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心理与陪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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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德惠
重庆大学出版社有限公司 2016-7

临终过程与自我现实的崩解

从我(石世明)进入心莲病房 [1] 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名雄(假名)说起。癌细胞生长在名雄的喉颈部,使得他的脸颊、口腔都改变了形状,他的舌头肿大,嘴巴无法闭合;呼吸道的阻塞,使得他必须要在脖子上开一个气切口,才能让空气进入身体。

肿瘤的分泌物、鼻涕、唾液、其他像痰或是脓的黏液,混杂在一起,不断地从他的嘴巴和气切口渗透出来,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一般。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名雄最频繁的工作,就是一手拿着镜子;另一手握着suction 的管子(一种自动吸气的管子),从镜子里头看准分泌出来的液体,将管子靠近,咻!咻!让管子吸走所分泌出来的黏液。护士说:“他十分在意他身体形象的改变……刚来到我们病房时,他都面对墙壁(也就是和一般人相反的方向)坐在床上。”后来他找到比较适合自己的姿势,就是跪在病床旁边的地上,再将整个人的身体向前趴在我们为他准备的枕头上。有时候即使在床上也是整个人跪着,经过病房的门口,就会发现他奇怪的样子。大部分的情况,他的身体都必须向前弯下,体内的分泌物才能够自然地流出。由于他只能够弯着身躯休息,护士在他下巴下方的大腿上,垫上一块看护垫,如果他睡着了,或是神智不是很清醒的时候,看护垫就承接流出体外的分泌物,避免沾得衣服、被子到处

都是。

情况当然不只如此,大部分的时间,他的身体都处在疼痛的状态、药物的副作用、身体的疲惫和睡眠质量不良,使得神智不是那么清楚。带着浓厚味道的分泌物,经常沾到衣服、身体、棉被、床铺,护士不定时就要过来更换。于是,病床边总是笼罩着一股分泌物的味道,以及吸附分泌物时所发出的沙沙声。

名雄不能讲话,要沟通就要用写的,但是他很少跟护理人员沟通,义工就更不用说了,病床边经常没什么人,他就一个人趴在那里。分泌物的味道的确是让人很不舒服,脸部看起来也令人不习惯。名雄经常忙于处理身上的分泌物,一张接着一张的卫生纸,不断地被抽出来,稍微一不小心,衣服、床单就沾得到处都是。

或许他不太理睬靠到床边的义工,所以很少有人陪着他。这种情况下可以跟他讲什么呢?当时我也不知道,好像那种处境下,旁人一句话都没办法讲,我只能够问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务性的事情需要帮忙。如果没有的话,我会尽量在旁边待着,有时候不讲话又显得奇怪,于是需要时就帮他抽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擦去分泌物,但这个小心翼翼却又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奇怪感。总是过不了几分钟,我就待不下去了。事实上,护士们看到名雄,都觉得他很痛苦,会很想要帮他,几位护士会特别花时间来跟他沟通,但是除了生理上的护理措施有限之外,名雄对护士也没有太大回应。

在一次到了名雄的病床边时,他独自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我试着问他话,让他知道我来了。他真的很疲惫,因为肿瘤的关系,他的眼睛整个变得很大,在眼球上缓缓滑动的眼皮,似乎盖不住他的眼睛,这令人看了十分不习惯。听到我叫他的声音,他勉强地张开眼睛,眼皮底下包着无神的眼珠子,随即又半合了起来。后来护士长进来,她说我可以帮名雄按摩颈部,这样他比较舒服。我就试着帮名雄按摩,我不敢太用力,轻轻地帮他捏着脖子的两侧,再顺着脊椎骨的两旁推下去。

按到一些地方的时候,名雄会皱眉头,显示出会痛的样子。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因为名雄无法说话,他就用少许的身体动作跟我沟通。后来他的手去扶前面的额头,另一只手去碰肩膀,我才理解,按脖子的时候应该扶着他的额头,这样头才不会被推往前倾。我心里责怪自己的经验不够。

名雄的下巴和嘴里还是持续有分泌物会渗出来,滴到摆在脸下的卫生纸上。以前他会用自动吸气的管子将分泌物吸入,或许是今天很疲惫,他就不太去管分泌物,而分泌物也会让病床附近环绕着一股不是很好闻的味道。名雄的脸上持续显露着痛苦和疲惫的表情,他大部分的痛来自口腔,止痛剂显然帮助有限。他皱着眉头,将双手扶在脖子或是脸颊上,想要叫喊,却又叫喊不出来,只是嘴里吐出些许气息声,表情好像说着:

“痛!痛就要压碎我的头了!”前几次来他都不理睬我,因为他必须不断忙碌地吸取身上流出来的分泌物,加上疼痛,时时都要耗掉大部分的精力,照顾他的父亲和上小学的女儿也无力理会旁人。

…… ……

…… ……

在病情慢慢变化后,自我现实的希望火苗对名雄来说已经逐渐熄灭,在身体疼痛如烈火灼身的情况下,名雄用颤抖的手在板子上写着:“活下去没办法……生不如死……”大家都愣着,眼睁睁地看着名雄,沉默的时间不好过,有人忍不住,只好赶紧再找出话语来填塞,像是“我知道你很苦……”这类的话来作为表面的安慰。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看了名雄写的话心里面会好过,在有限的时间中,医疗人员除了用表面的话,似乎就不能够再多说什么。

李雪菱 [1] 指出,自我现实是一种不断乞求的过程,当重病来临时,人们不断地求治疗、求健康、求寿命延长,当这些乞求失效的时候,人们开始退而求其次,求无痛往生、求好死,当这个乞求又失效时,人们求消业、求救赎。换言之,死亡的过程就是人们在实际情况之下不断从自我的现实里撤退出来。依照肯•威尔伯(Ken Wilber,1985,1991)、沃什伯恩(Washburn,1995)的理论,自我现实的建立,依序共有四层,最底层是“我─他”之间的分化,也就是“我”与“非我”之间的分化;第二层则建立在对时空的分化,也就是让人认识到主客观、生与死;第三层分化则建立在身心二元的对立,而开始对“我”有了认同意识,并且以为“我”就是意识里的自我;最后一层的分化则是建立在社会角色,透过社会角色的形塑而出现自我意象(self image)。而临终过程的自我撤退刚好是倒过来,首先是社会角色与功能的脱离,社会价值的破碎(石世明,2000:48-49),然后才面临“控制”或屈服的抉择,亦即在“积极治疗”与“放开手,让本心臣服于自然的生死流转”之间做个选择。如果临终者能够继续进行生命最后阶段的开显,那么对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逐渐剥除,而进入所谓生死相通的“濒临”状态(崔国瑜、余德慧,1998)。在这心灵状态里,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而个人逐渐发展“当下活着”的态度,一直到个人面临自我最后的解除,也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藩篱撤除,而人与神圣领域缔结,与他人发展前所未有的亲密,宛若个人返回母亲的怀里。

这每层自我的消解都是一种转化。在我们实际的观察里,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走过全程,或者应该说,每个人都依照他的情况分布在全程之间的某一种状态去世,也就是说,个人伴随着身体崩解的过程,他的自我现实一层层的褪去,至于会剥落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一定的定数,但是随着自我现实的剥落,我们却可以发现,有些临终现象会出现,而且会异于一般自我现实,使得我们开始假设是不是有一类叫作“灵性”的领域存在于生命的底层,由于自我现实的遮蔽,使得“灵性”本身无法被我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