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 克萊恩論戰,1941-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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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arl 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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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精神分析的發展

英國精神分析的歷史與Ernest Jones息息相關,他是英國精神分析學會的創始者,1900年以優異的成績取得醫師執照,並贏得許多勳章。他對心理病理學產生濃厚興趣,因而致力成為一位成功的主治醫師和神經學家。在此同時,他透過姊夫Wilfred Trotter的引介,認識了佛洛伊德的研究工作。1898年Trotter曾在《腦》(Brain)這份神經科學雜誌上,閱讀Mitchell Clarke對於《歇斯底里研究》(Studies in Hysteria)(Breuer and Freud, S. 1895)的書評。當姊夫將這書評介紹給Ernest Jones時,兩人皆被佛洛伊德的論點所著迷,決心開始學習德文。閱讀了佛洛伊德德文原文的其他論著之後,Jones開始將其所學應用在其臨床工作上,並於1905至1906年間,將這個新的療法運用於他的第一位精神分析病患。隨後,Jones便展開了窮其一生的國際交流。

1907年他在阿姆斯特丹巧遇Jung,並被邀請到Jung在瑞士工作的Burgholzi醫院。翌年,他積極參與在薩爾茲堡(Salzburg)所舉行的第一次國際精神分析學會年會。在該年會上,他發表了〈日常生活中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 in Everyday Life),在本篇論文中他賦予了「合理化」一個新的概念與意義(Jones, 1923)。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此年會中首次遇見佛洛伊德,並展開了和佛洛伊德之間的私人交往與學術上的交流,這關係一直持續到佛洛伊德1939年於英國辭世為止。

然而Jones在英國時發現精神分析先驅們的命運非常坎坷,就像佛洛伊德在維也納所面臨的。倫敦的醫師同仁正如同維也納的醫師們,對於醫師向病人談論性事的妥當性相當質疑。Jones所面臨的問題,無疑地是導致他於1908年接受精神醫學診所主任一職及後來接受多倫多精神醫學副教授職位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出任此職位直至1913年。在這段期間內他曾多次造訪歐洲,並使他得以接受佛洛伊德的親信之一Ferenczi的個人分析。Jones也在加拿大與美國大力推動精神分析知識的傳遞,並於1911年協助成立了美國精神分析學會(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APA)。他所撰寫的《精神分析論叢》(Papers on Psycho-Analysis)是第一本與精神分析有關的英文著作(Jones, 1912)。

Jones於1913年回到倫敦,成立倫敦精神分析學會(London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他吸引了許多對精神分析有興趣者入會,但其中只有四位是臨床工作者。很快地,他就發現自己陷入關於一些特定理論命題之效度的無盡爭議中,就像當時佛洛伊德和Jung之間的爭論般,例如「嬰兒期的性」(infantile sexuality),及其在精神官能病因上所扮演的角色。漸漸地,他對這團體感到失望,認為它無法協助精神分析在英國的成長,因此,他和一些成員們一起解散了這團體,並於1919年2月20日重新創立了英國精神分析學會(British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儘管如此,Jones仍需面對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亦即誰適合成為精神分析學會的會員及他們必須擁有哪些基本的精神分析理論基礎。

成員們針對此事達成共識,認為必須謹慎篩選新進成員,並且確定他們對於精神分析感興趣。這學會後來成為第七個與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tical Association,IPA)接軌的學會。學會決定成立一個圖書館,並開始將精神分析文獻翻譯成英文。Joan Riviere、James Strachey、Alix Strachey和Jones一起執行這項計畫,並成立了一個「辭彙委員會(Glossary Committee)」討論如何將佛洛伊德的概念恰當地從德文譯成英文。1920年《國際精神分析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出刊,這是第一本以英文出版的精神分析期刊。

同時,為了使新成立的英國精神分析學會得以順利運作和發展,1924年英國精神分析學院(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在英國政府的核准下成立。這個學院的成立要歸功於John Rickman的熱忱推動,他的貢獻包括財務問題的處理及其他事務,例如與Hogarth圖書公司合作,督促將書籍出版於國際精神分析圖書館系列,1924年Hogarth圖書公司結合精神分析學會,成為聯合出版社。

1926年,感謝美國一位慈善家Mr. Prynce Hopkins大方捐贈,學會得以實現夢想,為「有需要的病患」成立診所。診所地點設在Gloucester Place 96號,這棟房子直到1950年一直都是英國精神分析學會、精神分析學院及倫敦精神分析診所的所在地。1950年精神分析學院遷移到位於 Mansfield House的總部,坐落在倫敦New Cavendish Street。在會員及準會員的攜手合作下,診所得以成立與運作。未來的三十年中,學會成員之間有一個不成文的共識,亦即每位成員每天必須免費為診所服務一位病患或提供相等的服務。後來這項義務服務以總時數計算,降低為至少一千個小時,包括受訓期間所治療的病患。診所成立的前五十年中,約有三千零八十位病患在倫敦精神分析診所接受免費或收費低廉的分析。

精神分析在專業上的定位

1926 年在Ernest Jones的領導之下,成立了目前我們所認識的英國精神分析學會。但它的成長卻充滿坎坷艱辛。具有醫學背景的分析師轉介病患給非醫學背景的分析師時,不知 道該採取什麼立場,因為他們可能會被醫學會理監事(General Medical Council)指責為瀆職,即使採非正式的照會方式也徒勞無功。除此焦慮外,各種報章雜誌持續攻擊精神分析,終於導致國家心理衛生理事會 (National Council for Mental Hygiene)的主席致信給《時代雜誌》(The Times),表示他們將成立一個委員會來調查精神分析,這理事會的成員皆由非醫學背景的人士組成。Jones和Rickman建議向醫學會抗議,認為一 個非醫學組織不適合調查醫學專業成員們的活動。

英國醫學會(British Medical Association-BMA)因此同意成立自己的委員會來調查精神分析,這委員會由二十位非常出色的醫師所組成,Jones受邀成為其中的一員。有些 成員參與了所有的二十八次會議,Ernest Jones參與了其中二十四次,他在Edward Glover的協助下,努力針對批判提供證據與意見。在二十八次會議後,委員會於1929年建議「佛洛伊德及其追隨者所使用的精神分析這辭彙及定義是合理 的,並且必須被尊重」。這委員會將精神分析定義為「首次使用這詞彙的佛洛伊德所研發的技巧,以及由其研究工作所提出的理論」(1928年英國醫學會的報 告)。這是國際醫學專業組織首次正式承認精神分析為科學的一支,是一門獨立的科學,而他們沒有能力判斷它。他們進一步區辨精神分析師與「偽精神分析師」 (pseudo-analyst),也承認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會員們建立的審核制度。

Jones在Glover大力贊助下所成立的委員會, 使精神分析師成為一個被認可的專業團體,同時在國際精神分析學會國際訓練委員會(commission)的支持之下,精神分析學院成為唯一有能力訓練精神 分析師及其他相關專業的訓練團體。精神分析師因此得以合法與其他心理治療師區分開來,分析師訓練被認可為一門次專科。事實上,Jones使精神分析擁有像 醫學其他次專科一樣的待遇,而且當時,精神分析師就像其他專業,如麻醉科醫師一樣,擁有自主權及同等的地位(Stevens 1966:30-51)。

從 英國醫學會委員會取得的開會紀錄和文獻,大幅幫助後人理解精神分析學會所發生的論戰,特別是有關克萊恩和Glover之間的爭議。1928年11月22日 Glover以專家證人的身分參與一項會議,在會議中他和Jones成為批判和攻擊的對象。這些批判包括可疑的專業作法和專業準則,並且質疑接受「非醫學 男性」(non-medical men)(他們甚至未提到女人)為分析師之作法。Jones和Glover以堅定的口吻防衛自己說英國精神分析學會的立場,「雖然學會的成員包括醫學及非 醫學背景的會員……但是非醫學背景的精神分析師無法單獨執業。診斷的問題完全交由具有醫學背景的人執行,非醫學背景的分析師只能接受具醫學背景的分析師轉 介而來的病患,且必須持續與這些醫師的進行諮詢。」(英國醫學會有關精神分析討論的會議紀錄)。這規定後來於1927年6月1日英國精神分析學會的會議上 再次被確定。

Jones因此使精神分析在英國醫學界被認定為有別於其他形式的心理治療。這也是國際醫療專業團隊首度認可「精神分析師」與「偽分析師」之間的區別,以及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會員所建立起來的資格審核制度。

1929 年7月英國分析學會在牛津刻意安排了一個特殊會議,為了表達學會對Jones賣力工作的感激,授予Jones會長的頭銜,並贈予一支金鉛筆和一根金雪茄做 為紀念。當時邀請了二十五位來賓,包括Eitingon醫師(來自柏林,IPA主席)、安娜‧佛洛伊德(來自維也納,IPA祕書長)、Ferenczi醫 師及其夫人(來自匈牙利)、Brill醫師(來自紐約)及Hanns Sachs醫師(來自柏林精神分析學會)。Jones夫人也收到了一盒很特別的巧克力,這也是安娜‧佛洛伊德第二次訪問英國。

二○年代英國的精神分析

讓我們暫停片刻,想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分析師專業生活的樣貌。當時尚無系統化的訓練課程,但是在1918年布達佩斯的年會上,已經達成一個共識:所有可 能成為分析師的人必須有一些被分析的經驗。為此一些歐美的分析師開始負笈維也納、柏林和布達佩斯,接受長期或短期的分析(六到十八個月)。二○年代,一些 英國分析學會的會員也到維也納接受佛洛伊德的分析,其中包括John Rickman、Joan Riviere、James、Alix Strachey、Sylvia Payne和Barbara Low,而Ella Sharpe則到柏林接受Hanns Sachs的分析,James、Edward Glover和Alix Strachey則接受Abraham的分析,Abraham當時正在分析梅蘭妮‧克萊恩。在布達佩斯,Ferenczi已經分析了Ernest Jones和梅蘭妮‧克萊恩,二○年代,他也分析了John Rickman、David Eder及Margery Franklin。

1925 年,英國精神分析學會共有五十四位正式會員和準會員,他們來自各種不同專業背景。成員包括精神科醫師、神經科學專家、家庭科醫師、老師、教授(心理學、英 文、邏輯學和人類學)、大學的研究生及尚未取得大學學位的學生,我們可以稱他們為「紳士學者」(Gentlemen or Gentlewomen Scholars)。早期,Jones嘗試說服那些未接受醫學訓練的申請者取得醫學學位。Alix和James Strachey在六週後,放棄了研讀醫學,而到維也納接受佛洛伊德的分析。這種分析被視為成為英國精神分析學會會員的護照。

由於這群協 助成立英國精神分析學會的核心成員皆在維也納、柏林和布達佩斯接受個人分析,由此得知英國精神分析的發展乃建基於這三個學會的精神分析理論。做為專業上的 同事而言,成員們可能與維也納學會的成員沒有太大區別(Leupold-Lowenthal 1980)。但兩個學會之間卻有一項差異:維也納學會的成員們大多來自猶太背景,而英國分析學會當時只有Barbara Low和David Eder兩位成員是猶太人,其他成員則來自蘇格蘭、英格蘭或威爾斯的基督教家庭,因此對於不可知論(agnosticism)及人性論有強烈的偏見。這些 背景的差異深深影響後來的論戰。

這群早期分析師對於以精神分析觀點與見解處理各種困難及社會問題的可能性感到興奮和著迷(無論身為一般民 眾或專業人士)。這時期在精神分析研討會上宣讀的文章涵蓋的主題非常廣泛,包括將佛洛伊德的觀點運用到兒童發展、教育、人類學、兒童教導、政治、歷史、文 學及藝術,也運用到治療精神官能症和精神病患上。

英國的分析師們除了將佛洛伊德及其在歐陸同事們的文獻翻譯成英文,運用到自己的病患身上外,也發展出他們自己的理論,包括焦慮、敵意和攻擊所扮演的角色、象徵理論、人格問題、超我的來源與結構、精神分析技巧的問題、治療精神病患的分析理論和兒童精神分析。

精神分析師的挑選與訓練

如同我先前所提,造成倫敦精神分析學會被廢除的問題並不單純。當時連誰能被認可為IPA的分析師都是一個大問題。1918年Nunberg在布達佩斯的年會 上建議未來每位分析師都必須被分析,而1920年的海牙會議則建議了是否發予證書,並列出學會分會成員的入會條件,因此透過問卷徵詢所有學會分會的意見。

幾年後,於1925年IPA在德國的Bad Homburg Congress首次有來自各學會分會的代表參加。在此議會中討論了精神分析訓練的所有問題,並計畫成立一個國際訓練機構「這是為了使精神分析訓練在不同國家皆有一致的系統」(Eitingon 1925)。

Eitingon 的開場演說是一個歷史事件(Eitingon 1928),他在演說中所指出的訓練方式與原則仍持續為分析學會所採用,其內容包括,由精神分析學院負責遴選、訓練及審核受訓者,提供個人分析、督導受訓 者所分析的病患及提供理論課程。之後的行政會議中又達成另一個共識,亦即每一個分會應該遴選一個由七人以下所組成的訓練委員會,這些分會的訓練委員會必須 聯合起來組成一個國際訓練董事會(International Training Board)。英國分析學會於是在1926年8月選出了第一屆訓練委員會,成員包括E. Jones、J. Glover、J. Rickman、J. C. Flugel及D. Bryan,他們草擬了一份遴選及訓練候選人的綱要,交給國際訓練董事會。

1927在Innsbruck所召 開的第一次國際訓練委員會議上,Eitingon在報告中指出三個主大學會(柏林、倫敦和維也納)的訓練皆非常相似,且每個國家的特殊狀況皆未「違反來自 我們的學術理論及臨床工作的內在結構」。他說由於他們的訓練非常類似,因此在倫敦開始的訓練可以在維也納繼續,而在柏林完成。

然而雖然三個學會所採用的訓練方式及原則非常相似,但是所強調的精神分析理論範疇或所關心的理論卻有所不同,特別是Ernest Jones於1910年之後所提出的理論偏好。在其早期著作中,他強調前性器期(pre-genital)的重要性,並強調本能或先天決定因子遠遠超過外 在或環境壓力的影響,他認為本能或天生因子才是決定信念及對於現實之知覺的主角。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他強調恨和攻擊的角色,並提出害怕對於焦慮的影響。但 是,Jones並未以對立的立場提出這些新看法,而認為自己符合佛洛伊德早期提出的理論(King 1979)。

之前提過有關是否 需要醫學背景的人才能執行精神分析,這一個問題在英國精神分析學會有冗長的討論。在仔細考量所有相關問題及分析發給所有成員的問卷之後,英國分析學會於 1927年達成一個共識,亦即非醫學背景的受訓者必須「被極力鼓勵取得醫學證書,但卻不能僅因為他們未獲得證書而被排除」。由於分析專業是醫學專業領域中 的一支,因此那些沒有醫學背景的分析師,在開始治療病患前,必須同意讓具有醫學背景的同事們訪談他們的病患,並負責有關醫藥上的問題。國際間也有這類的討 論,不同的學會有不同的觀點。歐洲多數學會支持佛洛伊德在這問題上的觀點,贊成訓練非醫學背景及醫學背景的臨床工作者,美國的分析師則採取不同的立場,他們希望精神分析成為醫學的次專科,並只接受具有醫學背景的候選人。

此時,在英國候選人的訓練變得更有組織,訓練委員會也更有效率地控管受 訓過程。Edward Glover負責精神分析理論的公開講座,Ella Sharpe則負責技巧的訓練,這些講座皆發表在《國際精神分析》期刊上。在1932年及1933間,Edward Glover調查了當時英國分析學會會員們的分析技巧,這項調查結果一直到1940年才出版。這份報告對於當時分析師所從事的分析技巧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 洞見,也幫助我們了解三○年代如何看待當時的分析問題。但這同時某些理論上的歧異也已經日趨明顯,且這些理論上的差異已經影響了分析技巧,因此也引起了何 種精神分析該教給候選人的爭議(King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