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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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1

一街之隔,就是卫生部

病例被翻开,上面写的都是“肺炎”。急诊科主任朱继红指给我看墙上的黑板,上面写了22个人的名字,其中19个后面都用白粉笔写着:肺炎、肺炎、肺炎……“实际上都是SARS。”他说。

病人不知道。“那些不知情的因为别的病来打点滴的人呢?”“没有办法,都在这儿沤着。”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会问他“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但站在那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木然柔顺的绝望,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着,吸不上气来——他和他的同事也沤在里面。人民医院有93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急诊科62人中24人感染,两位医生殉职。

我想起转运当天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蓝色外科手术服。当我在胸科医院战战兢兢地穿着全套隔离服进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40分钟,身边的人紧张得橡胶手套里全湿了的时候,这些医生护士,在天井里守着二十几位病人,连最基本的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那几天是什么状态,他说:“我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后来发现,胡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诊科护士,30多岁。她坐在台阶上,泪水长流:“我每天去要,连口罩都要不来,只能用大锅蒸了再让大家用……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谁的错……”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这儿画一根线。”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朱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这儿。”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我原以为天井关闭之后他们就安全了,但是急诊科的门诊未获停诊批准,只能继续开着,病人还在陆续地来,没有条件接诊和隔离的医院还在继续开放,发烧门诊看了8363个病人,一直到4月22日我们来拍摄时,病人才开始转运到有隔离条件的医院。当时病人连输液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输。

他带着我去看,所有的椅子还在,输液瓶挂在树杈上,或者开车过来,挂在车的后视镜上,椅子不够了还有小板凳。一个卫生系统的官员在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儿子感染了,想尽办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个床位,夫妇俩让儿子住了进去。两口子发烧得浑身透湿,站不住,只能颤抖着坐在小板凳上输液。再后来连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

一张张椅子依然摆在那里,原样,从4月到5月底,谁也没动过,蓝色的油漆在太阳底下已晒得褪色,快变成了绿的,面对大门口敞开放着,像一群哑口无言的人。

墙那边一街之隔,就是卫生部。

5月27日,急诊科的护士王晶去世。

丈夫给我念妻子的手机短信。

第一条是:“窗前的花儿开了,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探视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坛医院门口,进不去,就在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

她写:“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来,她开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着存折的密码。

最后一条,她要他系上红腰带:“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边恸哭一边念,我的眼泪也满脸地流。小鹏瞪我一眼,做记者哪能这样呢?可是我没办法。