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情:符号中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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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建平
安徽人民出版社 2016-1

前言

本书在文字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情感类汉字结构做深度解析,探寻其中的原型意义。在此过程中,沿着相关汉字的隐匿路径,进入情感的原型世界,找到情感的本质,进而呈现情感之间的内在联系。

笔者坚信汉字背后的原型存在,就像当年的谢里曼对古希腊神话真实性的认定。笔者认为汉字是一个自组织的原型系统,而不是信手拈来的、可以任意指代的语言符号。今日工具意义上的汉字,如同把化石当做砖块,嵌入建筑构件中。原型视域下的汉字则是一次复原化石的生命之旅,重新回到字象之初的灵动而鲜活的状态,亦即让字来说话,字说字话。

但汉字原型是一个重大理论问题,需要大部头的专著加以论述,而且还会存在各种学术争议。本书旨在原型的运用,仅在正文之前稍微提及其理论与方法的理据。笔者的前两本汉字原型专著(2008;2011)的绪言或引言中都做了相关说明。这里就汉字原型的范围、类型等相关理论问题做补充说明。

本书所探讨的汉字情感原型基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原型,主张原型的相通性、超越性(因而不受制于文献的局限性),因此在论述相关汉字时,也不时比较印欧语言的相关原型。这也与汉语与印欧语的深层相通有关(谈济民,2001;周及徐,2002等)。在此基础上,顾及社会无意识、文化无意识。

汉字原型本质上与周易卦象相通,以形义见长,为字象的构成,关乎“字本位”(徐通锵,1997;潘文国,2002)。但汉字本身又有深远的音义关系。汉字形与音的相互关系有点像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扑朔迷离。

对此,笔者提出初步看法:

其一,汉字的图像性与祭祀有关,后世道家画符也是把汉字的形加以放大。但祭祀也有咒语,咒语与符的结合或许是汉字音义发生的最初形态。这与生物进化中,线粒体与细胞核等共生一样,语言进入文字而融化、固化在其中。

其二,汉字的形与音如同量子力学中的粒子性与波动性,相辅相成。汉字的粒子性就是其可见的象,是结构化的存在。但波动性是这种存在的动力和变化所在。照量子力学理论,电子吸收一定的能量就会跃迁到较高的轨道,但不稳定,很快就会回到基态,此刻会释放出一个光子,物体因此而显现。

汉字原型的生成与之相似。汉字的本义,那种回归到原初态的意象就是返回基态的电子所致。而回归本源本身也是一次“做功”(势能转化为动能),表现为象征。汉字的象征就是其原型释放出的光子——意象,即原型的浮现。在这意义上,汉字原型具有原子能的威力。

波粒两象性是微观领域的特征,汉字形音的两象性是汉字原型层次的特征。当然理论物理学还有弦理论的概念。我们也不妨说弦相当于汉字的形,而弦的振动便是其“弦外之音”。

此外,我们也可以把形对应于空间关系,音对应于时间关系。这是牛顿时空观下的汉字观。根据相对论时空观,我们发现,在“光速”关系中(见引言,电子回归基态释放光子),时间和空间可以互相转化。回到汉字原型框架中,这就是形与音的内在互动。

其三,汉字的形,如同现代哲学讲的在场(presence);而汉字的音,便是不在场(absence)。那个不在场实际上不断地涌现而在场。在此意义上,在场是意识的,不在场是无意识。相对而言,汉字的形与音,便是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

以中国文化的逻辑,汉字的形归属于天(而天本身又归于时间性的圆,具动态的存在),具有神性;汉字的音归属于地(而地本身又归于空间性的方,具固着的存在),系一方水土一方音的方言性(地气、根气)。

以上是笔者对汉字形音关系的思考提纲,也是本书启动汉字原型的理据。

本书在启用汉字原型方法的基础上,结合五行模式,对情感的结构和内容做了本土化的梳理,并与汉字原型互补、呼应,形成一个整体。

笔者在《汉字中的身体密码》一书中认为身体器官是无意识的储存所;本书则进一步把身体器官看成是情绪发生的源头。这是基于中医五脏与五志(五种情志)对应关系而言的,即《内经》所谓:肝志为怒,心志为喜,脾志为思,肺志为悲,肾志为恐。

现代心理学认为快乐、愤怒、恐惧和悲哀,是最基本的或原始的情绪(克雷奇,1981)。这与中医的五志大体相通,只是中医“多”了个“脾志为思”。这个“多”不是多余,而是一种“闰”的机制。从原始情绪的属性讲,脾思与其他情志不在一个层面,脾思是自我意识层面的情绪。

中医讲的五大情志本质上来自五行关系,即木为怒,火为喜,土为思,金为悲,水为恐。而五行属性源自一年四季的物候变化:木为春,火为夏,金为秋,水为冬;而土分散在四季中,即每个季节的最后一个月,叫做四季土。土涵盖了四季,超越了四季。土的超越性,反映在情绪分类上,便是思虑(脾思)的自我意识特征。

五行中的土又叫中央土,具有统率性。中央土,具有中庸往复均衡的动态结构,也具几微发生的自组织性。思虑是人的理性属性,也构成人的日常情绪——烦恼。作为五志的思,便是自我意识情感的基础或框架(令人想起康德的时空框架和知性范畴)。

以此为起点,本书引出五大自我意识情感,并且也对应五行关系:惭愧之于土;耻辱之于金;仁爱之于火;仇恨之于木;惆怅之于水。这是以自我意识情感的五行属性加以归类的。其中惭愧归为土,与思虑之土相通,可见惭愧是一种极为重要的自我意识特性,有回归大地,反思、反身而诚等土的遮蔽、谦卑、涵容等特性。从周易角度讲,惭愧是以坤土为主体,内藏艮土,合之为地山谦;而思虑以艮土为主体,内藏坤土,合之为山地剥。两者互为枢纽,建立情感世界的纵横轴线。

耻辱有如被蹂躏的秋叶,属金,收敛而委屈,与悲之凄凉相应。恨为木,深入树根的气,与怒气对应;怒气是上升到树枝、树梢的气,恨是压抑到树根的气,彼此因果相关。火是光明,是希望,是神爱的宣言,是人间愉悦与幸福的源泉,故与喜对应。迷茫、惆怅,无所依托,如漂浮无涯,陷入无望无助的恐惧中,自然与水之恐关联。

这样,我们初步设立了情感的五行模型,为后续工作提供思路。

根据五行生克关系,构成本书的章节秩序:上篇是情感的基础篇,讲情感的性情发生和欲望动力;中篇以原始情感为构架,思虑、忧虑(土)统率其间;下篇为自我意识情感的展开。以原始情感而论,具有先天属性,故而其五行逆行。从火的喜悦第四章开始,蕴含着人类使用火带来的积极情感,而后一路逆行为木之怒发第五章,水之恐惧第六章,金之悲伤第七章,土之忧虑第八章。下篇进入自我意识情感,五行顺行。接着中篇忧虑之土,开始惭愧土的情感之旅第九章,随即为耻辱之金第十章,惆怅之水第十一章,仇恨之木第十二章,仁爱之火第十三章。火的希望和光明属性作为结局,与中篇开首喜悦之火遥相呼应。

情感的五行关系,其生克逻辑错综复杂,自成一体。如与卦爻等术数系统结合,可以推演出全新的情感心理学体系。本书仅以此作为汉字情感心理学的框架思路,引导汉字情感原型的浮现。

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发现,汉字情感原型的发生,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汉字情感原型的宗教神学背景(黄奇逸就主张汉字最初为祭祀文字;白川静也持祝咒观)。很多情感性汉字,照今人的常识很难理解,学界的解释也颇为牵强,但在宗教祭祀的背景下,众多谜团迎刃而解。无疑地,在充满巫术神学的上古时代,文字最初也是祭祀活动的产物,情感类汉字的原型也不可避免地染渗透着神学的气息。

第二,汉字情感原型发生的生活、生产方式及其文化心理,主要是农耕-定居文化与游牧-狩猎文化间的对立和交往。相关情感的缘起、衍生深深地打下了这两大文化的烙印。与此相关的是农耕神话与狩猎神话(阿姆斯特朗,2005)。

第三,相应的汉字情感原型分别与母系社会、父系社会的文化心理形态相联系,有的情感变迁反映了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矛盾和无奈,有的体现了对母系时代的美好回忆。这主要表现在大母神的慈爱和庇护,父权的威严和掌控。这些汉字原型也构成当今生活的许多象征。

这三个方面,是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以文化、社会、习俗等方式进入群体和个体心理,同时储存在汉字深处。这是我们研究汉字情感原型的基础。

由此,汉字情感原型为我们提供广阔的思考、研究和运用空间。首先是心理学的,或分析心理学的。在情感的平台上遥望文化历史、宗教神话、社会关系;反思自我:人格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自性和面具。其次是文化人类学的、社会学的、艺术发生学的,循着汉字原型的踪迹(类似德里达的trace),开发其深厚的宝藏。其三是哲学的。在原型的深处,情本体得到有效的回应,情与认知也不再分离。情感原型的深度与哲学思辨的深度不期而遇。

我们期待汉字情感原型的原子能从远古喷发,向现时代释放出巨大的象征当量,激荡着我们心灵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