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榮格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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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mas B. Kirsch
心灵工坊 2015-10
9789863570431
620.00

【审阅序】不只是一个人的回忆录

书序作者:王浩威

汤姆士.克许(ThomasKirsch)是我自己在分析心理学心理治疗专业上的老师。如今将要八十岁的他,是一九三六年旅程途中出生在英国。当时父母正从柏林逃离希特勒的政权,还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去年他出了一本回忆录,如今中文版要出版了,我先拿到了翻译稿子,十分引人入胜的内容让我迅速地读完。阖上书稿的同时,确实有许多的感慨。

尽管荣格的著作在六○年代就大量地翻译引进台湾,但荣格学派的心理治疗或心理分析一直都迟迟未见任何的发生。八○年代开始有人讲述荣格的心理学,而超个人心理学也在辅仁大学等学校陆续开课,但真正的荣格心理治疗恐怕是要等到沙游治疗学会的创办人梁信惠教授回到台湾,以及广州的申荷永教授第一次来台湾讲课,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正如克许在他的回忆录所说的,他是二○○六年因为申荷永的介绍,而遇到张明正和陈怡蓁夫妻,才开始和台湾结下深刻的缘分。关于这件事,我刚好也参与了前半部。

那一年刚好是管理学大师彼得‧圣吉(Peter M.Senge)到中国访问,与一位颇为知名的中国传统文化大师做了一场对话。陪彼得.圣吉前去的张明正,对这一场对话并不觉得满意,总觉得这位中华文化大师并没办法理解彼得的问题。他于是问我:有谁能够用西方心理学的语言讲中国文化呢?我立刻想到了申荷永,于是和张明正约好,在洛杉矶见面。在介绍他们认识以后,立刻就回台湾。而在旧金山训练成为荣格分析师的申荷永,有事要北上去探访他的老师约翰.毕比(JohnBeebe),也就是《品德深度心理学》(Integrity inDepth,心灵工坊出版)的作者。就这样才有了这一本书当中所写的,作者克许如何和张明正见面的过程。

张明正夫妇赞助了克许,有关他的父亲和荣格两人之间通讯的整理和研究编辑;而克许也投桃报李,答应来台湾讲学。

这时候的克许,已经担任过国际荣格学会的主席,拜访过许多像台湾一样还没真正发展荣格心理学的地区。于是,当他们夫妻来到台湾,其实并没有带有太多的想象。然而一场接触下来以后,他一再告诉身为主要接待者之一的我:台湾心理工作人员的灵性是相当高的,怎么过去和国际荣格学会没有任何的接触呢?并且一再地告诉我们,目前国际荣格学会对台湾这一类国家的情形有设定一些扶植办法。这些办法原本是针对苏联瓦解以后的东欧国家所设定的,但当然也适用于东欧之外的地区。

克许回到美国以后,一再提醒台湾的朋友们一定要和国际荣格学会联络。因为他热情和真诚的协助,因此才有了台湾加入了国际荣格学会而成为发展小组(DevelopingGroup)之一的进展,而他自己也主动向国际协会要求担任台湾的联络人(liaison)。所谓的liaison,其实是翻译成导师更为适合。台湾荣格发展小组后来的发展,许多都是因为克许而有了接触。其中包括不下二、三十位荣格分析师来台湾讲课或进行分析训练的安排,也包括二○一三年一场在台北国家图书馆举行的《荣格与亚洲》国际会议。

依荣格理论的讲法,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不只是巧合,而是冥冥中的共时性(synchronicity)。许多的相遇,出现在不同的人之间,在恰好的时刻,于是形成了现在的台湾如此轰轰烈烈的荣格心理学发展。

然而面对有如老师一般的克许,在受到他这么许多的协助和引导之余,我自己当然更好奇他又是怎么面对自己了。

一个人要怎么样写自己的回忆录呢,特别是涉及到他的内心世界?他的父母都是荣格分析师,父亲还是荣格的好朋友;甚至他自己可能是现今世界里剩下的唯一曾经被荣格分析过的人,而长大也成了家族第二代的分析师,还担任过国际荣格学会的会长。这是我在读这本回忆录的时候,最关注的一件事情了。

他写了许多跟父母亲的关系,包括高中的时候父亲曾经有过的一次外遇。当时的他其实是懵懵懂懂的,也没有感觉到母亲有特别的情绪起伏。虽然在写回忆录的这个年纪,对父亲已经没有太多的憎恨了;但他其实很明白,直到今天,和父亲同样是荣格分析师的他,从来不去碰自己父亲在这一领域所擅长的主题。

同样也是由个案而成为荣格分析师的母亲,从小就是跟他感情特别浓厚。从有记忆以来,妈妈就为他分析每一个他分享的梦,甚至到了他第一次结婚后。小时候他和母亲的关系是这么的亲密;然而以现在的年纪去回顾,他却很清楚这样的亲密反而阻挡了他的男性发展,甚至是影响了他和女性的关系。因为是这样,在结束第一次婚姻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说不出为什么的情况下,他和母亲几乎不再联络。

去年,德国政府为他的父亲立纪念牌,就在当年流亡前在柏林的诊所旧址。当时他的身体很不好,癌症化疗的副作用还没完全康复,而退化的背脊又不适合长坐。但他还是抱病从旧金山飞到欧洲了。今年年初我从一位美国分析师的口中才知道:原来在揭牌的仪式时,他果真病倒了,还住进柏林当地医院许久,差一点就回不来美国西岸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危险,他最初还是决定去了。我想,对他来说,这趟旅程虽然几乎赔上了命,恐怕也是这些年来,他透过许多作为,包括整理出版他父亲和荣格的通讯,来作为自己和去世多年的父亲之间的和解吧。

父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其实都是永远超出我们所能够想象的。

客观说起来,我的老师克许所出生和成长的家庭还是相当的完整,功能也十分足够,父母的亲职角色是在一般人的水平之上的。但对青少年所发生的创伤所进行的修补,他却是在将近八十岁的年纪都还在继续进行着。

也许有人会说:这一切有什么重要吗?如果我忘记它不就得了?

的确,遗忘是最简单的方法。

以克许的例子来说,他父亲的外遇不过是短短几个月,而母亲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受伤,他自己其实是不用去提这一切的。然而,如果不去看待这一切带来的影响,所有的一切也就掩埋起来,成为我们拒绝来往的阴影而已。

阴影(shadow)是荣格心理学的十分重要理论。我们不是要去驱赶阴影,而是要凝视它,了解它,进而拥抱它,接受它成为我们意识中的一部分。这一直是荣格心理学和佛洛伊德心理学所不同的地方之一。

然而我们回头去思考发生的一切,并不仅止于追究自己的伤痕来源,不仅于了解来龙去脉而已。更重要的是,要去面对自己在伤痕发生以后,一直不承认、甚至也没注意到的诸多怨怼。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是被害人的这些情绪,其实扭曲了我们后来的成长,让我们在生命的不同阶段,还是有各种看不到的局限。以致在中年以后,即便是努力透过各种宗教或灵性活动,还是可能无法达到更圆融的生命态度。

对父母来说,应该记得:我们带给小孩子的伤害,其实是比想象的影响还要深邃;同样的,对长大以后的孩子来说,如何修补自己的伤口,并不是只有发现和责备,更是一辈子的宽恕和理解。

在这一本回忆录里,已经将要八十岁的克许为这件事完成了最令人敬佩的示范。

这一本回忆录不只是面对父母带来的阴影,克许在谈到他参与国际荣格学会的团体事务时,也等于是谈到了个体进入团体以后可能出现的种种阴影,也就是人在群体当中将会如何遭到扭曲或失去自性。他分享他的经验,包括他的分析师韩德森(JosephL.Henderson)扮演的协助,以及分析在这一个阶段的重要角色。

克许自己所主导编辑的他父亲詹姆斯‧克许(JamesKirsch)和荣格两人之间的通讯簿,其实是荣格是否支持希特勒的纳粹主义最新出土的重要文献。在荣格的这一个公案里,所涉及的也是个体在群体当中可能产生的集体阴影(collectiveshadow);而二次大战后非荣格学派的知识圈,如何论述这件事,本身也是同样的情形。因为克许本身是如此亲近这一件事情的现场;他又是在时间经历了相当的距离后,才来重新编辑而还原现场。其实是亲近的,又是有距离的,以致于他更了解集体阴影的种种现象。

这一本回忆录其实不只是一个人的回忆录,它谈的是从二次战前一直到当下的历史;这本回忆录其实也不只是回忆录,它说的更多是一般少见的洞识和智慧。

这本《我的荣格人生路:一位心理分析师的生命叙说》从许多角度来看都是值得好好读一读的书。我自己总担心这样的书在市场上是会被忽略的,于是自告奋勇地告诉编辑是否采取更撒狗血的书名,譬如像是《我的父母都是荣格分析师》之类的。总之,还是被相当有良心的编辑部否决了。

克许的回忆录能够出现中文版,无论怎么说,都是意义相当深邃的一件事。

对于克许,不论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还是台湾的荣格心理学社群的立场,我还是很想要十分恭敬地对他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