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催眠——催眠在心理治疗中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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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森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5-7

前言

  大脑影像学研究显示,催眠是有别于清醒与睡眠的第三种意识状态。

  在清醒状态下,人类个体用各种防御机制,维持自身的精神的边界,从事各种有目的的活动。人与人的交流,部分是在意识层面进行的,这些交流确保了人类社会的正常运作。但是,清醒状态下的活着与交流,也有相当大的部分是潜意识的,不理解潜意识,就不能够理解个人和社会层面上的诸多“事与愿违”。

  比如,一个人希望自己有较好的人际关系,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四面楚歌。他在意识层面做了很多改善关系的努力,但在潜意识支配的情绪和行为层面,又做着破坏关系的事情。来自心理治疗师的一些不恰当的治疗手段,不仅不能够帮助他,反而会强化他的问题,或者成为他的问题的一部分。所以清醒并非全部的“觉醒”状态,这就是那么多人追求完全觉醒的“觉悟”的状态的原因。

  在睡眠状态中,大脑寻求着整合,为第二天的清醒状态做准备。这也是潜意识高度活跃的状态,人格的影像投射在梦里,通过梦我们可以了解隐藏最深的自己和他人。当然这也是真正封闭的状态,超过阈值的外界干扰,可以使睡眠迅速转变为清醒。

  催眠,英文为hypnosis,源自希腊语睡神Hypnos。这个名字是一个误导,混淆了催眠与睡眠的边界,使催眠变成了“通向睡眠的过程”。中文的“催眠”,更有“促使”、“命令”进入睡眠的味道,离其本义也更加远了。

  催眠的本意是“单一意念”,英文mono-ideoism,意思是意念高度关注到某一点,有点类似中国成语“全神贯注”。德国催眠师Trenkle博士说,他花了17年时间,想给mono-ideoism取一个好的德文名字,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也想给它取个好的中文名字,也以失败告终。看来催眠这个叫法,把我们“催眠”到了不能改变它的程度。

  十年前我在北京的街头请加拿大催眠师Glen先生吃肉喝酒。我问他怎么看艾瑞克森,他说,艾瑞克森之后的催眠师,无论哪个派别,都受到了他深刻的影响。后来我知道,岂止是催眠,所有关于人类心理的领域,都留下了艾瑞克森不朽的印记。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我们知道巫婆神汉也创造过惊人的奇迹,但却无从考证那些事情的真假。即便是真的,他们也不过是借助了一系列几近失控的言行,如愿以偿地或者出乎意料地解决了一些问题,就像用发射散弹的枪械击中了某一个目标一样。但从艾瑞克森开始,情况变得不一样了。他清楚地知道要达到什么目标,尤其知道使用什么手段去达到。这一套系列丛书就是他使用科学而不是耍魔术的证明。

  艾瑞克森的相当多的理论和方法都具有前无古人的原创性,到目前为止,甚至可以说后无来者。我听过他的几个学生的课,感觉他们仍然生活在师傅的巨大光影之中,对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小事津津乐道,全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雄心壮志。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在抱怨艾瑞克森不是一个好师傅,因为好师傅应该提供弟子超越自己的可能性。不过也许是因为艾瑞克森实在太特殊了。无数人谈论过艾瑞克森,我们现在正在谈论。简洁地说,艾瑞克森有两个重要的特点使他成为了无与伦比的催眠师。一是他进入他人内心世界的能力。很多的治疗情境让我们看到,他几乎完全“成为了”将要被他催眠的那个病人,能感受到那个病人当下的一切。有这个“进人”垫底子,就是真正“知己知彼”了,催眠师此时哪怕只是轻轻呵一口气,都能直达病人心弦,并产生雷鸣般的巨大回应。

  病人对催眠或者心理治疗的阻抗,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如何处理阻抗,几乎直接等于一个治疗师的能力。面对阻抗,艾瑞克森从来不正面“进攻”。艾瑞克森基金会会长zeig博士在讲台上经常展现的一个动作,就是用整个手和手臂做包抄状,意思是从侧面或后面进入。弗洛伊德是修通阻抗,艾瑞克森是绕过,谁更高明一点,就见仁见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病人的阻抗相当于对治疗师说:这个地方我很痛,请不要从这个地方进入。很显然,艾瑞克森接收到了这个信息,而弗洛伊德没有。催眠师或治疗师自己也有阻抗,它来自跟他人交流的恐惧,或者说来自害怕被他人吞噬了自我的恐惧。这涉及艾瑞克森第二个重要的特点,即婴儿般的专注与强大。

  婴儿是不害怕交流和融合的,因为他就在融合中,没有跟母亲的融合,他无法活下去。成长的过程,就是跟母亲分离的过程。如果分离中有太多创份陛体验,他的自我就会破碎,为了维护幻想层面的整合感,就需要使用一些心理防御机制,这些机制像城墙一样,导致了跟他人交流的障碍。我猜测艾瑞克森成长过程中受到的是“恰到好处的挫折”,这使得他能够既保持婴儿般的圆润完整的自我,又通过长大获得了成人的经验与智慧。这是在维持自我和与他人融合两个状态中进退自如的境界。而经历了创伤性挫折所导致的不完整的人格,总是在用各种初级的防御来维持人格的边界与稳定,无暇也无力进入到他人的内心。这就是严重人格障碍的人不能共情他人的原因。

  老子看清楚了婴儿的强大,所以他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婴儿般的高度内敛的人格,像高度凝聚的物质形成的黑洞,其强大的引力场可以吸进去周围的一切。艾瑞克森似乎做到了这一点。

  治疗师的阻抗来自他的人格。比如,他如果不能做到婴儿般的专气致柔,就需要自我防御,带有共性的防御来自过度依赖其理论取向。理论像是横亘在治疗师和病人之间的高墙,使彼此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佛教谈放下我执,而我执的真正原因,是我执不够。强大如释迦牟尼的人格,的确是没有什么需要防御了。催眠不仅仅是医学手段,它还存在于我们每天的生活之中。北大的方新教授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不断被催眠的过程。在催眠的眼光下,很多事情的本质会一览无遗。

  文化可以是催眠的一种形式。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是两代人甚至是几代人之间的相互催眠。在这样的催眠配对关系中,下一代人接受的暗示是:你是强大的,你是想成为自己的,所以你要隐藏你的强大而表现出弱小与顺从。上一代接受的暗示是:你是弱小的,你快要死了,所以你需要被顺从,需要无条件地占一些便宜。这一催眠,使得小的更小,老的更老,都不在相称的年龄上。仅仅一个“孝”字,就制造了关系中跨越千年的虚伪与恶意,使所有人都处于未分化的、共生的链接中。所以“孝”是一个负性催眠。正性的、更加健康的催眠是——爱。

  日常的人际交往中,也时时刻刻有催眠。我们中国人习惯性的客气话是“你辛苦了”,这其实就是在催眠他人。隐藏的暗示是,我像你的一部分一样了解你。这显然也是把独立个体的关系“治疗”成了未分化的关系。而这是否也是疲劳如此渗透性蔓延的原因之一呢?读艾瑞克森可以知道,催眠的目标是使他人的心灵变得更加独立、自由和强大,而不是相反。

  最近十几年,中国心理治疗各个学派,尤其是精神分析学派发展得如火如荼。这总的来说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我们也知道,很多问题如影随形。其中之一就是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包括我在内的一些治疗师,有时候是穿着理论的铠甲进人医患关系的,可以想见这会有什么样的治疗效果。读艾瑞克森,实可以破我执、理论执、各种执,相信被艾瑞克森风吹过后的心理治疗界,一定是一片盎然生机。

  赵旭东博士说,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在德国海德堡大学攻读学位,三年里相当多的时间是在看艾瑞克森的治疗录像。我观看过赵教授的治疗,觉得他不囿于理论的、灵动的风格,大有艾瑞克森的味道。

  杭州电子科大心理咨询中心的陈洁去年去艾瑞克森的故居参加了5天催眠培训。她说艾瑞克森能把石头的沉重变成泡沫的轻盈,而我们很多时候是把泡沫的轻盈变成了石头的沉重。精神的力量可以如此“改变”物质属性,真的令人神往。

  本丛书的译者于收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他精研催眠20多年,此次翻译这个系列丛书,一定“专气致柔”般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在此向他致以略带嫉羡的敬意。

  最后想说的是:相对艾瑞克森,我们也许更有优势,因为我们可以读他的书、看他的治疗录像,站在他的肩膀上;而他不能。在一门学科的发展轨迹上,某个杰出的人物可以空前,但不可能也不应该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