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阿凡达》中,杰克诞生了两次:一次是片中,作为纳威人的成人仪式;一次是片尾,其人类躯体的死亡和身心全面融入纳威文化的诞生。
一个人需要不断地诞生和不断死去,人生的每一个变形点都代表着一个身份的死亡和一个身份的生成。
人的诞生,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出生”。
“狼孩”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出生,但是他并不被认为是“人”,因为他不具备符号-认同体系意义上的“诞生”。只有符号认同体系的出生才是被认可的出生。
也就是,一个婴儿必须是出生在符号-认同体系中,必须是出生在文化母体语言矩阵中,必须是出生在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的纵横交错的自体-客体网络中。
他出生在布满了胎教音乐、计划生育、预防接种、早期教育、婴儿抚触、配方奶粉、出生证明的人类系统中,正如一头非洲的狮子出生在布满暴雨、干旱、草原、瘟疫、烈日、猎杀、饥饿的自然系统中一样。
有个人类学家说,“对人类来说没有自然。”
的确如此,“自然”,在我们出生之前就被阻隔在遥远的他乡。
如果“自然”不被阻隔的话,比如说,不被剖腹产和抗生素阻隔的话,这个地球上一半以上的人都要死去。
极端自然主义的要求就是要这地球上几十亿人口的命,这大概是自然主义者没有想到的。
而“没有想到”的事,就是精神分析者经常会去想的。
比如说“诞生”,表面上是一个婴儿诞生了,同时还有一群人也面临“诞生”——一个男人要成为“父亲”、一个女人要成为“母亲”、还有一个男人要成为“爷爷”、还有一个女人要成为“奶奶”,还有一大群男男女女要成为“姑姑”“姨妈”、“舅舅”、“伯伯”、“哥哥”、“姐姐”……
精神分析者Benedek认为,“为人父母”是一个独特的心理发展阶段,为人父母就像青春期一样,需要面对很多危机和挑战。
因为,无论“父亲”还是“母亲”这个身份,都不是“自然”的,它们就像“高考”一样不自然,你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认同不断努力,才能做“父亲”或“母亲”。
“父亲”是一种文化设定,这几乎是个常识。而“母亲”,一直被认为是自然生成的。
《阿凡达》这样的电影中就有这种文化无意识存在,整部影片好像都在宣扬女神崇拜的部落文化就是完全母性的,母性的就是和平的、自然的,是全人类都应该回去的母体(Matrix)。
但是,母性,已经“母亲”这个身份认同,真的就是百分百天然的、绿色的,完全摆脱“文明”污染的吗?
“母亲”这个身份认同是天生的吗?是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学习不需要锻炼的吗?
“母亲”这个身份是先于“父亲”这个身份存在的吗,还是和父亲一起出现于人类文明的进程中?(McKinley & Hyde,2004)
看起来,女性的确天生就具备了做“母亲”的生物学条件——子宫和乳房这两个器官的很多功能天生就是为婴儿准备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女性认同“母亲”这个身份要比男性认同“父亲”容易很多。
但是,就像一个男人不会因为他具有阴茎会射精就自然成为“父亲”一样,女性也不会因为生了一个孩子就自然成为一个母亲。
符号-认同体系会在女性诞生之时就开始围绕她进行不断的建构、缠绕和塑造,在她怀孕之时这个造人机更是开始满负荷运转。
一位草根人本主义者大力提倡中国的母亲们要自然分娩,她说,这大概是中国孩子一辈子唯一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
但是实际情况是,现代人所谓的“自然分娩”是指孕妇在医院产房里,鼻子上插上氧气的分娩。
这种自然度和非洲妇女和边远地区农民比较起来是非常人工的、做作的。
即便一个孩子分娩下来,它也不见得就可以活下来。特别是当“它”是个女孩,又出生在中国或者印度的社会底层的话。
根据现在中国人的出生性别比例来推算,到2020年,全中国将会有整整3000万的“光棍”,而根据中国历史来看,每当有这样大规模“光棍”群体形成后不久,中国社会就要产生翻天覆地的动乱。
活下来的孩子们接着他就要和家庭加入一系列的“造人运动”。其中最耀眼的一个环节就是“哺乳”。
在哺乳这个环节,符号-认同系统围绕着三个情结主题展开新一轮建构,这三个情结分别是:权力情结、自我价值和性欲。
一位产科医生说,母乳是婴儿天生的“干粮”,我们不能剥夺婴儿的权力。
这等于说,不进行母乳喂养,就是侵犯了婴儿的“人权”。在这里,母乳象征着民主和权力。
国际母乳会的手册里宣称,“成功地分泌乳汁是每一个女人女性气质的自然表现,她不需要计算给孩子喂奶的次数,就像她不需要计算亲吻孩子的次数一样”。
此时,母乳已经不是和牛乳羊乳猪乳狗乳一样的自然之乳,而是女性的魅力和女性自我价值感的代表。
母乳喂养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生理学的、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但是,它恰恰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在不到几十年前,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很多女性都选择不进行“母乳”喂养的。
因为在那个时候,“母乳”的象征意义是“(营养)不够全面的”,在中国城市人群中的传说是,“外国人之所以长得牛高马大,因为他们从小吃牛奶。”
所以那个时候,只有穷人才母乳喂养,家里面有点背景有点关系的,都想方设法找到牛奶或奶粉来浇灌共产主义接班人祖国的花朵们。
而如今随着产科医生们的推荐,母乳喂养已经成为母亲们不敢违背的医学“禁令”。
在母乳喂养的宣传手册中,充满了对“母乳”的亮闪闪的描述。
在这样的宣传中,母乳的不利因素统统被过滤了,传达不到母亲们的耳朵中,比如说,母乳拥护者们显然不会列举——很可能也不会关注——Boswell-Penc列出的同样是科学研究的证据,证明母乳中含有很多的污染物质。
——其实这是很容易想到的,既然在看奥斯卡获奖纪录片《海豚湾》告诉你,海豚浑身充满了污染的毒,海豚是一艘游动的毒潜艇,那么在食物链上比海豚还要高一点的女人们,她们的乳汁,难道可能一点不含有一点点的化肥代谢物?
还有,母亲们大概也不会想到,母乳喂养的不仅仅对婴儿的身体有好处,而且还可以大幅度增加就业机会,减低政府的医疗保险的开支,增加妇产科医院的达标率——(母乳喂养率是很多妇幼保健院和产科评比的指标,而这个指标是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向全世界推荐的。)
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母乳不仅仅是一个雌性哺乳动物为了喂养其后代分泌的液体,它曾经象征着落后的国民性和国民体质,和东亚病夫一样,如今它象征着先进文化和先进的女性特质,就像高仓健曾经象征着“真正的男人”,山口百惠曾经象征着“真正的女人”一样。
母乳喂养如果真正是“自然”的,就不存在推广、宣传的必要,就像呼吸一样,没有人推广呼吸,也没有人推广窒息。
母乳喂养之所以要推广,正是因为它和配方奶喂养一样不自然。母乳喂养和自然分娩之所以需要推广,就是因为它们受到了阻力。这种对公共卫生话语阻力的来源多种多样,既有来自母亲本人的,也有来自母亲背景的家庭的。
推广母乳喂养的实际上是在推广一种“母亲”的身份认同,而女人们是否会自觉的认同这种“母亲”身份。这是值得考究的。
一个母乳喂养的女人,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人,在吃奶这件事情上,她应该“让孩子做主”,——这是母乳喂养者的革命口号之一。
在中国社会主奴两分的背景下,让孩子做主,往往意味着“让母亲做奴”,女人们为孩子进行母乳喂养的时候,她必须选择付出一大堆东西——身材走形、身体机动性受限、一个很长时期内工作升迁受阻,乳头损伤或乳腺炎风险。(伊尼思一苏珊•勃兰特-申克著 夏军译,2007;小巫,2008)
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列举的正常母亲恨婴儿的17条原因:
1、婴儿不是她自己心中设想的那样。
2、婴儿不是童年的游戏,不是父亲的孩子,不是兄弟的孩子等等。
3、婴儿的出生一点也不具备神话色彩;
4、婴儿妨碍了她的私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