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豆瓣社区上出现了一个讨论小组,名曰父母皆祸害(Anti-Parents),在这个讨论小组里,可以看到很多作者亲身经历的父母对自己的伤害,很多伤害真是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算起来,这个话题也已经快10年了。
心理创伤治疗和自杀危机干预的临床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科医师,再加上我的博士论文是在监狱里研究反社会人格障碍,访谈过上百位历经创伤的暴力罪犯,基于20年的临床经验,我也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讨论小组中谈到的很多个案经历是非常真实的,可能我帮助和研究过的个案经历甚至更加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问题是,为何有这样的父母?
作为一个专注于今天偶尔看到网友转发的一个微博,提到了这样的观点:
@李雪爱与自由
有的父母总是逮个鸡毛蒜皮的事情反复攻击羞辱孩子,闹得好像天大的事儿一样,因为这样逼疯孩子,把内心的痛苦转嫁到孩子身上,会感受到放松舒爽,跟吸毒成瘾差不多。当孩子被洗脑附体一样开始实施自残自杀行为时,是妈妈到达巅峰快感的时刻,看着孩子掌殴自己、刀割自己,会控制不住嘴角上扬,会心一笑
认识博主李雪女士在很久之前,应该是一次心理咨询的会议或培训上经过朋友的介绍,一起吃过一次饭。此后也一直关注@李雪爱与自由的微博,其中很多观点,实在觉得夹杂着太多个人经历的议题,对读者误导太多。这次像一位网友说的那样,我忍不住付诸行动评论了。因为李雪女士和很多网友希望知道我的“观察、思考和推理(抱歉,没有推理,我觉得人心不能靠推理)”,所以在正月里,在桂林度假的酒店里,写了下面的小文。
首先,以我对李雪女士的了解,她是一个冰雪聪明且很有才华的女生,我丝毫不怀疑她的善良、真诚和勇气。能够站出来向大众坦陈自己的创伤和痛苦,并期望能帮助到和自己有同样经历的人,可谓真、有力量、善(愿)莫大焉。
其次,心理学,包括临床与咨询心理学,还远不能说是一个成熟的科学学科。而人心、人性,远比这个世界任何事物都要复杂。从一百多年前的弗洛伊德到现在的积极心理学,应该说都还是在盲人摸象的阶段。每一个心理学派或心理学工作者多半都是基于自己的经验来提出对人的看法、观点和理论。我在下文提到的也是基于我自己的临床经验和理论学习,一定也不是全面的,否则就“一统江湖”了。
那么我为何要反对李雪女士的观点呢?因为善愿并不等于善行。有太多严重心理障碍的个案正是因为放不下对父母的怨恨,无法开始自己的人生,有的终生生活在怨恨和愤怒的囚笼里,甚至通过自杀、自残来报复父母。夸大和鼓励这个怨恨,根据我的“观察、经验、思考和理论”,大约只能更深地伤害自己甚至导致自杀的恶果。
我的“观察、经验、思考和理论”是什么呢?
我一直觉得来访者是最好的老师,他们用对咨询师的最大的信任,坦陈自己的累累伤痕,告诉我们他们的创伤和苦痛。
我曾经有一位来访者A君,她经历过原生家庭严重的性创伤和被抛弃问题。我们第一次咨询,她坐下来第一句话就说,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人。在第一次咨询结束后,她给我反馈说她觉得我一直在嘲笑她。我知道在我的咨询过程中,我常常是微笑着和来访者交流,如果不是谈到非常痛苦的事情的话,我绝大多数来访者也会反馈说这样令他们感到安全和被接纳。这是第一位把我的微笑解读为嘲笑的来访者。
而A君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和,聪慧,也有些胆怯的女孩。我审视自己的情感,她引发了我对她的怜惜和想要帮助她的强烈愿望,并没有丝毫的嘲笑。A君的被嘲弄和伤害经历使得她把善意的表情解读为了威胁。这个个案后来进行了三年多的咨询,才渐渐摆脱了自杀自残的倾向,开始建立起和他人、异性的信任和亲密关系,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我的另一位来访者B君,一直否认自己的问题和原生家庭有关。经过半年的咨询,她终于准备好面对自己的创伤。但很快她决定要结束咨询,因为她发现我在咨询中大约有几秒钟的困意,那一刻她感到不被重视和需要。虽然那一刻客观上咨询师的忽视只有几秒钟,但B君此前二十多年被父母忽视所累积的恐惧和愤怒都在那刻迸发。
大约四年前,一位同行紧急找我会诊,因为她发现有一个学生C君有明显的精神分裂症表现。我去和那个学生进行了交流,她经历了严重的家庭问题,且最近半年有多次尝试自杀经历,但她在讲述自己的这些痛苦经历的时候,一直是笑着说的。因此我的同行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的情感倒错表现。我询问该同学,你有注意到你在讲那些让你痛不欲生的经历的时候一直在微笑吗?C君回答说,“我知道啊。”我问,“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回答道,“因为笑着说我才能好受一些,否则我早就崩溃了。”微笑是因为痛苦?是的。
所以说,你看到的,受你的经历影响,可能有误读。
我一直在做自杀者的危机干预工作。在青少年自杀中,很常见的一个现象是,我听完来访者绝望的倾诉后,发现他们并不是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想要通过自杀来“杀死自己父母的孩子”,来报复他们对自己的伤害,来逼迫或者唤醒父母知道养育自己的方式何其荒谬。问题是,这需要用生命的代价来诉说和推动改变吗?当我指出这一点的时候,往往使得自杀倾向者豁然开朗,重新开始思考要为谁而活。而父母也常常因此开始放弃自己偏执的“我都是为了孩子好”的观念和以爱的名义伤害的行为,反思自己,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