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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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G.荣格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4-8
9787510078897
48.00

引言 1

“融合”(coniunctio)这一在炼金术中使用得最为频繁的词语,最初指的是“化学合成”,考虑到物质或者“身体”也是通过所谓的“异性相吸”(affinity)而紧密相连的,那么“神秘婚姻”的思想在炼金术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就不那么令人吃惊了。过去,人们使用各种各样的词来表达某类关系,尤其是性关系,比如婚礼、婚姻、友谊、吸引、奉承等。因此,要化合的物体被认为是如同药剂师之于病人,丈夫或者男性之于妻子或者女性。更形象一些的话,可以描述成公狗之于母狗,马(种马)之于驴子,公鸡之于母鸡,以及有翼龙之于无翼龙。这些词语越是拟人化、动物化,创造性的幻想和潜意识所起到的作用便越是明显;而我们从中也越发能清楚地看到,古代自然哲学家们在探索幽暗而未知的物质本质之时,是如何被诱惑而远离了严密的化学研究,从而堕入“物质神话”的咒语的。不过鉴于偏见从不可能完全摆脱,即便是最客观而公正的研究者,在进入一片从未被照亮的黑暗领域之时,也容易成为无意识假设的受害者。这不一定是不幸的,因为随后出现的关乎未知事物的思想,就是一种古老的(尽管不那么合适)的类比。凯库勒(Kekulé)“舞伴”的观点无疑是一种“融合”的视角,他因此而去探寻某种碳化合物,也称为苯环。而炼金术士们也全神贯注于这种“配对”观念长达十七个世纪。正是这种概念常常将研究者的思维诱离化学问题,回到有关皇室圣婚的古代神话上。但是在凯库勒看来,这一研究已经实现了化学方面的目的,极大地帮助了我们理解有机合成物,帮助我们在合成化学上达成前所未有的进步。回溯历史,可以说炼金术士的嗅觉相当灵敏,他们探寻出这秘密中的秘密(arcanum arcanorum),这是神的恩赐和至高无上的秘密(domum Dei et secretum altissimi),是炼金艺术最深层的神秘性,这是他们工作的巅峰。随后对于另一炼金核心思想——化学元素变化——的肯定,亦是炼金思想姗姗来迟的胜利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考虑到这两个关键的思想在实践和理论上至关重要,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两个想法属于直觉预知,而后期的发展证实了其魔力所在。

我们发现,炼金术不仅通过逐步打破神话性的前提假设,从而演变成了化学科学,而且还成为一种神秘哲学。也可以这样说,其实它一直都是一种神秘哲学。一方面,“融合”的思想有助于阐释化学合成;另一方面,它成为了神秘联盟的象征,因为它作为一种基本神话题材,表现的是“对立统一”的原型。这个原型并不表现为自身以外的事物,并不是超自然的,尽管其具体意象确实来自于外部世界。更确切的来说,这个原型甚至与其外部形式无关,有时甚至相悖,它呈现的是非个体性心理的生命和本质。这一心理是每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无法被修改,也无法为个体掌控。它到底是存在于个人身上,还是存在于群体当中、进而出现在每个人身上,这两者别无二致。它是每一个个体心理的先决条件,正如海洋是单个海浪的载体。

炼金术的“融合”概念在实践上的重要性已被后来的发展所证明,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这一概念也具有同样的价值,也就是说,无论是探索未知的心理领域,还是研究物质之谜,炼金术扮演了同样的角色。的确,若非炼金术如此有力量,能够吸引研究者的注意力,它是绝不可能在物质世界中高效运作的。融合是一个先验的概念,在人的精神发展上总是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如果我们追溯炼金术中这一思想的来源,会发现两个源头,一个是基督教,另一个是异教。基督教源头毫无疑问是与基督和教会、未婚夫和未婚妻有关的教义,基督扮演的是索尔(太阳)的角色,而教会扮演的露娜(月亮)的角色。异教源头一方面是神圣婚姻(hieros gamos),另一方面是神秘主义者与神祗之间的结合。这些心理体验在传统文化也留有很多印迹,可以解释那些在炼金术的奇怪世界和秘密语言中大量的,完全难以理解的事物。

如前所述,“融合”的概念总是出现在人类思维历史中的重要节点上。现代医学心理学的前沿借由观察神经症和精神病的心理过程,致力于透彻地研究心理背景(通常也称为潜意识)。而这类研究之所以必不可少,其首要原因便是心理治疗的需要。身体或意识的变化无法完全解释心理的疾病障碍,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故而需要引入另一个解释因素,即无意识过程假说。

实践分析表明,潜意识总会投射在最先出现的人物和情境之中。一旦个体认识到了投射的主观来源/主观性,这些投射最终就都能重新整合入个体之中。有些人却抗拒这种整合,即便投射内容已经与投射对象分离,但他们仍会将其投射在医生身上。在潜意识当中,与异性近亲的关系有着重要地位,例如儿子与母亲的关系,女儿与父亲的关系,以及兄弟与姐妹之间的关系。这种情结总是无法完全整合,因为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几乎常常被投射成父亲、兄弟、甚至是母亲,当然后者是在少数情况下才出现。经验表明,这种投射持续存在,且一如既往的紧密(弗洛伊德认为这就是致病原因),使个体与婴儿时期各种初始人际关系产生联结,并倾向于将孩童时期的主要经历重现在医生身上。换言之,与父母之间产生的神经障碍如今转移到了医生身上。弗洛伊德最先认识、描述了这一现象,创造了“移情神经症”一词。

这种联结如此紧密,几乎可以说是“化合”(combination)。当两种化学物质结合时,两者都改变了。这正是移情过程所发生的状况。弗洛伊德精准地认识到,这一联结在心理治疗方面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作用,因为它会使医生个人的心理健康与患者的障碍“混合”在一起。使用弗洛伊德的疗法时,医生会尽可能的防止移情。这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很好理解,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会大幅削弱疗效。但是,很明显的是,医生必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神经健康甚至会受到损害(弗洛伊德早已发现“交叉移情”现象。熟悉他的治疗方法的人会发现,他会尽量避免让医生身份受到交叉移情的影响。因此医生倾向于坐在患者的身后,假装移情是源于治疗方法,但事实上它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会发生在他身上,也会发生在老师、牧师和一般的医疗从业者身上,而且最重要的是还会发生在丈夫身上。弗洛伊德还将“移情神经症”一词作为的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恐惧症以及强迫症的统称)。弗洛伊德几乎接替并承担了病人的痛苦。因此他承担着风险——而且从本质来说,他必须承担这种风险。1907年我们私下会面的时候,我开始清楚地认识到弗洛伊德对移情现象的高度重视。我们交谈了好几个小时,停顿间歇,他突然出其不意地问我:“你对移情怎么看?”我由衷地答曰,它就如同分析法里的基本字母。这时他说:“你抓住了核心。”移情之重要,往往让人误以为它在治疗中必不可少,甚至必须要求患者产生移情。但是移情这事就如同信任一样是无法索要的,它只有在出于自发(spontaneous)时才富于价值。强迫来的信任只能使心灵扭曲。认为必须“要求”移情的人则忘记了移情仅仅是治疗要素之一,“移情”一词和“投射”本是同根而生,而投射现象不可能应要求而产生。就我个人而言,我通常喜欢移情程度很轻或是在治疗中不易察觉到的情况。这样,个体对人物关系的索求就会少得多,其他有效的治疗因素就能起作用,比如病人的友善程度、医生的权威性、暗示、医嘱、理解、同情、鼓励等等。其中,病人自身的觉察能力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当然,更严重的案例不在此讨论范围之内。

随着对移情现象细致而深入的分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景徐徐展开。移情现象的图景有着多个惊人显著的特征,我们常想挑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然后以一种解释的口吻惊呼:“没错,它不过是……!”这里我所针对的主要是移情幻想(transference fantasies)中的性欲或性行为元素。这方面的移情固然存在,但并非总是只有这一种移情,这种移情也不总是最重要最本质的。事实证明,还有一种由阿德勒提出的“求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其与性元素共存,通常很难判断二者中到底是哪一个占支配地位。这两个面向已足以解释为何无意识中会发生不可开交的冲突。

但是,也存在其他形式的本能欲望。这些欲望大多来自“饥渴”,来自占有欲;其他的欲望则是基于对欲望的否认。于是整个生命似乎就建立在了恐惧或是自我毁灭之上。某种低层次的心理,在自我意识层次中属于劣势部分,足以驱使这些本能欲望采取行动,从而导致人格形成多个重心,即人格解离。(对于精神分裂症,人格则是真正地分裂为几部分。)根据支配地位的高低,这些动态的人格成分可分为已有的或是有症状的,极为明确的或是仅为症状表现之一的。尽管最强烈的本能无疑需要在客观世界具体实现,通常必须付诸实践,但是这些本能却不应仅仅被视为是生物性的,因为其实际过程会受到人格自身强有力的修正。如果一个人的性情更注重灵性,那么即使是具体化的本能活动也会带上一定的象征色彩。这项活动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本能冲动,还与“意义价值”联系在一起,或者被“意义”搞得复杂化。纯粹综合性的本能过程并不要求有同样程度的具体实现,其象征特点则更为显著。在性别现象学里(erotic phenomenology)里或许能找到这种复杂性的最鲜活的例子。在古典时代晚期,四种阶段就已广为人知:夏娃(希伯来语为Hawwah)、(《特洛伊》里的)海伦、圣母玛利亚,以及索菲亚。歌德的《浮士德》里也重现了这一连串的阶段:格雷琴(Gretchen)是纯粹的本能关系的化身(夏娃);海伦是一个阿尼玛形象;玛丽是“神圣”的关系,即基督徒或宗教信仰关系的化身;而“永恒的女性”则由炼金术士Sapientia(拉丁语“索菲亚”)表现。 这一系列人物表明,我们在四个阶段里有四种异性的厄洛斯或阿尼玛形象,于是相应地就有四个阶段的厄洛斯崇拜。第一阶段是Hawwah、夏娃、土地,是纯生物性的,女性等同于母亲,仅仅代表受精的对象。第二阶段仍由性爱主宰,但处于某种浪漫与美的层面上。这里,女性已获得了一些作为个体的价值。第三阶段的情爱上升到了宗教奉献的高度,从而使其获得了精神上的升华:夏娃被神圣母性所替代。最后,第四阶段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一个形象Sapient,超越了无法超越的第三阶段。智慧如何得以超越至高无上的神圣与纯洁?或许“少即是多”这一真理正是其优势所在吧。这一阶段代表了精神化(spiritualization)的海伦,亦是情爱的精神化。这就是为何Sapientia被认为可以与《圣经·雅歌》中的书拉密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