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感:心理、大脑与人际关系的新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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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西格尔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3-4

第11章人际关系:幻灭的夫妻

丹妮丝阔步走进我的办公室,显得自信而有安全感。跟在她后面的是她的丈夫彼得,他慢悠悠地拖着脚走,眼睛向下看,浑身散发着沮丧之气。他们是来接受第一次夫妻治疗的。丹妮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彼得没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而且一坐下就把一个大枕头抱在腿上,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就算你不是心理医生,也能看出这对夫妇有问题。

“他是个没用的家伙,”丹妮丝说,“他还总缠着人,真让我受不了。”

彼得说话的时候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回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发现,治疗是没有用的。我娶了一个自恋狂,真不知道我当时哪根筋不对了!”

你可以想象,带着这样毫不掩饰的敌意与鄙夷,这段婚姻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不过,在这对夫妇愤怒与幻灭的背后,我感觉到了悲伤与孤独,也许还有一丝渴望,可以促使他们做一些改变。

丹妮丝和彼得结婚10 年了,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都说爱孩子,但总是不停地为孩子的事情争吵。丹妮丝和彼得都将近40 岁了,对自己的事业都非常投入。丹妮丝是位建筑师,彼得是一所知名音乐学校的老师,有时会参加演出。他们尝试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婚姻咨询,但发现“打开沟通通道”的努力完全没有效果。丹妮丝说,他们接下来本想去见律师,但觉得为了孩子们,应该再试一次。一位朋友建议他们给我打电话。

丹妮丝继续吐露心中的不满。在结婚之初,她觉得一切都“挺好”,但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她渐渐认为彼得“非常没有安全感,要求太高”。她的强调语气与坚定信念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像霓虹灯广告牌一样鲜明的形象:他有病,需要帮助。她一直觉得彼得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她说,直到有了孩子,她才意识到彼得真的很“软弱”。她告诉我,彼得不能或不愿意对抗他们两岁的女儿,她把爸爸“玩得团团转”。在丹妮丝没时间处理孩子的乱发脾气时,彼得就那么受着。他也没什么好办法来应付他们5 岁的儿子。丹妮丝抱怨道:“他会说些甜言蜜语,跟儿子谈判或发表长篇大论,而他们的儿子根本不理他。其实,只要他告诉两个孩子闭嘴,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就好了。”她最后总结道:“也许我以前还是尊重他的,但那点儿尊重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彼得的烦恼主要集中在婚姻中的孤独感上。“丹妮丝太独立、太强势了。她对孩子们很严厉,对我也是。我从没见过她温柔地对待孩子们,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老板。”彼得继续说着,他觉得丹妮丝不关心他,因而感到很孤独。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着丹妮丝。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悲苦与无助。

寻求接纳

大脑是社会器官,我们彼此间的人际关系是生存必需的养分,而不是奢侈品。丹妮丝和彼得都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很明显,他们交往的方式绝不会带来幸福。我们希望在治疗中获得什么?他们任何一方或作为一对夫妇,能否做足够的改变,让他们的关系恢复和谐?有时,最好的婚姻治疗师能帮助夫妇们发现,他们不适合对方,因此他们会分道扬镳,继续自己的生活。显然,如果丹妮丝和彼得曾有过被对方“感知”的体验,现在肯定就是体验不到了。他们的婚姻关系缺乏一种最重要的养分,那就是与了解你的人在一起,他想与你建立联结,时时把你的需要放在心上的感觉。

当生活中失去了和谐

在提出治疗计划之前,我要求分别与他们单独见面。在会面中,我确信他们都真心希望能挽救这段婚姻的,他们的关系中没有出轨、背叛或证明这段婚姻已经无可挽回的证据。当我同时与丹妮丝和彼得会面时,他们会表现出对对方的

轻蔑和恶意,这使治疗像是注定会失败。然而,当他们分别与我单独在一起时,我在第一次会面中所感知到的、隐藏在表面之下的渴望就会浮现出来。他们来找我,并不只是“为了孩子”。彼得的语气会变得不那么逆来顺受、不那么消极。他聊到自己尊重丹妮丝,他们曾经是“合作得很好的搭档”。丹妮丝一开始很冷漠,但随着谈话的继续,她似乎开始软化了,不像是在两人一起接受治疗时,总是一副挑毛病的架势。她告诉我,她想知道自己能为改善状况做点儿什么。这真令人吃惊,同时也进一步让我感到了希望。即使他们最终不能相守在一起,我至少也能帮助他们好聚好散,使他们对对方怀着最少的敌意,共同抚养孩子。

因此,我告诉他们,我很乐意与他们一起努力,他们也同意接受限定数量的治疗。在治疗6 次后,我们会重新评估当前的状态,并一起决定如何继续治疗。我觉得第一步可以利用他们单独与我在一起时所表达出来的积极意愿,帮他们将防御性、反应性的模式转变为对对方开诚布公、显露出脆弱性的模式。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段关系之初,一个人最具吸引力的方面往往往正是日后让我们抓狂的特点。在接下来的联合治疗中,我问起他们刚认识时的情况。彼得说,他最初是被丹妮丝的“独立、力量和强烈的观点”所吸引,并认为这些特点正好可以弥补他的不足。丹妮丝说,最初吸引她的是彼得的“外貌、敏感和他描述自己感受的方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些特点,但“就是喜欢”。当丹妮丝说这番话的时候,彼得看起来有些吃惊,甚至充满了希望。然而,丹妮丝接下来又重复之前的抱怨,说现在她发现彼得“太情绪化”,而且“特别没有安全感”。她评判性的语气令彼得脸上刚刚呈现出的开放性一扫而光。

从浪漫的爱到婚姻,有些事情改变了。他们都忙于自己的事业,彼此的关系被置于次要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的降生,他们发现自己常对对方感到不耐烦,而且这种感觉还很强烈。

彼得描述了他们之间一个典型的不和谐:他“本想与丹妮丝亲密些”,跟她聊一聊这天过得如何,或者下班回家后能和她拥抱一下,但是丹妮丝要么忙着处理孩子们的日常事务,要么离他远远的,躲进她在家的书房里,一个人待着。对于丹妮丝的躲避,彼得的反应是想更加强烈地接近她。“我无法忍受她像那样将我挡在外面。”彼得说。(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丹妮丝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表情。)如果彼得提出抗议,丹妮丝就会对他吼叫,说他要求太过分了。彼得说,他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了。他有权利要求和自己的妻子或任何人亲近吗?

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接近与她的躲避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疏远的互动关系。他们并不能明确指出从哪次争执或哪个事件开始,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但彼得说,在女儿卡丽出生前,他们的关系就完蛋了。虽然彼得觉得自己就像“垂死的葡萄藤”,但丹妮丝一开始还说,只要“他不来烦我”,他们就可以“安然度过”这些冲突。在过去一年里,他们几乎没有性生活,丹妮丝说,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对我来说可不是无所谓。”彼得回击道。我还发现,在他们的关系出现问题的早期,丹妮丝曾建议彼得去接受治疗。彼得确实接受了治疗,但无论是他还是丹妮丝,似乎都毫无改观。尽管他们也许确实需要接受单独的治疗,但丹妮丝和彼得的“我们”迫切需要被关注。

这种互动模式背后的问题不仅止于过去他们在咨询中试图解决的“沟通问题”。丹妮丝和彼得其实能进行不错的沟通,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两个人的表达都很清晰,而且都能倾听对方,他们都超过了沟通的入门级水平。不过,他们的婚姻中缺乏对彼此的宽容与同情。丹妮丝和彼得在谈起对方时,主要谈论的都是各种烦人的、伤人的或有缺陷的行为。没有谁表达了对对方心理的尊重或对对方内在感受有多大的兴趣。缺乏洞见和共情使他们不能找到解决彼此差异的共同基础。

反应性与接纳性

利用第七感对夫妻进行治疗的方法与其他策略有所不同,我们曾密切关注过信息流、能量流如何受到心理的调节、如何被大脑塑造,以及如何在人际关系中被分享,是时候向丹妮丝和彼得介绍幸福的三角形以及整合的理念了。在给他们展示如何用手做个大脑模型时,我特地强调大脑会创造两种不同的心理状态,我会在他们身上观察到这两种状态,使他们理解开放、接纳性的状态与封闭、反应性的状态之间的区别。

为了使他们直接体验到这种区别,我让他们做了一个简单的练习。我告诉他们,我会重复说几遍某个单词,让他们注意身体有什么感觉。第一个单词是“不”,我以坚决而略微有些严厉的方式说了7 遍,每遍之间大约间隔两秒。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后,我清晰而比较温和地说了7 遍“是的”。丹妮丝说,

在我说完“不”之后,她感到“快窒息了,这真的让我很恼火”。彼得说他觉得“被禁锢着,全身紧绷,就像在被人训斥”。与之相反,“是的”令他感到“平静,内心获得了平和”。丹妮丝说:“我很高兴你开始说‘是的’了,但我还为‘不’生气呢。我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感觉不错了。”

现在,他们对反应性状态与接纳性状态的区别有了直接的体验。我继续解释说,当神经系统是反应性的时候,它实际上就处于战斗-逃跑-僵住不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是不可能与其他人建立联结的。我指着我的大脑手模型,解释当我们感到身体或心理受到威胁时,脑干会如何自动且快速地作出反应。如果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卫上,那么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无法开放自己,无法准确地倾听对方说的话。心理状态甚至会将中性的意见听成是充满火药味的言语,扭曲所听到的,使它符合我们的恐惧。

我继续解释说,相反,当处于接纳性的状态时,脑干中不同的分支就会被激活。他们对“是的”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会发生什么变化:面部肌肉及声带会放松,血压和心率趋于正常,我们对他人所要表达的内容会更加开诚布公。接纳性的状态打开了联结彼此的社交系统。

我对丹妮丝和彼得提出的第一个挑战是,让他们只去留意他们在开始讨论时,自己所处的状态或正在浮现出来的状态。如果其中一方处于或接近反应性模式,他们便应该暂停下来,而另一方应该予以尊重。他们花时间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同意继续沟通。

随着治疗的展开,丹妮丝和彼得开始认识到,在实时的互动中,这些状态的感觉是怎样的。开始,当他们有一方变得具有反应性时,我不得不作为喊暂停的人,我会举起手——这是我们事先商定好的暂停信号。很快,他们都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反应性感觉,当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远离接纳性时,便会启动暂停阶段,让自己恢复过来。他们有些奇怪地发现,当对方正在说话的时候,要求暂停竟是那么困难,而当他们自己就是说话方的时候,暂停的要求就更难以接受了。

彼得说,丹妮丝的暂停信号曾一度让他觉得,她只是在说“闭嘴”(对此,丹妮丝皱起了眉头),但他接下来继续说,他明白丹妮丝也是在让自己停下来。听到这里,丹妮丝紧绷的脸放松了,我能看到,她的目光也变柔和了一些,就像她发现了什么隐藏的重要的东西。接着,她略带微笑地向彼得保证,如果她的意思真是“闭嘴”,她就会直接对他说“见鬼去吧”。这次简短的互动以幽默的方式结束了,这是一个带来希望的迹象。这说明彼得能学会辨别和调整自己的感知,而丹妮丝也能够认识到彼得的做法,并对自己的行为有更全面的看法。这是短暂的联结与合作。

在后来的治疗中,彼得有一次对丹妮丝说,她又表现出自恋的一面了。虽然他说得很平静,但不难发觉他的愤怒,以及想攻击丹妮丝的意图。要在过去,丹妮丝肯定会盛气凌人地反击,嘲笑彼得在情感上的“需索无度”,但这次她举起了手。“我要变得反应性了,我们必须停下来。”他们都暂停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我真喜欢房间里有台摄像机,能够给你演示这个转变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在暂停之后,彼得承认自己刚才的攻击是出于恐惧。这让丹妮丝能够准确地了解彼得进行攻击的原因,并原谅他。曾使他们的婚姻关系更趋恶化的事件,现在却成了修复和重建关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