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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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布罗克曼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8-9

正常而健康的心智

我想改正几年前犯下的错误,重新思考一下这个观点:理解心智的方式就是将它分解成简单一些的部分,然后再将这些分解开的部分分解为更为简单的单元,一直这样分解下去,直到你可以将它们分解为可以用机器代替的心智。这又被称为“小人儿功能主义”(homuncular functionalism),将一个 人分成数个“亚人”(subpersons),每个亚人都是最基础的代理单位,也就是小人儿,这看起来就像是在做回归,只是做的是有限回归,依次将这些小人儿再分解为更傻、更单一的小人儿,这样一层一层直到你可以用机器取代这些小人儿,这也是思考认知科学的一个好方法。这也是老派的优秀人工智能所做并且一直在做的事情。

这个观点基本上是对的,但是刚意识到它的时候,我犯下了一个大错。我那个时候正迷恋着麦卡洛克 – 皮茨(McCulloch-Pitts)逻辑神经元理论(即阈值逻辑单元)。麦卡洛克和皮茨整合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关于人工神经元和计算神经元的观点,这个神经元是多输入、单输出的,而且有一个 触发的临界值,这些输入可以是抑制型的也可以是兴奋型的。他们证明了在理论上,一个由这种神经元构成的神经网络可以计算出任何你想计算的东西。 这非常振奋人心啊!这意味着你基本上可以将大脑视作一台计算机,而将这些神经元看作电脑中的一种基础开关元件,这种过度简化太让人吃惊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过度简化,但是人们没有意识到它能简化到什么程度。直到最近,我才慢慢弄清楚这种过度简化是多么可怕,因为每个神经元都是一个议题中非常小的部分,而且它们比任何开关都自主得多、有趣得多。

问题在于,当你认为单个神经元不是忠诚的奴隶或是简单的机器,而是必须遵守规则、必须被适当激励的代理单位,或是可以形成联合、小团体、组织和联盟的代理单位时,它们的计算结构是什么样的?这种将大脑视为政治力量斗争的一个社会场的思路乍一看就像是一种有趣的幻想。但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思路有道理,而且各种不同的证据都指向了这种思路。

进化生物学家大卫 · 黑格(David Haig)发表了一些关于个体内部冲突的有趣论文,其中甚至讨论了遗传基因方面的冲突,也就是你遗传自父亲和母亲的基因之间的冲突,即所谓的“母系和父系基因冲突”。这些冲突有着相反的方向,如果陷入了紊乱,严重的不平衡就会以某些心理异常的形式出现。

我们开始明白:人类的大脑不是组织有序的分级控制系统,其中的一切事情并非秩序井然,也没有官僚机构那么充满戏剧性。事实上,它更像是有着民主元素的无政府状态。有的时候,它可以保持稳定,也可以互相帮助,以及建立统一战线,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但是,接下来事情会变得紊乱,大脑里会有某个联盟出来领导,而你就会陷入痴迷或错觉等状态。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正常的冷静思考和组织缜密的思维可能是一种需要努力才能实现的成就,而不是基本的状态,只有完成了某些事情之后才能实现。但是,在人性方面,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还是非常正常的。这就让我们对结构有了全新的认识,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弄清楚如何思考它。

如今,认知科学的成就证实我多年来所期盼的正在发生,而且它发展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都快追不上了。我们现在拥有大量的数据,而且也有很多在这些数据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以这种非常抽象的计算方式思考已经成了第二本能,哪怕是 30 年前对所有话题都门儿清的专家都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平。现如今,只要稍有学习动力的孩子在大学之前就已经具 备了这些能力,他们的未来值得期待。

将大脑比作计算机的想法(这是我目前依然拥护的观点)如今也经历着快速的变化。大脑是一个计算机,但它和你用过的任何一台计算机都有很大的不同。它不是台式机或者笔记本电脑,也跟 iPhone不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图灵让我们首次以非常有序的方式来看待这种现象,让我们看到了无数部分同时运算。直到 20 世纪末期,没有人知道一个有无数部分同时运算的机器是如何运行的。这不亚于一个奇迹。

你可能也无法理解,但是计算机科学给了我们一些想法和概念,如在虚拟机器中运行的虚拟机器等。我们对 iPhone 递归结构的想法是一个非常有条理而僵化的想法。

我们的这个僵化的模型恰好成功了,它也值得我们为之竭尽全力。首先, 你要以尽可能简单的方式来产生想法。你可以像数字计算器那样生成想法, 就像约翰 · 冯 · 诺依曼(John von Neumann)的机器那样,结果可能是无法成功。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为什么这样无法成功了。你需要的是一个能运行平行结构的机器,因为我们的大脑毕竟是在平行地运行着大量的不同任务。

进展到这一步,就会出现联结主义网络。尽管我们知道联结主义网络的很多功能,但是你觉得我们如何才能将它们组织成一个能实现大脑所有功能的网络呢?谁在其中起主导作用?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控制系统?控制是其中的关键,而且你会开始意识到:大脑中的控制跟计算机里的非常不一样。在商业电脑中,控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自上而下的系统。

事实上,你无须担心笔记本电脑中的某一部分会做坏事,去试图做一些系统不希望它做的事情。它们就如同奴隶,有非常清楚的任务描述。它们每天都需要喂养,而不需担心能量从哪里来。它们毫无野心,只完成被要求的任务;虽然完成得很漂亮,却几乎对任务一无所知。你所见识到的计算机的强大都来自这些没有思想的机器奴隶,但是你的大脑不是这样的。

大脑由神经元构成。我现在认为它们是细胞中的细胞,就像牢房中的牢房。想象一下,我们大脑中的每个神经元,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暂且不论共生体)都是真核细胞的直接后代,而这些真核细胞就像自由游动、自我供养的微小代理人,已经自生自灭了 10 亿年。它们自生自灭,最后却存活了下来。

它们必须知道大量的方法,拥有许多功能,以及能实现这些功能的自我保护能力。当聚合成一些多细胞的生物时,它们会放弃一些之前拥有的功能。 事实上,它们就像是被驯服了,成了更大、更集中的系统中的一部分。我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你不必担心自己的肌肉细胞叛变或出点什么岔子,如果真的发生,我们就会称之为癌细胞。但是在大脑中,我觉得(这是我一个非常粗浅的想法)这可能只会出现在某些物种中,比如人类;而且可能只会出现在大脑明显更不稳定的区域,比如皮质层。事实上,基因中有一些小开关能让我们的神经元变得野蛮,就像你让羊或猪变得凶狠起来那样,神经元能很快恢复这种野蛮的本能。

可能我们大脑中的很多神经元都没有什么功能。但是只要你愿意,它们就可以以自己的行为和生存方式,变得更爱探索或冒险。它们相互角逐只是 为了活下来。每个神经元之间都存在着竞争,只要竞争一发生,就有了合作的空间。我认为一个更加自由的组织正是我们伟大创造力、想象力和突破思维的秘密所在,而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对压迫、心理疾病、欺骗和一些小问题非常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