换句话说,进化母亲并不总是慈祥的,她有凶恶的一面。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喜欢吃甜食的装置。在一个缺衣少食的时代,这种装置能保证人类祖先的存活,因为彼时彼地,肥者生存。可到了现在这样食物充裕的时代,这种装置却在很多人身上引发了肥胖,导致了高血压、糖尿病和心脏病。因此,要是不假思索,只听基因的,有时候就会让自己陷入悲惨境地。人类大脑中还有很多缺省设置,比如各种各样的认知偏差,它们都是祖先留给我们的进化遗产,也都能在很多类似进化的环境下施展拳脚,帮我们分忧解难,可它们就像甜食设置一样,在现代光怪陆离的新环境下都有可能运行紊乱,轻而易举就让我们犯错误。现代广告业对我们进化心智的利用,就是这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只不过它在主动引诱我们犯错误。

其实,在斯坦诺维奇看来,广告业对现代人的利用也暴露了进化心理学家的第二个盲点,即他们忽视了模因的巨大力量。模因是道金斯发明的一个术语,可认为是文化基因。模因是一种能够自我复制的文化片段,可以从一个大脑进入另外一个大脑。很多时候,模因对它们的寄主都很好,因此它们被寄主接受,安装在头脑中。这其实也是进化心理学家的普遍看法,即我们大多数的信念都对自己有好处,也正是因为它们对我们有好处,我们才把它们保留在自己的头脑中。可是,在斯坦诺维奇看来,进化心理学家忽视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即有些模因对我们没好处,自身也不正确,但它们依然能像病毒一样潜入我们的大脑,原因就在于它们太强大、太狡猾,拥有自我复制的巨大优势。相信自己死后能进天堂的模因,让恐怖分子铤而走险,蹈死不顾。相信意念能治绝症的模因,让很多人把钱源源不断地掏给骗子,即使没有任何疗效也执迷不悟。

不少模因比基因更可怕,更龌龊。基因至少会让载体活到可以繁殖下一代的年纪,可模因就不必对载体这么怜香惜玉,因为它的潜伏期更长。即使一个会让载体万劫不复的模因,它在载体倒霉之前也有无数机会传播自己。可以说,它更冷血,更无情。“洗脑”这个词描述的就是一种被模因感染的载体状态,因为它已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彻底变成了模因的傀儡。它做的很多事,或许都对自己没好处,甚至有坏处,可它浑然不觉,因为模因控制住了载体,让载体失去了判断力。载体变成了为模因效劳的仆人,一具行尸走肉。

这,简直是机器人的噩梦。

斯坦诺维奇的这本书,就在告诉你,如何逃离基因的陷阱,模因的噩梦。我说了梗概,更多的内容你需要亲自听他说,我无法代替你完成。还有,我得提醒你,他写的书,我说的话,都是模因,都需要你自己来判断,包括质疑、评估,以及之后的拒绝或接受。也就是说,你可以不同意他,但你无法忽视他。斯坦诺维奇为你寻找意义开了一个头,但你是否能走好,是否能找到,还是要靠你的手脚,还有大脑。

假如你在读了这本书之后,能学着批判性地看待他人和自己的信念,能尝试清除自己头脑中的模因病毒,把健康的模因保留下来,把合理的模因保护起来,那么,恭喜你,你正在发动一场叛乱,一场意义深远的机器人叛乱。

你在真正成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主人。

你,作为一个机器人,完全能活得更明白、更透彻、更有意义。不再对盲目的基因俯首帖耳,不再对善变的模因言听计从,而是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自己的价值。简而言之,你可以也应该成为自己的主人。因为,真正的我就是这时的你。

她从未远离,但有待发现,有待实现。

现在,就是叛乱的开始。久违了,这一场期待已久的叛乱。

吴宝沛北京林业大学心理学系老师

微博:http://www.weibo.com/woobaopei

2015年1月10日

附记:收养第二个孩子,我得到了诸多帮助—介绍人阳志平热情推荐,接生婆邹慧颖认真负责。此外,何晓娜、杨天笑、梁嘉歆、张莉、张书维、古映杰、刘夙、崔翔宇、陈海贤、李松蔚、于海成等对我有诸多启发,一并谢过。北京林业大学心理学系自由开放的学术氛围给人很大支持,这要归功于訾非和雷秀雅两位的领导,以及朱建军、田浩、吴建平、丁新华、王明怡、方刚、杨智辉等其他老师的支持。最后,我能保留翻译这个“坏习惯”,不能不提阿兰的宽容和理解;她让这一切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