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的灵魂:河合隼雄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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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合隼雄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2017-11
9787559606211
49.90

说声“谢谢”做好事时,如果有人对自己说“谢谢”,我们就会很开心。倒也并非想让人感谢才去做,但如果对方毫无反应,便会沮丧泄气。不过,如果换作自己的家人又会怎样呢?亲子之间会在怎样的程度上说感谢的话呢?

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给一个惹了许多麻烦的大学生心理辅导,见过几次面之后,那个学生回家了两三天,不久他的父亲打来电话,对我说:“听说老师您对他照顾极了,请问您给我儿子做了什么样的指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父亲发现儿子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很大改变。儿子以前回家时只会打个电话通知老爸几点到车站。等父亲开车去接时,给儿子把行李堆放好,儿子就默不作声地坐上车,然后回家。以前都是这种模式,现在却骤然改变了。

父亲开车到了车站接到了儿子,儿子说:“谢谢老爸。”刚想给他拿行李,儿子又说:“这个我自己来吧。”等坐上车,还说:“老爸,你辛苦了。”父亲大为吃惊,赶紧给我打来电话。因为他想知道“老师是怎样让我家孩子有了教养”。

其实我根本没做什么指导,只是认真倾听那个学生的诉说罢了。儿子的话题从“没有比我爸再顽固的人了”开始,罗列了爸爸一大堆缺点攻击他,最后甚至断言“他那样的爸爸还不如没有”。我重复了他说的话“ 还不如没有父亲”,他听后沉默良久,最终小声说道:“不过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都是我爸给的。”而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大概就是在这样的谈话过程中,儿子一点一滴看清了父亲的形象吧?他本认为父亲和自己几乎等于一体,父亲给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理所应当。但在罗列父亲缺点的过程中,他逐渐和父亲拉开了适当的距离,从这个角度看父亲,他逐渐看到了作为个体的父亲的形象。

当从个人与个人的关系看待时,虽然是父亲开车来接儿子,儿子也理所当然要说“谢谢”。我根本没有指导他,也没有说教,而是给他提供随心所欲地讲话和自由思考的机会,用这种办法使得他珍惜自己内心产生的感动,仅此而已。

亲人之间言谢有时也会感觉“生分”,比如三岁的小孩子动不动就对妈妈说“谢谢”,这可能会让人感觉怪怪的吧。也就是说,两者之间的依赖感越强,就越没有必要言谢。但是等孩子慢慢自立,就会开始产生个人对个人的礼节并开始言谢。

如此想来,再看看欧美人的礼仪规范,会发现他们从比日本人年龄小很多的时候,便开始被教导适当道谢了。我想可能是因为西方社会非常重视自立才会如此。四五岁的孩子会对父母道谢,必要的时候父母也会对孩子说谢谢。有些日本孩子误解了自立的意义,觉得自己不再需要父母照顾了(其实还是受照顾的),便不再道谢。与其说这是自立,不如说是过分娇惯了,在欧美人看来可能会有种奇异感。适当道谢这件事或许可以看作一个人是否自立的标志。话说,如果日本一味模仿欧美将一事无成,那么应该从几岁开始教导孩子对父母道谢呢?或许这件事会出人意料地复杂吧。

闪光的个性在我接受的许多咨询当中,叹息“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必须受这份罪”的人很多。也许可以说,几乎所有的人都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别人都幸福或平安无事地生活,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被卷入不幸或灾难中呢?想来想去却依然找不到答案,总之是“岂有此理”。这样想便会倍感痛苦和悲伤。

哪怕痛苦,若能获知原因也可接受。比如,因自己不小心引发交通事故,虽然也会痛苦,但终归是因为自己不好,所以能够接受,也会交罚款。再或者,得知别人和自己品尝着同样的苦楚时也容易忍受,比如,因地震或洪水导致许多人受灾时,痛苦倒也痛苦,但和人共苦这一事实至少让人在心理上更容易忍受。

自己痛苦却得知别人依然快乐、欢喜时,痛苦便会格外加剧。她是姐妹三人中最小的一个,两个姐姐有着惊人的美貌,只有她自己不知何故,连姿色平平都称不上。同是一母所生,这是为什么呢?有时她会想,莫非不是同一父母?可是仔细观察,自己既像爸爸又像妈妈。姐姐们也像父母,却在是不是美女的决定因素上存在差异。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却自小从人们对待她们三姐妹的态度上感觉到了明显的差异。姐姐们被人众星捧月,而自己却时不时成为被人讥笑的对象。

听她这样讲,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泛起同情,我也会想:“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偏偏……”她是那么举止温柔且又行为端庄,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不幸?而且不止一次,有时还会接二连三。虽然我带着深切的同情心听这样的故事,却并不沮丧,而是一直安静地听着。如果他们的遭遇令我感叹,那么无论一年还是两年,我都尽量不去回避,而是努力地正面接受。表面看来,我甚至会被误认为感觉不到那个人的苦恼和不幸有多深。

我为何要那样做呢?听他们讲述,明明我无法给予劝慰和解决办法,为何还要继续听下去呢?答案有许多种,但我首先想到的是,无论多么不幸,我认为能够说“偏偏只有我”就很了不起了。

都说现代社会注重个性,在日本的学校和公司都会听到“拓展个性”这样的说法,可是实际思考“个性是什么”,却又不明所以。所以无论内容如何,能说出“偏偏只有我”就已经很了不起。也就是说,“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不幸”这样的疑问提供了发现个性的切入口。既然如此,就再把切入口扩大一点,无论多么痛苦,都去关注一下从中发现的东西吧。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平等”很受现代人的重视。既然同样生而为人,就要努力做到平等。我们基于这样的思想活着,今后也许还要这样活下去。或许上帝一边高度评价人类为平等付出的努力,一边赋予人类命运无可救药的不平等,以防止它变得平板化或者脱离个性。上帝赋予的不平等与人类为平等所做的努力发生碰撞,迸发火花,可以称为“只有那个人是这样”的个性在其中熠熠生辉,难道不是吗?

我见到的人虽然遭受着“可怜的不走运”或不幸,也确实需要经受长年累月的或深沉的痛苦,但我却佩服他们能够找寻到各自闪光的个性。虽然他们也有可能被迸射的火花屡屡灼伤。

触摸的妙意人通过五官认知世界,通过看、听、闻、品尝、触摸等感知世界,了解自己和世界的关系。通过这些感觉的洗练,我们的感受性也得到了拓展,人生变得更加丰富。名曲和美食等若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感受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可言。

因为人被称为“视觉动物”,所以格外重视视觉。想来甚至可以说,人得到的信息多半都是视觉信息。文字和影像给人类提供了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大量信息。与之相比,对人类而言最未经分化的感觉恐怕就是触觉了。大概可以说,人在判断某件事的善恶美丑时极少诉诸触觉。可是若人类想深度确认自己的存在,触觉是否就变得很重要了呢?比如,对于即将离世之人,默默地握紧他的手非常重要。尽管如此,我想我们在生活中还是有许多时候忘记了触觉的重要性。

我最近读了诗人工藤直子的随笔集《狮子的尾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触摸”的重要性。“蜗牛的眼镜、海豚的额头、大猩猩的后背、小猫儿骤然弯身时的褪窝、金龟子柔软的内翅、猫头鹰颈部环绕的蓬松羽毛、海獭的肚子、海马的尾巴尖……”说起这些来,据说工藤“看见它们便情不自禁地想摸一下”。工藤说:“只有摸一下,我才能感觉到与它们的相遇。”读到这里,我仿佛明白了孩子们疯狂喜爱工藤的诗的奥秘了。小孩子们重视触觉,工藤的诗把通过触觉感知到的事物写成了语言。孩子们读着那些诗句,从中直接“触摸”到了工藤的心灵。

工藤幼年时母亲亡故,所以他在《狮子的尾巴》里屡屡提到关于父亲的记忆,说小时候最常见到的便是父亲的“手”。

散步时牵着我的手、给我跌倒后擦破皮的膝盖搽药的手、给我穿衣服的手、拿着菜刀削土豆皮的手,等等。那时候的浴缸都是木制的,边很高,小不点的孩子很难进到木桶里。这时候,托着我的两肋把我“咕咚”一下放进去的,也是爸爸的那两只手。

读着这些句子,虽然工藤说“看见”了父亲的手,我却能明白里面包含着时常“触摸”的体验,工藤父亲那双温暖的手的触觉也传递给了阅读这些诗的我。

因为“触摸”完全变成了心灵的接触,所以我们的心也被打动了。比如她这样描述10 岁时第一次见到盛开的樱花时的印象:时近傍晚,也许是因为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吧,突然间“呼”地吹来一阵风,我吃了一惊。成千上万片花瓣一齐在空中飞舞,数不清的花瓣把蓝天遮掩,好像人也被卷在其中,不停地飞舞着、飞舞着。我茫然地站立着,仿佛突然间被放进一个非日常的世界里。

那一瞬间,只怕是我们都加入了花儿的庆典,忘记了自己是“人”吧。

瞬间凋落的成千上万片花瓣无疑触动了10 岁的直子的心弦,失去了这种意味深长的“触摸”体验的现代人,虽然突然想把它找回来,但心灵的琴弦却已生锈。因为过于急不可耐,便不得不做一些类似于突发性骚扰那样的事情。因为“触摸”行为并未伴随心灵,所以只留下苦涩的回味。

要想真正了解“触摸”的美妙,焦躁是大忌。工藤在《狮子的尾巴》这本书里说,心灵不可以变成“漫无边际的天空”,“等待”心灵的触摸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