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上课，我鼓足勇气对她讲，希望上中学后还能与她同班。她脸上掠过一阵绯红，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上小学的时候，我与一个女生同桌。她面目清秀，学习出色，很博我的好感。但我们开始的交往不过是借块橡皮，交换个作业本什么的。后来，我发现我的课桌经常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心里一直疑惑是哪一位同学在学雷锋，替人做了好事不留名。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原来是她在用手帕擦自己桌面时，也顺便将我的桌面擦了一把。她擦我桌面的动作非常之快，好像是在做什么错事似的。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忽然对她说：“谢谢你每天帮我擦桌子。”她听了之后，脸上立刻泛起了一片红晕，连声否认说：“没有呵!”于是，我将早上看见的一幕讲了出来，不料她竟生气地走了。从此，她再也不帮我擦桌子了。我很后悔那天贸然向她讲明了真情。
一天，我走进教室，看见她的桌面干净明亮，而我的桌面布满尘土。我故意用袖子把自己的桌面胡乱擦了一阵，然后用那沾满灰尘的袖子也将她的桌面抹了一把。不想她竟捂着嘴笑了起来，而且笑得那样甜。这下子轮到我脸上感到发烧，于是我不好意思地撕下一张作业纸将她的桌面重擦了一遍。
这时，她用手轻轻地拦住我，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来，用她那纤细的手，轻巧地将我们两人的桌面又擦了一遍。她擦完桌子，我们相视一笑，谁也没再说什么。
于是，又有人每天替我擦桌子了，我心里又美滋滋的。
可惜好景不常，没多久我又得罪了她。原因是她父亲由于个子小，被选去扮演《沙家浜》一剧中的刁小三儿(一个兵痞)。因为以前开家长会时，我见过她父亲，所以当学校组织我们学生去看演出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第二天一见到她，我就高声说：“我不光要抢东西，还要抢人呐(刁小三的一句台词)!”
她听了之后，一脸不高兴地说：“我爸爸是参加革命演出。”我却抢白说：“那他为什么不去演郭建光(戏中的正面人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不再理我。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言重了，连赔不是，但她还是接连好几天不理我。直到有一天，她因故上课来迟了，而课前老师交待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我连忙将此事告诉她，才使她转变了对我的态度。
后来，我们都要升中学了。最后一天上课，我鼓足勇气对她讲，希望上中学后还能与她同班。她脸上掠过一阵绯红，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当时，我后悔自己讲了多余的话。到后来，我们终究也未能同班。但每每在校园里遇见她，我总感到心跳加速，头脑发胀，虽然我们彼此都不打招呼。
一天，我去找一个朋友，不料在门道里遇见了她。我望着她，又喜又羞，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你--你就住在这里呵?”
“是呵，”她大大方方地回答说，“要不要到我家去坐一坐?”
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随她来到她家，像一尊石雕似地呆坐在椅子上。她给我端来一杯茶水，望着我那一脸窘相，笑吟吟地问道：“你是不是还用袖子擦桌子?”
她这一问，顿时化解了当时的尴尬气氛，我们开始自如地说笑起来。那一天，我们两人讲了许多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我心中涌过一阵阵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真想把那一刻化作永恒。
不久，她的家人回来了，邀我留下来一同吃饭。但我还是告辞了，因为我看不出她也有想留我的意思。
临出门时，我礼貌而又意味深长地邀请她有空也到我家中一坐。像往常一样，她只是轻轻一笑，又是什么都没说。但这一次，我不再后悔自己讲了多余的话。
后来有一天，她真的敲开了我的家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手忙脚乱地请她坐下，给她倒水泡茶。不料，她竟是来向我辞行的，因为她要随父母调往外地。我听了之后心乱如麻，我们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讲呵!
此时，她拿出一个很精致的日记本送给我，并祝我今后学习进步，之后便起身告辞。临分手时，她满脸含羞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希望我们今后还会再见面。”说完，她就伸出手向我道别。
我握着她那光滑纤细的手，感觉是那样的温柔。我喃喃地说：“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随她出了门，目送她消失在远方，我久久地呆站在那里。我说不出是喜还是忧，我感到自己在同时体验着好似山峰与山谷的感觉。
那一年，我们都是17岁，此后未能再见面。
我曾将这段经历讲给我的美国学生听。他们纷纷好奇地问我们是否亲吻过，是否拥抱过，是否做过什么其他的事情，我说除了那次握手之外，什么都没做。他们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可以这样激动。
我告诉他们，这就是我们东方人的神韵，两个人相恋却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等待适当时机的到来，尽管它最终可能会成为无言的结局。
“哇，”一个美国学生突然大声叹道，“Just a bandshake would excite you so much, is this what you mean by Oriental romance (只是握了握手就使你如此激动，难道你所说的东方人的神韵就是这样的浪漫吗)?”另一个美国学生摇着头说：“It's so incredibly subtle and delicate (这可真是太含蓄、太细腻了)!”
“At least it's true to my generation (至少我们那一代人是这样)．”我回答他们。
的确，初恋的美好，就在于它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朦胧，那样的令人回味无穷。初恋，并不一定要终成眷属。初恋应使人更加珍惜友情，更加相信自己。
初恋，多是无言的结局。
心理分析
爱在朦胧中，恐怕是每个少男少女的共同体验。
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这种朦胧感觉更加强烈、更加神秘，因为在当年，男女同学之间不相互说话。
在与上述那位女同学的交往中，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对我有相当的好感，这使我对她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至少她主动为我擦了桌子，如果她不喜欢我，绝对做不出此事的。想当年，小孩子之间的好感，就是这般传达的。
于是，她的形象便成为我上课积极表现的动力。
她的笑对我很重要，因为那是我自信心的一个重要指标；她与我分班令我伤心，因为我再也得不到那份会心的笑了；她让我去她家令我激动，因为这表明她仍喜欢我；她的消失令我惆怅，因为我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可与她相见。
这，便是我那份朦胧感觉的历程。
分别之际，她终于亲口告诉我她“挺喜欢”我的，这是我早就想听到的一句话，它证明了她对我存有的朦胧好感。只可惜，那句盼望已久的话，竟是我们之间这种朦胧感觉的绝唱。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手握着她送我的日记本，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这幕情景，曾在我脑海中浮现过无数回，后来它还是慢慢地淡去了，因为终于有一天我开始明白，那段情感的体验不过是促使我更好地相信自我，完善自我。
就心理学而言，这份朦胧的感觉对我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情感暗示(affective auto-suggestion)，它使我感到了自身的价值，也使我首次感受到了爱的美好。所以，我要更好地塑造自我，使朦胧中的“她”更加喜欢我，把那个“挺”字换成“很”字。这便是那段朦胧感觉给我留下的启示。
也许有人会问，你们既然彼此相慕，为什么不大胆去追求爱情呢?这一不可能，二无必要。因为在我成长的年代里，中学生之间是绝对不会谈恋爱的。“大家都还小，涉世未深，阅人不足，能懂得什么叫爱?”这是我们那一代中学生共同恪守的信念。
所以，我的朦胧感觉注定是一场无言的结局，终将会“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但这份朦胧感觉，曾使我增强了对自我的信心，也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这就够了。
真的，爱在朦胧中，是我们那个年代大多数中学生的共同体验。不错，“大家都还小，涉世未深，阅人不足，能懂得什么叫爱?”这确是一句老生常谈。然而，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说得好：“老生常谈中往往蕴藏着深刻的哲理”(Of course, it's the same old story． But there is usually a lot of truth in the same old story)。
请记住这句名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